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窄小的木门被人打开了。

敞开的门缝里钻进几道牛奶般的光线。两个身穿红衣的人旋即便钻了进来,沿着石梯快步向下,行色匆匆地经过走廊两侧那几道空荡荡的牢门。走廊尽头的铁门边摆着一张木板拼成的桌子,桌旁的两个看守正用着一只缺了口的破碗摇骰子。匆忙的脚步声引得其中一个守卫抬起了头,但等他借着头上的汽灯看清来人身上衣服的颜色后又把头垂了下去,用胳膊肘捅捅一旁的同事。那个明显瘦一些的看守撇撇嘴,把手伸到屁股后面摸索钥匙。

两人穿过了铁栅栏,举起手杖敲了敲右手边那道又厚又重的木门。木门的上方滑开了一道小孔,一只转个不停地眼睛狐疑地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过了不多久,门吱嘎一声被人拉开,一只带着钢盔的脑袋从门边探了出来。

“什么事?”

“有情报要呈给领主。”打头的人回应道。

那只脑袋又缩了回去。门后旋即便传出一阵无论怎样都说不上悦耳的摩擦声,门扇也一点一点地朝后退却。两名红衣人钻过门打开的缝隙,从几十名列好队的宫廷卫士让出的通路中间穿过,来到大厅尽头的那扇银色的房门前面。

站在门边的守卫替他们敲了敲门。一开始门内没有传来任何回应,但就在几个完全不让人产生期待的瞬间掠过之后,门突然毫无征兆地打开了。

——蓄着长发的领主站在燃烧着的火盆前面,细长的身影随着跳动的火苗闪动在黑漆漆的石墙上。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被绑在他面前的拷刑架上,白皙的胴体上布满触目惊心的伤疤。因为没有束发,女人的长发随意倾泻在脸和胸脯上,盖住了她的表情。锁在她手腕和颈项周围的铁环上缠满了波浪状的银丝,在篝火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蓝色。

领主转过身来。两人连忙跪下——急迫到来不及瞟上那个裸体的女人一眼。

“殿下。”

领主扫了一眼那两颗匍匐在地上的脑袋,随手将手上那根烧红的铁棍丢进火里。

“怎么了。有事快说。”

“是那个斥候。她刚才在圣女广场附近和福贝尔大人发生了冲突,但被布安大人给阻止了。”

“哦。就这事。还有别的吗?”

两人的头埋的更低了。

“还有,她已经知道女术士那件事和您有关系了。她好像在那间屋子里发现了一些东西,还遇见了那个迪卡。”

“唔。”

领主像个幽灵似的在房间里踱着步,极其仔细地研究着自己的手背,就好像那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一样。

他身旁的火焰劈啪作响。

“那不是正中我们的下怀吗。——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我可以这么理解你这次的报告吧?”

红衣人直起身瞄了领主一眼,随后重重地将头低下。

“是。一切都和您之前说的一样。”

领主耸耸肩,将台子上的刑具推到一边,靠着边缘坐下。他盯着墙上的汽灯,突然发出了两声意义不明的怪笑。

“不过,虽然说是送上门来的机会……但那个斥候的确不太好弄。毕竟是只专精杀人的怪物,不事先想好对付的办法可不行。……我说你们啊。”

被点到名字的两个人连忙抬起头。

“殿下?”

“出去吧。”

门关上了。两人回荡在大厅里的脚步声像是被铁闸切断,一瞬间便消失了。领主托着下巴盯着熏得一片漆黑的屋顶看了很久,随后便从身旁的刑具堆里挑出一把带着倒刺的鞭子,背着手走到快昏死过去的女人面前。

房间里像被吸空了一样安静。女人急促而不稳定的呼吸如同行将熄灭的火苗,轻轻一吹便要停止。男人走到她面前,把脸凑向她的脖颈。

“看起来那个斥候在外面挖空心思想找到你呢。要是她真像那些人传得那么神通广大的话,说不定还真能找到这里。你说呢?”

