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消在雪境住了半个月。

没有“必须当诗怀雅的背景板”这一任务之后,她的日子显得弥足自由。

诗怀雅临上车之前把自己身上所有最保暖的东西都围在了阿消身上,然后拍拍阿消的肩膀,说:“陈给消防署发的借用函里,你这次要在龙门呆半个月哦。”

准备过两天就启程回去的阿消整个松鼠都惊呆了。

但这样的惊讶,并不妨碍她将在雪境的这半个月过成和当年在罗德岛时一样不可替代的时光。

她可以和初雪打一场枕头战再睡,一起睡到想醒的时候打一场枕头战再起床;也可以窝在温暖的屋子里拿勺子挖一大盆冰淇淋;银灰角峰讯使能上班的都去上班了!没人能管她们;她也去逛雪境的集市,抱着一大束郁金香薰衣草紫苑花回家,卖花的老奶奶给这个雪境并不多见的小松鼠耳朵上别上一朵黄玫瑰。

她搂着初雪的头说那天在崖心房间的暗格没有说完的话,她说,向日葵从龙门而来,银灰虽然说雪境没有向日葵,但确是在表明,雪境同样不应该拥有从龙门来的阿消。

他和多年前相比,在这一方面从未改变,他在自己的情感与欲求上冷漠又克制,在爱意上从不驻足停留。

初雪只觉得她的朋友真委屈啊,阿消只是想给崖心看一眼她从未见过的世界上的美好生物。她其实从没想到要长久地留在雪境,银灰却在怕她心软。

所以她迟早要离开。

初雪用枕头埋着脑袋,她已经在昨夜说过再见了,所以此时不再说一遍也情有可原。阿消似乎能够探到她的情绪,她大概在想:消离开过后,她就没有理由压抑自己的痛苦与难过,未来漫长的悲伤岁月仿佛大山般随着阿消的离开压了下来,初雪还不知道要如何度过。

但这并不能阻拦任何人离去的脚步。

寂寞做不到的事,悲伤同样难以企及。

离去之前,阿消提出要和银灰单独谈一谈,那个曾经指责她让她慎言的工作人员此次没有再指出她这个请求的失礼,阿消甚至根据他的引导走了一个长达三天的见面申请流程,终于在收好所有行李的此刻,在初雪房子的会客室见到了他。

阿消反手别上会客室的门锁,就如同她刚到雪境那个晚上,银灰的作为一样。他们可以不分彼此,互相把身上最后一把防身的武器放在对方身边,敞开心扉卸下防线,但只有一个人,可以关上那扇门。

阿消把自己的背包放在会客室的桌子上,“银灰先生,我有事要和你说。”

银灰坐在她旁边,说:“我知道,所以我在这里。”他一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轻松样子坐在沙发里,仿佛这样的姿态可以阻止阿消的决心。

如果博士在远方知晓这一次谈话的细节,那么必定会毫不吝惜泪水和言语抱着阿消就是一顿哭然后夸她是个好孩子,因为阿消第一个问题就想到了要问博士:

“长官已经不在雪境了么?”

“这个是我不知道的领域。”银灰对这个意料之中的问题坦诚道,“他三年前就离开了,我没有探寻过他的去向。”

“这是龙门的报纸对初雪结婚的报道。”阿消从背包中拿出两张纸在桌上摊开,指向一张又指向另一张,“这是蛇屠箱和真理寄给我的其他地方的报道。说实话我完全没想到带来居然能用得上,我只是想到之前于她们的联系只有这些,或许应该带上。”

银灰第一句话尚且能因为有所准备而用比较平淡的态度回应,到了阿消的第二句话他就整个人都要绷不住了,满脑子都是“虽然已经学会不那么引人瞩目的遣词造句,但她果然一紧张说话就又快又多的习惯还是没改”。

“银灰先生。”阿消把三张剪报往前推了一点:“你在隐瞒什么呢?”

三张报纸都不一样的。

龙门的报纸上的照片是在火车上一直困扰着阿消的那张,新娘初雪被放置在角落,两个花童牵着她的大裙子。视觉主体是新郎和银灰,新郎单膝跪下亲吻银灰手上的戒指,阿消顺着纸张抬眼,看到照片上那枚戒指被银灰摘下来随手扔到了桌子上。

蛇屠箱和真理寄来的报纸刊载的照片则是一张合影,上面是新郎新娘以及双方亲近的亲友,除了崖心。

“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崖心缺席初雪的婚礼,她当时已经确诊绝症,但没有病到起不来的地步,她一定会来,银灰先生,她为什么没有来呢?”

