男人抱着胳膊,目光在以两侧包厢窗台围成的弧形上来回巡梭。两个身材高大的卫士站在他身边,手里的火枪早就上好了膛,只等他一声令下。

领主手底下的那些探子说的最好是真的。

这位不愿浪费时间的守卫队长这样想着,右手习惯性地握住佩剑的剑柄。被派到楼上的卫士们一间接一间地踹开包厢的门,举高手里的火把,将明晃晃的火光打在客人们惊慌失措的脸上。

大厅里的人已经走光了。礼帽、手杖,甚至还有包着蕾丝的高跟鞋都被丢弃在座椅和地毯上,如同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残骸。几个手持长矛的卫士用手里的武器捅戳着座椅之间的过道,来回确认下方那块狭小的阴影。幕布被理所当然地拉开,所有的演职人员在卫士的驱赶下排成一列,举着双手缓缓从后台走出,姿势和马戏团里刚刚学会直立行走的四足动物一样。那名一刻钟前还在台上引吭高歌的女演员踉跄着走在队列的最前方,脸上还没来得及卸掉的妆被汗水和泪水糊成了花脸,看起来像是某个不知名的鬼魅。

男人走到众人前方,冲着缩在舞台下方的他们微微点了点头。

“如你们所见,现在出了一点突发的情况。不过呢,我们,嗯,我们只是奉领主之命捉拿一位特定的人物,和在场的各位关系都不大。所以,各位只要配合我们的行动,不去做一些无谓的事情,安全自然也就能得到保障。我这样说大家应该能明白吧?”

没人开口应答。十几双无神的眼睛愣愣地望着他,就好像他并不存在,或者作为存在本身太过遥远一样。男人回到门边,不自觉地抱起臂膀。

过不多久,被派到左侧走廊上的卫士们就沿着楼梯走了下来——一无所获地走了下来。打头的士兵快步跑到队长面前,举手行了个简略的军礼。

“报告!没有发现目标。”

男人朝后抬抬手掌,示意卫士们站到他的身后。卫士们旋即按照原有的阵型井然有序地排好位置,取下背在身后的长枪,将包着油布的子弹压进枪管,随后便像站在前面的那两名枪手那样用枪托抵住肩膀。

队长将举起的手插回胸前,目光转到另一侧的走廊阳台上。

厅内陷入一种难堪的寂静。舞台上方那盏大功率的射灯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炙烤着每个人的额头。男人屡次低头看着胸前甲胄上贴着的狮头纹,发现自己正一点点地失去耐心。

“还没找到吗?”

他冲着楼上大吼。吼声在本就为了凸显声音效果而设计的剧院中回荡,显得更加低沉,也更加清晰。但,无论是他的问话还是包含在话语里的愤怒情绪都像是被扔进了海里的石头一般毫无回应。

不过这样的情况也只维持了短暂的一小段时间而已。没过多久,卫士的呼喊声就透过那些冲向内侧的窗台传了出来,句尾还带着一截不利落的回声。

“报告!我们发现了一具尸体——”

男人皱皱眉:“是你发现的,还是你做掉的?”

“是……是我发现的。”

哼。

队长不自觉地摩挲着没剃干净的髭须,仰头朝着楼上的部下们发号施令:“把尸体抬过来!”

卫士们照办了。那具摸起来还算温热的尸首艰难地转过楼梯间狭小的拐角,被两个魁梧的壮汉放平在队长脚边的地面上。

“这人应该就是酒厂的那位……”

打头的那名卫士凑到队长耳边刚说到一半,话语就被上司冰冷的视线给截断了。自知有些莽撞的他连忙退了几步,给队长让出位置。男人背着手,漫不经心地瞟了地上的尸体一眼。

偏偏死了个有头有脸的人。

他蹲下身,抽出别在裙甲外侧的匕首。在盯着尸体那张铁灰色的脸看了一会儿之后,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将刀尖插入男人胸前的弹孔之中。

喷泉一样的血从海绵般的断截面中汩汩流出。士兵们围成一圈,静静地望着男人用那块薄薄的铁片抠挖死者胸前狭小的伤口,刮出一滩又一滩混着血液的烂肉。

随后他突然停了下来。

那只已经被染红的铁手套指间夹着一个细小的东西。男人起身举高右手,将手指迎向舞台方向打来的灯光。他冷笑了两声,随手将那粒小东西丢在地上。

“哈。我就知道。”