男人说着,咬了一口女人的耳垂。女人哆嗦了一下,被锁住的脑袋却动弹不得。男人咧了咧嘴,朝后退了两步,撩开女人毡片一样的头发,直视着她的眼睛。

“告诉我,埃林斯那个老家伙到底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你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

女人翕动着嘴唇,喉咙里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得不到答案的男人阴凄凄地注视着她早已失去血色的脸,将身后那柄皮鞭举到身前。

“没关系,不想说也没关系。”

他把鞭子悬在火上加热,而后迅速浸在一旁的水桶里。鞭梢甩起带着烟灰的水花,溅在女人的脸上。

“我们有的是时间。”

男孩张开双臂,穿行在街面上稀疏的车流之间。挡在他前行路径上的行人像被触发的机械一样自觉地避开了他,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通路。像是被有意地拉开了距离的她骑马缓缓跟在男孩的身后。

希瑞欧司从那个方形的马鞍口袋里爬出来,跳上她的肩膀。

“你之前认识他吗?”

尽管这只猫刻意压低了声音,仅有几步之遥的男孩估计也能听到。

“见都没见过。”

“那就奇怪了。他怎么知道你的名字啊。还有那个奇怪的绰号……我都没听说过。那个又是从哪里来的啊?”

她叹了口气。

“以前在竞技场里的时候。”

对于大多数整天泡在竞技场里的老油子来说,看那些不要命的蠢蛋为了完全不值得的金钱地位以命相搏只是乐趣的一部分,更大的快乐则在于伴随着比赛而开展的赌博。他们每每到了开场就抢到最前排的位置,细细地卷好纸烟或者塞满烟斗,等着立在入口处的赌场小厮在开场前举起写有盘口的木板。一到这时,他们就会眯起那对浮肿的眼泡,细细地看过对阵者的信息和胜负记录,再在场内的铜锣敲响以前将定好的赌注塞进跑腿的小厮手里。场内斗士的绰号也往往出自他们的口中。对这些大多不识字的赌徒而言,那些普通的名字未免长而拗口,下注时往往也容易弄混。于是他们便按照斗士的体态、样貌甚至是战斗方式依个取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绰号来代替那些难以记忆的名称。光着脑袋的“提灯鬼”,只有一只眼睛的“波吕斐摩”,甚至还有个因为体型太瘦而被叫成“剥皮猴”的人。她自然也不能免俗。作为斗士里唯一的女性,也可能是因为迄今为止未尝一败的骄人纪录,那些赌徒们就给她安了这么个近乎尊称的绰号。多少有些滑稽的是,任意一个进入高阶的斗士手上的人命都要比被称为“死神”的她还多。她的长发也并不是出于满足自己的审美需求,而仅仅只是没时间修剪、放任短发自然生长后的结果。

她几乎没杀过人。

——除了最后那个想偷袭她的家伙。

她抬起视线,望向少年被发辫遮盖住的脖项。

既然能认出近卫团的斗篷,这男孩之前应该就去过洛萨。如果是那样的情况,那得知她的名字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真正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如何得知了她最近的行踪,以及她来查夏的目的。

她应该只在领主的大殿上提及过自己的使命。

趴在她肩头的猫不住地左顾右盼。被猫不安生的动作搅得心烦意乱的她不耐烦地将脑袋撇向一边,回想起最近几天的经历。

是某种魔法吗。

清在给她上课时曾经提到过和读心术相关的魔法,但她从来就没留心听过讲。那些咒语都太过于枯燥冗长了。既然他能认出那东西是和魔法相关的物件,那掌握几种魔法也就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就他的年纪来说——

就在她的思绪刚刚触及到这个念头——还没完全从脑中通过的时候,男孩突然转过身,微笑着望着她。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情况并不是那样——不是的。我的确对您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但使用的方法却比您以为的要原始得多。”

