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消跟着银灰和初雪,一路从礼堂到了崖心的墓碑前。

雪境的葬礼复杂而原始,礼堂里的部分冗长且催人困倦,如果不是音乐声响震耳发聩,估计真有人能站着睡着。

而剥去了身份的束缚,从外地赶赴而来的客人、碍于身份和交往必须前来的人、致以的哀思并未能达到最痛苦的难一点的人们散去后,屈指可数的人零散地站在墓碑旁的时候,雪境赤裸的血脉观念同龙门的传统产生奇妙的碰撞。人已经极少了,而那些如同雪境的松树一样站立着的还有不少是银灰的随行人员,阿消不太能够判断工作与送友人最后一程之间的界限,因为角峰和讯使的哀伤也是真的。

阿消终于又站到了一个能让她拥有安全感的地方——她站到了初雪的身边,也是全场除了初雪最靠近银灰的地方。

她同初雪看着棺木被放进那个小小的坑中,一铲一铲填土进去,最后立上墓碑,墓碑上按雪境的习俗刻着崖心的生平,大多都是阿消从报纸上知道的部分,最下方是一句简短的墓志铭——*每一个步伐都很小心,每一次出发都有意义。

“墓碑是银灰写的字。”初雪拉了一下阿消的耳朵,“墓志铭崖心自己要的句子,雪境的惯例是要很有威望的长辈来写,但没人抢银灰的笔。”

墓碑被搬到墓前的时候,角峰过来一阵耳语把银灰带走,最近的地方只剩下了两个人。

 

此时,在这个并不是很适合胡思乱想的肃穆场景中,阿消终于想起来了那个仿佛被扔在房间没有放桌子也没有衣柜的那个角落积灰的故人,她抬头问初雪:“长官呢?”

阿消始终坚持只用这个称呼去喊一个人。

初雪没回答,如果阿消此时低头,那么会看到她把手捏紧了,因为雪境总是容易会有风的声响,所以消强行认为是初雪没有听到,她把音量放大了些:“罗德岛的博士还在雪境么?”

这下所有人都听到了。

 

因为阿消意识到这一点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所有人都用惊讶的眼神盯着她,初雪下意识拉了她一把护到身后,但是没能拦住一位银灰留下的随行工作人员抬起手指着她就是一句:“女士!这里是雪境!请你慎言!”

有什么是需要谨慎的呢?

有什么是不谨慎之后无法承受的呢?

阿消居然这么想。

工作人员并没有因为阿消的沉默停下他的指责,随即说道:“哪怕是龙门来的客人,也请分清楚在雪境什么是不能说的……”阿消半躲在初雪的手臂之后,觉得他咽回去的半句应该是“被银灰先生听到就不得了了。”

阿消深吸一口气,雪境冰冷的空气冻得她头疼。她把初雪的手臂再往下移了一点,对着训斥自己的人,轻轻点头,她说:“抱歉,我会注意。”

初雪扭头看她,从表情上看,她也加入了惊讶的大军。

 

墓碑被最后一捧土固定住的时候,银灰还是没有回来。

阿消依然握着初雪的胳膊,直到初雪对她说:“消,我带你去个地方。”

 

阿消不是第一次去到银灰的家。

如果罗德岛那间让他度过了无数黑夜的办公室是他的家,罗德岛的宿舍是他的家,以及,曾经一切阿消存在的地方都是他的家。

那么那句话便是成立的。

 

但阿消是第一次来到这栋建筑:雪境风格的浅色高层高房屋,三层楼高修出了十层楼的气势,窗户与窗户之间隔着爬墙无法到达的距离,顶层象征性做出了屋檐。周围有数栋建筑环绕,门口的雕塑和灌木丛上都积了雪,初雪推开了侍从撑上来的伞和阿消冒着雪跑进了大门,笑眯眯的管家在门口叫她大小姐。

“我不太住在这里。”初雪带着阿消上二楼,“那个男人出现就不太住了,现在住在隔壁,走路十五分钟的一栋房子里,从三楼能看到那里,一会儿带你去三楼。”她补充道。

“银灰也不太住在这里,他都住在工作的地方。只有崖心,这里算是崖心的家。”她们从二楼拐过承重柱,初雪就没停下过自己的絮叨,“我好希望你是十年以前来的啊,那样我就可以给门口的管家说你是我哥的女朋友。”

走过两扇小门,初雪去拧走廊尽头的门把手,把两人各锁在了里面:“但是现在不行了,他不上当。”

阿消只来得及匆匆扫了一眼屋内陈设,这匆忙一瞥让她笃定这里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和大厅与走廊不同没有用地毯铺起来的木质地板,雪境特色的立柱床,干净清爽的床单,零散在所有能放东西的平台上的相框。