“因为她和初雪并没有把这场仪式当做婚礼。”银灰在这个问题上无法欺骗她,“这是一场联姻,初雪没有付出爱情,所以她们并不认为这是婚礼。”这并不是秘密,阿消不会因为这个回答打他。

银灰想要出言挽救,却又不知道能够挽救什么而没能说出任何一个字。他原本想说这场婚姻不是错误,只是到了那个境地之后人能做出的选择,初雪也没有被强迫,她自己主动说出的愿意去结婚。银灰还想要强调人类走出每一步都需要放弃,放弃一些对自己而言弥足珍贵的东西。

他说不出口,因为阿消并不需要这样的说明。为了这一条道路,初雪放弃的是“不爱”的权利,而阿消放弃了“爱”。

“我们回来。”阿消说,“为什么银灰先生要改变龙门的报纸刊登的照片呢?”

“为什么是我?”银灰仿佛染上了初雪对阿消的那种情绪,他的语气听上去甚至有点委屈,面对阿消的质问,他最直接的反应甚至不是反驳,“有很多可以改变这张报纸刊登的人,版本编辑,主办,甚至陈。为什么一定是我?”

“因为崖心的墓碑。”

银灰愣住了。

“如果崖心在离开罗德岛后没有性情大变,那么除开我和她,世界上应该就只有四个人知道她想要做的事情。”她在说当年在那个深夜对银灰透露的登山计划,“博士来不来葬礼她有数,对你的话不需要那么麻烦,她的墓志铭是给我看的。崖心并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依照她的性格必然要登上山顶然后喊一句‘果然没办法压垮山峰啊!’。她的需求在于结果,他就绝不会屈居与过程带来的满足。”

“但是她改变了想法,银灰先生,世界上能让她改变想法的因素会有哪些呢?”

“我需要修正一下一句话。”消接着说,“她想要告诉你一些事情并不那么容易,你不想让我知道,但我马上就要说了。”

在这洋洋洒洒一段之后,消坐正了身体,手规矩地放到腿上,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参加初雪的婚礼,留下那个王冠,墓碑上做出与性格不相符的留言,甚至于在这个时间点死去……银灰先生,我以崖心最初的朋友的身份代她告诉你——她感激你为雪境的现在与未来做出的一切,但是你并没有满足一个妹妹对于哥哥的期望。”

她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整个人因为坐直了导致比之前离银灰远了很多,她并不是在竭力保持冷静与端庄,银灰太了解她了。

她这样的姿态,是在等待暴风雨。

每一个人的梦想都很重要,每一份微小的努力都应当被鼓舞与铭记。

银灰并不想认输。

他本性中有对胜利渴求的一部分,但在此刻这一部分却无法支撑他的回答。事情走到这一步,他依然不想在阿消面前承认自己在取舍之中真的舍弃了崖心对于哥哥的期望。如果对方是阿消,那么他应该拥有起码一次避开话题、置若罔闻的权利。

他问:“如果可以的话,你最不希望怀疑是我,你希望那张照片是编辑的选择,是不是?”

“我一直排除到最后一个人才找到正确答案。”阿消手指一搭一搭敲着一张报纸,她在排除法的过程中还知晓了一些别的东西:“我不希望诗怀雅输得那么惨,我认为她至少和陈势均力敌。但她输得一点儿也不冤枉。所以银灰先生是什么时候……和陈开始往来的呢?”

银灰希望手边有一杯酒,那么这样他就可以举起来,说“为消的敏锐干杯”。

“是我的盟友。”正如阿消只称呼那一个人为长官,银灰也只有过一个盟友,他和罗德岛的博士之间的恩怨,用故事的发展脉络来叙述大概无法得到一个合理的、令人信服的逻辑,只能将其原因单纯地归纳为“世界上有些人就是只能共苦不能同甘的”。

银灰避开了过程,选择直接告诉阿消结果,“他回去了罗德岛的那天,我寄出了给陈的第一封信,她到了龙门也是这么厉害,架空整个龙门的权利只用了从那时到现在的时间。”

真相大白,求仁得仁。

从崖心一定要说出的话语到所有妹妹都会对哥哥有的期许,从星熊痛哭的夜晚到陈和诗怀雅长久又惨胜的斗争,从罗德岛作为起点又成为某人的归途。

阿消的世界里,奇迹与低概率事件只存在于投掷硬币这样无伤大雅的小兴趣中,与其仰仗那些微小的联系是巧合,不如坦荡地承认他们是必然。

阿消在罗德岛的一切回忆,都与银灰有关;阿消离开罗德岛后触碰的世界,也能够牵动无数横亘在空气尘埃中无形的丝线,在银灰的耳边发出一声清脆的弦音。

“银灰先生。”阿消说:“你真的认为,博士回去罗德岛,阿米娅隐退,凯尔希去了西边,你和东方的陈有了结盟。世界就可以由你说了算,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制衡你了么?”

银灰哑口无言,他并非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应对这个问题,但是此时此刻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他没能回答出一个他目前根本毫无头绪的正确答案,那么他会永远失去那一丝与面前的姑娘的联系。

“如果可以这样。”阿消站起来,靠近他,“那么我希望这是真的,我希望你心想事成。”

Y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