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消并没有迎来她为之做好准备的暴风雨,她等来了角峰敲门。

角峰在门外低声说,如果要阿消确定要乘买了车票的那班车回龙门,那么现在是时候出发了。

阿消认真回想自己买的车票的时间,那班晚上出发的列车从雪境帝都出发的时刻距离现在还有整整七个小时。

银灰站起来,对阿消说:“我送你到门口。”

银灰站起来拿起阿消的背包,然后帮阿消开门,门锁发出“咔哒”声的时候他听到阿消说:“银灰,你知道我离开罗德岛的前夜,博士对我说了什么么?”当时因为繁复的世界迎头面袭来,走得又过于匆忙,很多记忆都有些模糊了,唯独那个夜晚的对话,阿消至今记忆犹新。

银灰只是看着她,在这一个问题之下他又依然拿不回任何一点主动权,因为他知道博士说了什么。

“他说,世界与他,都是爱我的。”阿消看着银灰扶着门把的手,“但如果即将面临的场景是与你别离,那么长官应该还没有自负到认为一个人的爱意能够填满那些空隙。”她在告诫自己出了这个门有些话就不能说了,但如果再不说可能就没有机会了,“所以他用自己代指整个罗德岛,他在告诉我,如果有朝一日银灰无法满足我对于爱人的期待,那么我还可以拥有归处。”

“而世界是什么呢?在给予我爱意这件事情上,又有什么排在罗德岛的前面?世界也是不行的。”银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世界上那样唯独可以超越拥有阿消全部友谊的整个罗德岛的情感是什么,“银灰先生,如果有这样的情谊存在,那么就是两个意向均有代指,博士说的世界是你。

“他从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你们会拥有怎样的未来了,但他还是希望罗德岛对你的祝福能够一直持续下去。”这样的祝福不曾避讳任何人,无论是在过去就离去的人们,还是正在离开的人们,还是未来会踏上征途的人们。

银灰手一松,已经打开门锁的门因为一点点的牵引力逐渐被拉出更大的缝隙,银灰久违地像十年前依然感到了头脑一瞬的发热:在这一刻门外站着的所有人都与他无关,在阿消说出世界就是他的那一刻世界就与他没有关系了,如果这个时刻再不做些什么他将来一定会追悔莫及。连门都来不及关上,他对着消,没有任何保留地抱了上去。

阿消柔软的身体被他箍在怀中,这一抱用了可能会把阿消抱痛的力气。银灰能够想到门外的人们会是这样的震惊,但在人生只给他一瞬做出选择的时候他总能做出最正确的那个,他连拉上门锁的机会都不需要,他只是想要抱住阿消,他前几天没能做到的事情在此刻必然要做到,因为阿消站在这里。

“银灰先生。”阿消用手勾住银灰的上臂,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关系的,银灰先生没有做错什么,不需要想着弥补。

“但世界是你,真的太好了。”

或许银灰听到了。

银灰找不到借口来填补自己的悔意。这样的悔意来自于他刚才说:“我送你到门口。”

初雪的房子同银灰的一样建在树林之中,这是一片拥有很长历史,经历无数修整与翻新的建筑群。银灰将阿消送到会客室门口,建筑物门口,和铁艺大门门口。

他没有停下脚步,甚至去帮阿消开了车门。直至阿消在后座上做好的时候的时候,他提着阿消的包一弯腰把自己一也塞到了座位上。

他一边解斗篷系带一边说了一句:“这里到车站没有多远。”不知道他这是说给谁听的,这辆车受初雪安排送阿消去车站,司机先生没有反驳他的话,被初雪拜托照顾阿消的行李的坐在副驾驶上的助理先生也没有,在车辆以外,角峰伸手拦住了想走上前去说点什么的后辈。

阿消轻轻点了点头。

“银灰先生。”汽车行驶一段时间后阿消喊他的名字,“我前几天听初雪说,雪境有人在写你的人物传记,但暂时不出版,因为天知道你以后还会做些什么能写进去的事情。”

“我不知道这件事。”银灰在这些问题上奉献了自己十足的诚实,“可能有人准备写,你对这个……感兴趣?”他其实没有指望阿消真的对这些感兴趣,但是总觉不意思意思问一下就是错过了什么。

“还好。”阿消的回答模棱两可,“只是我在想,如果我有幸出现在其中,那么几年几十年之后都会有人找寻我是谁。然后他们翻各种记录,纸质或者电子,终于找到我可能很早很早以前因为某些功绩上过报纸,然后他们只会觉得‘啊,终于找到了’。这样的情绪会超越他们‘觉得我很厉害’的想法。

“但如果是要做消防的研究,找了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消息,在其中看到了我。那么我曾经做到的那件事情,银灰先生,无论是什么人,应该都会觉得我很厉害。

“我并不希望,世人认为我因你而不凡、被注目、不可替代。”

阿消直到此刻依然觉得自己的切入点找得很不错,过渡到真正想要说的话题格外自然,于是开始了总结陈词:“银灰先生,我刚到雪境那天你曾问我想不想要在雪境种下向日葵,我想,我方才已经给出答案了。”