男孩平举起双手。风穿过他的两肋,卷起两只宽大的袖口。

“隔墙有耳。与您有过接触的人自然也会获得有关您的消息,就像邻居总会知道这家晚饭餐桌上摆着什么一样。我只不过是把这些只言片语尽可能地收集起来罢了。”

原来是这样。

“……你是个情报贩子。”

男孩举起手指:“差不多,差不多。您几乎答对了,斥候大人。只是,一般的情报贩子只会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或者自己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所见所闻——卖给他人,而我则尽量让这些小的见闻为己所用。”

她跟着男孩穿过街道,在直通内城的那个街口右转。

云层完全散去了。干巴巴的阳光直直地射在毫无遮蔽的石板路上,烤得人心焦。一个卖蜂蜜水的小贩退到被遮阳棚盖住的墙边,摘下头顶围着的麻布头巾揩了把脸。他取下脖子上挂着的托盘,歪头飞速朝着一旁的路灯吐了口痰,随后便继续扯开嗓子吆喝:“蜂蜜水!冰过的蜂蜜水!解酒还解渴——”

他这个“渴”字还没说到一半,由另一侧的街面巡逻过来的几名守卫几步便来到他身前,朝着他尖细的下巴颏狠狠地捅了一拳。挨了这猝不及防的一击,小贩差点没能从地上站起来,抬起头战战兢兢地盯着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活阎罗。

“这,这……几位大人,这又是怎么了……”

为首的卫士轻蔑一笑,伸手揪着小贩的领口把他抬了起来。“还问我们怎么了,你自己还不知道吗?说!这周的管理费到底什么时候交?”

“这,这……我不是都给了吗。”

“给了?”守卫回头看看身后那几个弟兄,“你还真会睁眼说瞎话。你什么时候给的?”

小贩空出来的右手拼命掰着守卫套着铁甲的手指,汗珠从鼻头上落了下来。

“就……就昨天,昨天有位大人来了,说……说他是教会的,要来收管理费,我就,我就把钱给他了……真给了。真的给了!”

听了他这话,守卫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手抓得更紧了。跟在后面的卫士里有人已经笑出了声。

“我说,你是故意想找茬还是想怎么?教会那些人和我们可不是一路,各管各的。别那么多废话,你就说你这钱交不交吧。交了,逾期的事情咱可以不算;要是不交,那我们可得好好说道说道了。”

“可,可我实在是没有钱了……能不能宽限几天,就两天!两天还不行吗!”

他的交涉对象显然没有这么高的耐心。守卫架住他如病人一般瘦弱的胳膊,朝着身后的兄弟们使了个眼色。另一位卫士走上前,探出手在小贩腰间摸来摸去,最终摘出了一个棕色的钱袋。他随手掂了掂分量,冲着打头的守卫比了比大拇指。心领神会的守卫松开手,把小贩丢进一旁的墙角。小贩双手捂住被掐紫的喉咙,趴在地上不住地咳嗽。

“噢对了,差点忘了。”

本已经准备离开的卫士像是又想起什么一样折了回来,笑眯眯地站在小帆面前。小贩惊恐地抬起头,不知这次自己又要遭到怎样的厄运。只见守卫抬起腿一脚踩在墙边的托盘上,将上面盛着的玻璃瓶踩得粉碎。黄褐色的蜜糖在阳光的照射下挥发出甜腻腻的芳香,顺着石砖的缝隙渗进泥土。小贩急切地扑过去想用手挽回,蜜水却顺着指缝漏了出去,没一会儿就流干了。

“也得稍微给点教训。下次可别再这么不听话了。”

随后守卫便带人离开了。小贩跪在地上盯着脏兮兮的手心,无声地呜咽着。一种没来由的焦躁感又控制了她。她的右手不由自主地贴到了腰间的佩剑上,可还没移动就被人按住了。

“不。”

男孩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侧,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他举起空出的手指摇了摇,表情轻松。

“您就看着吧。”