几名好奇的士兵纷纷俯下身观察被队长扔下来的物件。那是一枚铅弹,表面已经被血这种粘稠的颜料涂满了。可也正因为如此,弹丸上方细小的雕刻清晰地由底色中浮现而出。

——那是一尊小小的圣女像。

卫士们一片哗然。一位副官打扮的卫士凑到队长身边,有些急切地询问道:“难道他们是想——”

“嗯。差不多。他们估计一早就知道晚上我们要来这里抓人,想好了让我们背锅。类似的事情那些家伙们干得还少吗。”

“可,”副官白净的脸皮被气血冲得通红,“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又不能在领主面前指控那些人。科文顿先生死了……领主肯定要大发雷霆的。”

副官的话引起了新一轮的骚动。士兵们交头接耳,脸上的表情多少也有些动摇。这种情况并未持续太久。男人清了清嗓子,抬高悬在空中的右手。众人瞬间安静下来,睁大眼睛望着他们的领袖。

“都慌什么。反正我们是来这儿抓那个斥候的,把这事儿也推到她身上不就结了。只要说是她打死了这个倒霉蛋——无意还是蓄意都行,领主那边也挑不出毛病吧。”

这是个极其显而易见的处理方法——显而易见到了有些愚蠢的程度。没能预先想到这个傻瓜式办法的众人先是一愣,随后便不由得赞叹起他们头儿的英明。队长挺起胸脯,端在胸前的手朝着肩膀后方不耐烦地挥了几下。

“快抬走,扔到外面的车上去。”

卫士们重新排好阵列,面冲着队长站成一排。末尾的两名卫士走到尸体身旁,弯腰抬起尸身的头尾,慢吞吞地朝着门外走去。可他们还没从前门上方那两条被挑开的门帘下方经过,队长就开口打断了自己几秒之前刚刚下达的命令。

“等等。”

他的目光扫过站在面前的这一队士兵。面对着他的那名卫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那两个人去哪儿了?”

卫士们面面相觑。知道自己这时必须接下问话的副官硬着头皮向前迈了一步,迎向队长冰冷的视线。

“您问的是……”

“我派你们这一队上去的时候一共十四个人,现在只有十二个了。少了的那两个人怎么了?”

副官闻言赶忙回过头。男人指出的这件事明显到不需要特意计数就能看出来。他在心里暗暗咒骂了几句,抬头却冲对面的男人陪了个笑脸:“可能是……可能是您记错了。”

“我记错了?”

男人将这句话玩弄在自己的舌尖,就像玩弄一颗糖果。

“我记错了?哼,好,就算是我记错了。但让我告诉你,我……”

这句从语气就能判断出出口之后会相当不妙的话被大厅前方传来的声响给截断了。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声闷重的撞击吸引到了左侧包厢的阳台上,包括正在说话的男人自身。那两个失踪了的卫士突然出现在阳台下方,四肢全被一头绑在栏杆上的窗帘吊绳结结实实地捆在背后,像是吊进烤炉里的乳猪。不只是盔甲,他们身上的底衣也被剥了个干净,嘴也被塞紧了。两人拼命挣扎,身体却只能在半空中不停打转。

度过了最初的震惊后,几个手脚麻利的卫士走上前想拯救自己的同伴,但即使踮起脚用长矛的尖端去挑也够不到悬在空中的这两坨腊肉,更不要说是上方系着他们的绳子。男人看了一会儿那几人徒劳无益的努力,走上前将手放在副官的肩膀上。

“去。上楼把绳子解了。”

副官回过头:“队长,这……”

那副兔子一样的祈求眼神并不足以让男人改变主意。

“快去!”