这里是崖心的房间,或者如初雪所言,这里是崖心的家。

 

初雪把她塞进房间里另一扇门,门后也是一个不小的空间,除了那扇门便没有其他与外界连接的通道,所以在那扇门关上之后,这里就失去了几乎所有的光亮,门缝透过来的光只能让阿消看到初雪的眼镜在闪闪发亮。

感激整栋建筑的供暖系统依然在持续为这个小隔间服务,让消不至于冻死在里面还能安静坐在地毯上和初雪说话。如果房间足够温暖,黑暗带来的不安也会消去大半。

 

“消。”似乎黑暗有能让人将在白昼之中无法言说的秘密和盘托出的能力,初雪将那个问题留到了这里来问,“你为什么不生气呢?”

阿消知道她在问什么。

“你问博士理所应当,罗德岛不是你的禁忌,你不应当因为这个问题被训斥。”初雪还是因为自己此刻才能为她打抱不平而沮丧,“会生气的人应该是你。”

“因为不是他的错。”消拢了拢手,把自己缩成一团,回答道,“他与罗德岛没有仇怨,他和长官甚至可能没有交集,他不是因为自己的恨意而充满怒火的。他只是表象,表象没有错,表象与这个事件真正的因果毫无关系,为什么要去做撕裂表象这样毫无意义的事情呢。”

他们都知道是谁的恨意,或许用“恨”这个词来形容那两个人的情感不甚严谨,他们并不是会被情绪和喜恶困扰着延续至选择的人,当他们的决定受到影响,那么原因大概是世事无常与世间伦理。

龙门人有一种说不上是好习惯的矜持,通俗来说就是“能不把话说完,就一定会留上那么半句”,阿消难以免俗,她只提到自己不会撕裂表象,初雪明白,那代表她一定会去捅穿这个事件真正的因果。

 

初雪无法阻止阿消会在未来某一时刻一消防斧砍下去,但她可以在此刻转移话题,她从旁边的箱子里摸出一个东西,消依稀可以看出一个帽子的轮廓和金属细微地反射门缝中透过来的光。初雪说她说:“阿消,你闭上眼睛。”

消坦诚道:“可是这里本来就黑得我什么都看不清啊。”

初雪坚持:“闭上,就一会儿。”

话已至此,阿消觉得如果不遵守那就是自己没道理了,于是选择听话。

闭上眼睛后,她感觉一个圆环压到了自己的头顶上,应该就是那个帽子,但重量明显超出了她的预估,她甚至无声地做了一个“好重”的口型。

“别动。”大概是嘟囔那一句的时候扯动了整个头,她感觉到初雪伸手扶了一下那顶帽子,还听到初雪说话,以及初雪在摸索着什么的声音,一阵细碎的声响过后是“咔嚓”的一声。

阿消猛地睁眼,看到躲在相机的闪光后,初雪笑得像十几岁一样狡黠。

阿消突然就知道了,她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坚硬的金属根本不是帽子的质感——初雪给她戴了一个王冠。

“还是你戴这种东西最好看啊……”初雪拨弄着相机放胶卷的地方,站起来开灯,昏黄的灯光洒满整个空间,目之所及之处一个箱子以外再无它物,“是银灰的东西,一个收藏家送给他的藏品,不过已经没有它本身的意义啦不用担心,就是个好看的装饰品。可能上一个国王戴它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几百年前。”

“拿到手的第一天崖心说你戴肯定很好看,银灰就放在她这里了。”

 

阿消试着想用头掂量出来这个王冠和当年那个花冠哪个更重一点,试了几下发现她已经忘了那个花冠有多重了,她听初雪说话,她这两天一直在听初雪说话,似乎能够从其中探寻到雪境兄妹所有的生活。

但是只触及到了所有的生活表层的历程。

 

说不上幸与不幸,阿消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如果要知晓什么,那么察总是远远不够的,她要走出去寻找探索,但她的每一次探索,都不曾空手而归。

她初雪说:“我告诉你,昨天晚上,银灰对我说了什么。”

初雪点头,往阿消的方向挪了一下,阿消抬手试探性摸着她的脸,说:“银灰对我说,消,雪境没有向日葵。”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在这封闭的狭小空间里显得突兀又刺耳。她们本来处在轻松又自然的环境中,连初雪听到这个声音都生理上抖了一下。阿消猛地回头,不是因为同初雪一样被吓到了,而是她突然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能一下子就认出来银灰的脚步声。

 

*摘自官方崖心套装【孤攀者】介绍,有改编。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