她瞪着男孩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刚才那队守卫有说有笑地从他们身边路过,走向前面不远处的路口。那只叮当作响的钱袋早已被领头的人给抢去,得意地塞进了自己的腰包。正当他们抹过那个弧形的拐角,准备进入酒吧门口的时候,一个行色匆匆的蒙面人恰巧和带头的卫士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

蒙面人说着,逃跑似的溜进人群里消失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的守卫错过了发火的时机,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了两句,侧身钻进旁人推开的百叶门,消失在那个对男人而言有进无出的黑洞里。与此同时,那个蒙面人从街道另一侧的小巷里钻出,神不知鬼不觉地凑到匍匐在地上哭泣的小贩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丢在地上。

——是刚才那只钱袋。

匍匐在地上的小贩愣愣地盯着那只钱袋,旋即猛扑过去将它收进了怀里。蒙面人贴墙站在他身旁,眼睛却看着别的方向,用几乎察觉不到的声音说了句话。

“圣女保佑着你。”

小贩抬头看着他,举在胸前的手依旧哆嗦个不停。蒙面人转身钻进身旁的小巷,很快便消失了。男孩端详着她脸上那副惊讶的表情,满意地笑了笑,伸手揪过缰绳。

“看,他们有自己的秩序。我们该离开了。”

她任由男孩牵着马前行。猫不住地用脑袋顶着马鞍袋的盖子,想要爬出来透透气。男孩牵着她们绕过刚才那个拐角,经过卫士们钻进去的酒吧前门,朝通往下城的水道桥走去。

“那个蒙着脸的。那也是教会的人吧。”

牵着辔头的男孩并没有回头,她却觉得他脸上一定挂着笑容。

“谁知道。您觉得呢?”

这是条不期待回答的问句。男孩拍拍手,扫视着道路两侧的街景。

几个工人打扮的男人脱下布满油渍的背心,靠在酒馆二楼的栏杆旁有气无力地嚼着烟草。小狗被仆役从餐馆门口赶跑,离开很远却仍不住回头眼巴巴地望着店门口挂着的熏肉。镶着木质雕花的马车疾驰而过,蹲在车厢上方的车夫冲着那些根本就没在挡路的行人们大肆吆喝着,像是在驱赶牲畜。一群小乞丐窝在太阳照不到的墙角,在阴影里不停转动着那几对狡黠的眼睛。

不知从哪里传来黏糊糊的咳嗽声。不远处的窗户突然被人推开了,里面传出年轻女人微弱的呻吟。

“看啊,斥候大人。”

男孩突然开了口。

“这就是查夏。一座没有矿场,只能靠那些贫瘠的农田供养、吞下别人塞进嘴里的机械和技术却无法消化的落后城市。一座迄今为止都还在受旧贵族和那些躲在雕像后面的寄生虫钳制的城市。一座亟需向外扩张来维持自身运转的城市。”

说到这里,少年突然停住了脚步。

“但那个想要扩张、并且也准备去扩张的老领主已经死了。”

她看着桥下流淌着的脏兮兮的水波。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像绸缎一样不间断地向前滑动,那种泛着银光的彩色让她觉得恶心。

“那之后的查夏就失去了方向。”男孩继续说道,“即便是新的领主继位之后也是如此。查夏宫廷与教会相互勾结,却又都想建立以自己为首的新秩序。宫廷就不提了,街上满是这些戴盔穿甲的卫士;而教会也在暗中蓄养人手,培植自己的势力。但对这两派而言,突然出现的您才是最让他们头疼的事情。”

她冷冷地说:“我对政治争斗不感兴趣。”

“但您已经介入了啊。无论是昨天在竞技场,还是刚刚在广场路口发生的那件事情。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对他们来说您都算是‘打破了规矩’。容我说一句,您似乎比大多数人更敏感,也更容易选择所谓的道义。”

“我不过是照章办事而已。”

“您是这么想的?”男孩喃喃自语,“……非常有趣。因为我恰好知道在文学作品里,您的这些行为可有着完全不同的定义。不过说到底,这些都无关紧要。您的判断与选择并不是该有我来评头论足的事情。”