副官屈服了。也许是因为严厉的语气,也许是因为压在他肩上的那只右手的手劲。出于保险起见,他叫上了队列最前面的卫士跟在自己身后,勉强算是有个照应。尽管他自己一清二楚凭着自己和部下这点能耐碰上那个斥候毫无还手的机会。

但这位二十七岁才靠着叔父的关系递补资格进入查夏卫队的副官实在没什么反抗命令的底气。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楼,抽出腰间的武器盯着敞开的包厢门疑神疑鬼地瞅了好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进入屋内。将不过几平方大的包厢仔细搜查过整整两遍之后,这名副官才终于走到阳台前方,举高剑刃准备砍断捆在阳台扶手上的绳结。

剑没能砍下来。

一道猝不及防的踢击突然撞上了他的后背,让刚刚举高佩剑的他折了个个从栏杆上方翻了下来。站在他身旁的卫士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遭受到了同样的命运,按照上楼时的前后顺序以最短的距离撞向楼下的观众席。他们身上的铁皮盔甲轻而易举地压碎了那些典雅的联排座椅——就像小孩咬碎糖块那样轻易。

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他知道,他很清楚他身旁的部下也知道。但谁都没法爬起来确认自己的身体。也就是这时,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卫兵队长举起了手臂。

“警戒!”

所有的士兵立刻汇聚到他身边,排成一个向内收敛的扇形。蹲在后排的枪手已经凑了上来,枪口对准侧前方的阳台。

男人拔出了腰间的指挥刀。

“开火!”

一轮枪声响过。阳台上那排花岗岩栏杆被接连不断的流弹撞得火星四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男人打了个手势,后排那些同样荷枪实弹的士兵立刻与前排那些刚完成发射、正在填充子弹的枪手交换了位置,再度做好了射击的准备。灰色的铅弹间不容发地再度射出,穿透了窗台两侧的挂帘,嵌进包着绸缎的墙壁里。

除了物和物之间的摩擦之外,这些人再没听到任何能称之为反应的声响。

“队……队长。”

一名年轻的卫士开了口。语气不稳,但还算不上惊慌。

“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把他们给抬回来啊。”

他刚想伸手指指不远处躺着的两人,男人却劈手将他的胳膊给揪住了。

“别动。”

尽管从入队开始这位新兵就被告知上司的命令大于一切,但一种没来由的热情在这时悄然控制了他,甚至让他忘却了这一铁律。

“可也不能放着他们不管吧。他们好像都受伤了。要是……”

“想活命就把嘴闭上。”

男人冷冷地从唇间挤出这句话,看都没看身旁的卫士一眼。年轻人垂下脑袋,不再说话。

你们这些人可不知道那家伙的能耐有多大。

男人抬起头,视线一次次停留在那些个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像是要从中攫取一个特定的形状。

他昨天在竞技场亲眼目睹了那个斥候的表现。那时他就清楚,不论是他自己,抑或是查夏卫队中任何一名军士,所有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但那不过是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罢了。

他咬紧牙关。

即便是压倒性地强大,那名斥候终究也是个人类。哪怕是真正的死神,面对他麾下这三十个训练有素的精英卫士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虽然现在只剩下二十六个了。

随着目标消失时间的加长,厅内的气氛也越来越压抑。大多数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环顾,把枪草率地扛在肩上,如同某种制式奇怪的望远镜。突然,蹲在队列末尾的士兵一下子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形。

“我看到了!在西南角那个窗子那里!”

众人纷纷抬起头,还真就在他说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正在移动的阴影。此起彼伏的枪林弹雨立刻洒向那一侧的走廊,却没有一发击中了那枚像流星一样滑行而过的靶心。在这些卫士忙着低头装填子弹的当口,那道阴影已经迅速跳到了舞台上方的布景楼梯上,冲着下方纵身一跃。

——是那名斥候。

她直起身子,静静地望着观众席后方的这一小撮军队。两侧的射灯将她全身照得近乎透明,那块银色的剑鞘俨然已经成了某种发光的流体。突然的登场显然让卫士们有些慌乱。他们手忙脚乱地塞好子弹、压实枪膛,这才举起火枪,将准星锁在她身上。

由二十六支蓄势待发的火枪组成的灌木丛让男人体会到了些许的安全感。他冲着台上的斥候笑了笑,伸手掏出那份油墨还没干透的逮捕令。

“晚上好,斥候大人。虽然不想占用您的时间,但——您好像惹了件不小的麻烦事。”

男人说着,抬起下巴冲着躺在一旁的尸体点了点。

台上的斥候动都没动一下。

“他的死和我无关。”

“哦,真的吗?也许您说的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但比起我来说,领主殿下可能更需要您作出解释。何况他正好也有事情要找您。”

“有事?什么事。”

“我不知道。”男人耸耸肩,“这是您和殿下之间的事情。我的职责是确保把您给带回去。”

斥候轻蔑地哼了一声。

“就凭你们这些人吗?”