谈话中断了。少年领着她穿过下城如蛛网般错综复杂的道路,来到一堵高墙之前。男孩将马拴在墙对面的街角,随后俯身行了个礼,伸手指向街面深处的小巷。小巷的尽头架着一座米黄色的楼梯,径直通往楼顶。

“请跟着我。我们将从这里上去。”

她拍拍袋子,让猫跳上她的肩膀。男孩笑了笑,领着她们走上楼梯。

“请小心。”

男孩说着,爬上朝上打开的舱口,将她拉上楼顶。

眼前出现的是一座巨大的集中营。虽然之前从未实际地见过类似的建筑,但她对这地方那些臭名昭著的描述实在过于熟悉,以至于看到的瞬间就得知了这地方的用途。就她的了解,查夏这所集中营看起来和她听说过的其他类似建筑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营区四周都围着五人高的石墙,墙里则圈着一大片毫无遮蔽的空地。一座黑黢黢的堡垒蹲在整片土地的正中心,远看像是某只怪兽的雕像。成排的铁笼拴在堡垒脚下的平地上,里面就像锁动物一样锁着一群非人。一辆带着黄色帆布顶的篷车就停在堡垒前方,不少被锁链锁在一起的非人被拿着鞭子的军士赶上车,不知所措地缩在车棚里。

她转过身。少年正站在凸出的楼沿上,两只手背在身后。他的眼睛好像是在看着集中营里的情况,又好像只是在为目光寻找一个舒适的落点。

她叹了口气。

“我看不出你带我来这里的意义。”

除非是说那名女术士就在这座集中营里。想想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男孩转过脸,并没有做出回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只银色的怀表,静静地凝视着表盘,一语不发。就在耐不住性子的她准备开口追问的同时,男孩将食指举到唇边,随后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集中营的大门应声而开。刚才那辆停在堡垒门口的篷车缓缓驶出大门,停在门口的街道上。门边那两个全副武装的守卫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下,随后便将手里的通行证还给同样是军士的车夫。篷车伴随着车后非人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向前行驶,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下城这些被煤烟熏黑的屋顶后面。

“分毫不差。”

男孩收起怀表,将表链别在纽扣上。她看着他的动作和表情,却不知道他有何用意。

“计划和时间,斥候大人。每隔两小时,这所集中营就会用马车将收来的非人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篷顶的颜色代表了他们的命运:黄色是农田,蓝色是工厂,绿色是发电站,黑色则是竞技场。但自从昨天开始,——因为众所周知、尤其您特别清楚的原因,黑色的篷车已经不再出现了。也正因为如此,我这里正好有份交易。我想要您做的,就是救下从现在开始两小时后出发的那辆蓝色篷车上坐着的非人。”

她轻蔑地一笑:“要我做?我凭什么答应你?”

男孩将合十的双手举到唇边,露出微笑。他的语气里流露出一种带着掌控意味的自信。

“那房子,斥候大人,女术士的那所宅邸。我在您之前就去过那栋房子,所以知道您的怀疑。那些木棍,那面墙——只有冲向那个废弃院子的窗玻璃破掉了,我说的没错吧?窗下还留着那些粗细不均匀的木棍,较粗的一端留着烧焦的痕迹。您应该能猜出这些东西都代表着什么吧?您瞧,我把您想的和我自己一样聪明。”

她知道自己的脸上肯定有一瞬间显露出了迟疑。

这孩子说的是对的。

只有那一面墙上的玻璃被打破了,屋子里朝向其他方向的那些窗户和玻璃门都完好无损。作为一间由宫廷卫士把守的房屋,即便是成了废宅也很难想象会有好事者冒着被拘捕的风险去搞破坏。就算是有不懂事的小孩子胆敢朝里扔石头,也不可能独独只破坏到这一面墙上的玻璃。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些玻璃维持了事发当天的状态。毕竟没法设想一个宫廷顾问住在四面漏风的房子里。而窗下那些明显不属于室内的棍子明显有着最大的嫌疑。