男人笑了。

“的确,我也不觉得我们能把您给安全无虞地押送到领主面前,我们没那么大的能耐。不过还好,这次领主殿下在他签发的逮捕令下面又附了一条补充条款。”

“怎么。”

卫兵队长举起右手,脸上的笑容逐渐狰狞起来。

“——不论死活。”

话音刚落,排在他身旁的枪手们一齐扣动了扳机。并排的枪弹越过舞台下方瑟瑟发抖的人群头顶,射向一动不动的斥候。几乎就是同时,舞台上方突然传来两声几乎分不清先后的枪响,高架上的射灯瞬间熄灭,整个大厅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

那名女演员拖着尖细的嗓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男人朝前探着身子,睁大眼睛想看清舞台上方的状况。火药形成的迷雾早已散去,他却依然无法从那一团漆黑里分离出任何可供辨识的形状。

他咬了咬嘴唇。

“收枪!把你们的剑拔出来!所有人都和我靠在一起!快!”

他这句扯着嗓子发出的呐喊对正因为突如其来的黑暗而显得有些迷茫的卫队而言无疑是一针急需的强心剂。卫士们扔下在黑暗中已经变成烧火棍的燧发枪,拔出身侧的佩剑,摸索着在男人身边包成一个圆形。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留心着周围的响动,尽量提防可能的突然袭击。

但那几乎是不成立的事情。

就在男人准备用随身携带的火石打亮火把的时候,近在咫尺的地方忽然传来清脆的破裂声,随之而来便是闷在护面下方模糊的惨叫。一名卫士痛苦地倒在地上,握着剑的左臂已经被扭成了面条,而站在他身旁的同伴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时遭到了攻击。当他还没来得及下令让旁边的卫士补上空出来的缺口时,又一声差不多的呻吟从他身后传来。他转过头,看着那个被踢断胫骨的卫士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呼喊,拼尽全力想要爬回阵型的中心。原本站在他身侧的同伴立刻堵住了他爬行的线路,就像合上一道闸门一样将不能战斗的卫士挡了出去。

男人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究竟面对着什么样的东西。

一切都尚未平息。随着接连不断的惨叫,围在男人周围的卫士越来越少,阵型也越缩越小。恐惧逐渐开始萦绕在剩余幸存者们的心头。他们沿着顺时针小心地旋转,互相握着同伴的手。即便如此,止不住的汗水仍旧从钢盔下方的缝隙渗了出来,浸透了底衣的领口。男人望着那像胶块一样的黑暗,发现自己已经抑制不住内心不断上涌的焦躁感。

“出来!”这位资历深厚的卫兵队长叫嚣着,“别像个懦夫似的躲起来搞偷袭!”

回答他的只有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声。

无形的攻击仍然没有结束,很快男人身旁就只剩下了从开始就守在他身边的那两名枪手。三个人哆嗦着身子紧紧地缩在一起,把手上的佩剑死死地攥在手心,就像那是某种了不得的救命稻草。男人掀开护面,用缝在手套掌心的皮革抹去鼻尖上挂着的汗珠,瞪大眼睛监视着视野里每一个虚无缥缈的暗影。

就在这时,他们头顶上那盏开幕时就被熄灭的吊灯突然亮起,空旷的大厅瞬间沐浴在刺眼的强光之中。男人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掌挡住眼睛,低下头避开直刺而来的光芒。还没等他抬起脑袋,身后就传来了两声从中断裂开来的尖叫,随后便是躯干摔在地板上发出的窸窣声。男人连忙转过身,将那柄纹饰华丽的指挥刀横到胸前,充当成心理层面上的屏障。

那名斥候由吊灯上方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

——那把剑依旧好好地插在剑鞘里,好像从一开始就没动过一样。

男人后撤了一步,压低姿势。挤在两只铁手套之间的剑柄发出刺耳的声响。沿着额头滑下的汗水刺激着他的眼角,他却连肌肉都不敢抽动一下。

这场无声的对峙持续了很久,直到男人突然挺起腰杆。一种不知是勇敢还是莽撞的情绪充盈着他的胸膛,让他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举高手里的指挥刀,大喊一声便朝着对面的斥候猛扑而去。

就当刀刃即将接触到那如纺纱般披散开的长发之时,一直如人偶般一动不动的斥候突然抬手架住他的手臂,只轻轻一敲就将他手中的长刀击飞,撞在他身后的廊柱上。他下意识地举拳砸向女人的前额,但拳头刚挥到半空中胸脯就挨了结实的一脚。

守卫队长朝后踉跄了两步,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原本就已经有些松脱的头盔被撞击甩到了墙边,露出了男人印着伤疤的额角。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名斥候一步步走到身前,用那把套着鞘的剑抵住他的喉咙。

口腔里分泌出的粘液粘住了他的舌头。男人歪着脑袋冲旁边啐了一口,抬起手背抹抹嘴唇。

他看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只会偷袭的懦夫。”

在这种情形下还选择激怒对方是只有纯粹的傻瓜才会做出来的事情。但男人说这句话并不完全出自那种乐于挑衅对方的自尊,而更多地源自内心的愤怒。

然而,这句话并没对那个斥候造成什么影响。至少在表情上看不出。她跨过男人的身体,沿着一片狼藉的地毯走到门前,轻松地拉开大门。

“看来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情。”

准备离开的斥候突然开了口。

“明明占据着多几十个人的优势,到头来却只敢让部下守着自己在远处开枪。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懦夫。”

说完,斥候沿着门外的走廊扬长而去,那件像旗帜一样飘扬的黑斗篷随着她纤细的身影一起融进门外通明的灯火之中。

火终于生起来了。

她将写字台前的那把圈椅搬到壁炉旁边,从腰间掏出那个沾着血的纸包。从回到房间开始就一直瘫在床上的希瑞欧司立马跳了起来,铺到壁炉前的地毯上。

“让我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什么都不是——或者说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包在绵纸下方的是一块三角形的铁片,上面糊满了肮脏的烟灰。扁平的那一面的角落里露出了一小点凸出的纹路,但大部分都被黑色的异物给遮住了。

她用手指拈起那块铁片,将平整的那面迎向炉内的火光。

猫把脑袋凑了过来。

“欸——这不就是块垃圾嘛。费了大半天劲,结果就是为了这么个玩意儿啊。”

“听口气好像你出了多大力气似的。”

“我……我又没办法的呀!我又不是某位身手矫健的皇家斥候,解决一整队卫兵也不在话下。”猫眯起眼睛比划着开枪的动作,“砰!砰!——像这样。那些人打出来的可都是真正的枪子儿啊!”

她叹了口气:“没人会闲到拿枪去射一只猫。”

铅弹也是要钱的。事实上弹药费在军队开支里还算是比重相当大的一部分。

“可他们同样也不会在乎一只猫的死活啊——就算知道我停在射击路径上也不会刻意避开。那些卫兵连普通人都不当回事,何况是猫呢。要是不多加小心,我才活不到现在咧。”

哦。

她拿起壁炉架上的小刀,放在炉火上烤了烤,随后用加热过的刀刃小心地刮除铁片表面的烟灰。猫盯着她的动作看了一会儿,随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跳上椅背,拍拍她的肩膀。

“呐呐。你就不觉得蹊跷吗?”

她没抬头,仍旧专注地做着手上的活计。

“怎么。”

“就刚才在剧院的事啊。那个商人先是被人用枪穿了葫芦,随后那些卫兵马上就从门口涌进来了。要说是巧合也未免太诡异了吧?”

“嗯。”

“是不是他们串通好了啊。那些人先候在外面,等听到枪响就冲进来,再把罪名嫁祸给你……喂!”

看到她的心思完全不在和自己的谈话内容上,有些恼怒的希瑞欧司冲着她的脸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当然这是只懂分寸的猫——它早早地将爪子收进了掌心。所以猫的这一行为在体验上带给她的感觉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更像某种特别的奖励。

“怎么了?”