不论是形状和材质都太可疑了。沉甸甸的硬质木上布满裂痕,那是只有浸过水才能留下来的痕迹。较粗的一端还留着不少纱状的残留物,明显是之前缠着的棉麻纤维。棍子中央还留着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方形孔洞,就像被人挖出了什么东西。

她很快就认出来了。

那就是宫廷卫士随身常配的火把。棍柄用的是不易燃烧的梧桐木,上面缠着涂过油脂的棉纱。大多数这样的火把手柄中间还嵌着铁制的族徽。

是他们纵的火。他们将火把丢进了屋内。为了不让事情败露,又将手柄上的族徽给摘了下去。

“…可那没办法证明。”

没有证据。任何人都能制作出这样的火把,没有族徽也就失去了指控的效力。这大概也就是领主满不在乎地给了她调查许可的原因。

“您瞧,”男孩将摊开的手掌举到胸前,“我有自己的办法。既然我会和您谈到这件事,就说明我有足够交易的筹码。”

少年几步蹭到她身前,双眼咄咄逼人地望着她。

“我可以为您提供与领主当面对质的证据。”

男孩的后半句并没有出口,但她清楚对方将其用作交换条件的言下之意。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被少年的目光掌控了。这男孩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志,让人难以举出反例。

“……你知道我刚被人摆了一道。”

“而您也知道我手里肯定有您想要的东西。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达成您的需求比起相反的情况而言更符合我的利益。所以……”

她沉默了。男孩笑笑,重又看向下方的集中营,双手抱在胸前。

“您看,您请看。多么可笑啊。这些被关在笼子里的可怜人、这些‘贱民’,其实正创造着最多的价值,靠自己的劳作维持着整个城市的运转。那些坐在轻便马车和圈椅里的老爷们、那些跪在羊绒地毯上祈祷着的教徒们,不过是丑恶而可悲的寄生虫而已。他们尽己所能地剥削贫民、拘捕并奴役非人,将这些白皮肤的可怜人关进这座吃人的堡垒,再把他们当成用途不同的工具随意发配。一切都是为了降低成本——非人不论做多少活计都不会得到一分钱的薪水,只要他还是个奴隶。而那些不仅不能工作、连动都动弹不得的老家伙和还没长大的孩子就会被送到竞技场,靠自己凄惨的死亡来换回观众的票价。而在这之后——即使是死了,还要被榨取最后一分利益。从尸骨里榨出来的利益。您不觉得这很不合理吗?”

她抬起下巴。

“省省吧。别以为我会觉得你要我救人是出于善心。”

这孩子可没那么单纯。她已经吃过亏了。

男孩耸了耸肩:“为什么不呢?我一向支持这些底层群体——我本人也是社会底层的一员。但的确,您说的也没错。这的确是桩生意,有人花了一大笔钱想要我帮忙将这些人给救出来。我可没这本事,但我知道谁有。而且我也知道如何让她也能从中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再说,这件事本身也是件善事。善举可不论动机。”

“……说完了吗?”

男孩笑着点了点头,朝着敞开的舱口走去。但还没走到一半,男孩就停住脚步,背对着她举起一只手臂。

“有件事忘了说了。您得把车上的那两个守卫给杀了。如果留了他们活着,不出明天带着画像的通缉令就得贴得大街小巷都是。那这救人的行动可就没什么意义了。”

她吸了口气:“我不杀人。”

她不会因为这种理由而要了人的命。

“哦,您会的。您忘了吗?昨天您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结果了那个小非人的性命。”

少年说着钻进舱口,将敞开的舱门拉了下来。就在离开之前,他还特意掏出怀表瞟了一眼。

“两点零七分。您还有一小时又五十三分钟的时间,斥候大人。我就冒昧地假设您已经接受了我的提议。”

话音刚落,门便砰地一声合上了。她紧跑几步来到楼梯前,俯身望向下方的小巷。

男孩的身影早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