她漫不经心地歪过头,视线却依旧盯着手头的东西。看到她这幅样子的猫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好像这些事和你没有关系似的。”

“你这回倒说对了,”她把已经冷却的刀刃架到火上来回加热,“这些事还真和我没有关系。”

不管是领主还是教会,还有那个什么迪卡——他们尽可以在背后设计各种各样的计划。只要她最终能完成将军交付的使命,她就对这些事情丝毫不感兴趣。

“可现在不是你愿不愿意插手,而是你已经被卷进去了。那男孩说的是对的,他们那些商人想要利用你,而那些教会的人把你当成破坏他们控制的眼中钉。至于那个领主……想不明白。他一开始给了你通行证,现在又派人想去抓你。搞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唔。

也许只是看她不顺眼而已。不过……

“商人的死和他估计没什么关系。不,对他来说反而应该是糟糕的消息。”

希瑞欧司有些惊讶。

“为什么?”

“那人之前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他是个商人,查夏宫廷能从他身上榨出一大笔税款。如果他死了,这笔钱自然也就收不上来了。就算是领主也不可能和钱过不去。”

有动机除掉这人的反而是教会。那个名叫埃黎赫的学者之前也说过,本地酒厂正和教会拥有的酒厂进行商业竞争。没有什么比在这个时候用一颗子弹解决对方厂长的做法更简单可行。

“那……”猫的眼珠转了转,”也有可能整件事是那个男孩的手笔。先把你引到剧院,然后就给王宫和教会通风报信。那个商人估计也和他有过节,正好顺手就给除掉了。最后见到那人的人是你,一旦被守卫抓住你可洗不脱冤屈。”

她耸耸肩:“绕了这么大一圈就为了陷害我?他明知道这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成功的几率也不高。”

“谁知道。说不定是因为领主在你身上挂了一大笔悬赏金。对了,你下午不是把那个赶车的军士给放走了嘛。我从那时候就觉得有人跟踪,搞不好就是他派人跟在我们后面。结果看到你没按他说的做,他就恼羞成怒地想要报复你。”

这猫讲故事应该是一把好手。

“你真以为他的目的是想救下那些非人吗?”

“……不然呢?”

猫疑惑地望着她。她放下手中的小刀,走到房间另一头的梳妆台前洗净手指。

“你觉得一个被他人描述成神通广大、手眼通天的情报贩子会找不到办法解决那辆不设防的马车吗?”

他想要的,是让“她”去劫持那辆马车,让她这名皇家斥候放走非人的事实在查夏宫廷的眼中得到成立。

如果他的目的真如她所想,那他真实的想法不仅不是让她除掉车上的守卫,相反还必须要留下活口作为目击的证人。

但说到底这也只是她的猜测而已。

猫愣愣地望着她,蓝色的眼珠转来转去,像是在消化自己刚刚听到的东西。随后,它突然开口问了个和之前的谈话内容毫不相关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谁?”

“那些人。剧院里的那些卫兵、车上的那个军士。还有之前我们在马路上碰到的那个教徒。昨天竞技场里的那个壮汉。早上碰见的那两个畜生。还有再以前,我们在兰契卡碰到的那个饲料商人。你应该有讨厌他们的理由吧。”

有。

但这不意味着她会因为这种理由而杀人。

希瑞欧司蹲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她,她却不知道自己该给出怎样的解释。她走到窗边,弯腰摩挲着猫的脑袋。

“该睡了。”

她说着,抓过床头的枕头。希瑞欧司默默地望着她把圈椅铺好,一声不吭地跳了进去,闭上眼睛。她伸了个懒腰,拿起刚才被她放在壁炉架上的铁片,用毛巾把表面擦净。

还残留着红色油漆的的狮头雕纹在炉火的映照下浮现出来。

她盯着那个纹章看了一会儿,连忙抓起摆在写字台上的褡裢,从里面抽出那根在女术士寓所发现的木棍。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铁片背后的凸起对准木棍中央的孔洞。狮头纹章的边缘与棍柄上留白部分的轮廓线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就像它们原本就属于同一件东西。

她吸了口气,起身推开半掩着的窗户。

月亮升起来了。薄而细的薄雾织成了灰色的轻纱,淡淡地涂抹在暗沉沉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