“啊对了。”消没有给银灰说话的机会,迅速接下下一句话,“初雪有礼物要给你。”

银灰脑海间闪过一个画面,如果初雪要送给他什么,那大概没有其他东西会被这幅画面所替代——崖心葬礼那天,他回到房子打开崖心卧室暗阁的门,只通过卧室透进去的光看到坐在地上的阿消扭过头来看他,那顶被崖心保管的王冠跌落在厚重的地毯上。而他的妹妹,坐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举着一台相机对他笑。

他有一幕想要看到,却没有看到的景象。

银灰想,他大概已经知道初雪要送他什么了。

“我会谢谢她。”银灰回答,他在想这是否是被阿消需要着的答案,他无法给出更深的承诺,也或许阿消需要的也只到这个程度而已,“如果她给我礼物。”

车辆稳稳停在车站特殊通道入口,银灰依然没有要返程的意思,他把斗篷的兜帽扣在阿消脑袋上,提着阿消的背包下车,阿消跟着他下来,两个人站在特殊通道的入口处。

银灰没说话,他们在风雪中站了足够凝神静思的时间,面前的门缓缓打开,制热系统的热浪从车站中翻滚而来,银灰解下自己的斗篷系带和扣子,将它披到了阿消身上。他的斗篷对阿消来说有点长了,边角被拖在了地上,但他浑然不觉。

他猛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内容大概是进站之后就不需要披斗篷穿外套了,他又开始带着点傻气去解阿消的带子:“龙门的冬天也很冷吧。”他自说自话,“两件都带走,冬天会用上。”

其实在龙门,哪怕是冬天也不会那么冷。

当人与人居住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愿意或不愿,或多或少都会暴露处一些习惯与想法,在罗德岛的十年,银灰的一些习性也摊开在了角峰的面前——比如说,如果他有机会和阿消独处,那么他会一直期望这样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

就如同现在,他们坐在列车站的候车室,墙上的挂钟咔哒咔哒地走着,银灰和阿消一起吃了午餐又吃了晚餐。在此期间他们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是银灰一点离开的意愿都没有表达出来,阿消也没有开口劝他回去。多年以前她在甲板上对自己的判断应该被判定一个勾,她是对的,她舍不得。

“先生。”候车室门口响起敲门声:“阿消女士的列车要到站了。”

银灰抬头,只看见暮色降临。

阿消站了起来。

“银灰先生。”阿消在门口停住脚步,其实从她这个角度回头可以将室内所有人尽收眼底,但她仿佛只能看到银灰。她这几天再怎么过分的话语、或许并不该说的话语也全都说了,此刻却深吸一口气,鼓足接下来的发言需要鼓足勇气一般,“这么多年来每天都在报纸上滚来滚去,但从来没有桃色新闻。这样的情况真是,非常辛苦你了。”

银灰愣住了。

从阿消踏上雪境的土地开始,直至刚才说到礼物的话题为结束,小松鼠就一直在让他们本来就已经被冲刷了十几年的联系更加稀薄。她始终在强调她是龙门的来客,是崖心的朋友,是陈和诗怀雅共同的共事者,也似乎仅仅只有上述身份,或许外加一个罗德岛前干员会更好一些。

而银灰在过去的几日中,一直在对于她的渴望和希望她不要因为自己心软之间几度挣扎。这样的挣扎体现在他能够说出雪境没有向日葵,又试探着说了希望雪境能种植向日葵;又像他深藏没能看到阿消戴王冠的遗憾,又为阿消似乎对他的传记保有兴趣而暗藏窃喜;也是他放下繁忙的一切坐在候车室六个小时,却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说出口。

阿消就在他的身边,但他依然独自啜饮着别离的痛苦,就如同过去的每一个日夜,仿佛挂钟秒针行走的声音都无法陪伴他。功成名就和自我满足就可以给予他需要的全部力量。

但此时此刻他才发现,他过去所做的一切,他所牺牲的,他所的得到的。他所有没有做到的事和那一件做到的事,他其实都在期待着,期待着能够被阿消看到又发现,期待着能够得到来自她的的支持与肯定。

阿消之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为什么人传递出声音不过都是现实所驱使她必须做的事情。而当逃离了责任与友情,不需要被对别人的责任感所控制的时候,阿消将那样的肯定猝不及防地送到他面前。银灰发现自己依然在这样的话语面前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

阿消看着他几度变更的表情,递出了下一句:“但我也是的哦。”

不仅是你,我也做到了。

虽表面不显,但银灰确实在那一瞬间溃不成军。

哪怕他完成了离开雪境时就定下的目标,他手刃仇人统一雪境,将他期望的东西推出这篇版图直至龙门罗德岛甚至极西之地,他的至亲都用他的功勋而非爱意来评价他的时候。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始终有一个人依然在为他坚守忠诚与爱。

就像他自己能够做到的一样。

银灰站起来,将右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左手背至身后,他微微躬身,这是一个雪境非常传统的礼节,其年龄大概比他和阿消加起来再添个零都大。隔着一间房屋的距离,他低着头,对阿消无声的说了一句:“那也真是……辛苦你了。”

阿消对他挥了挥手,看似心满意足地向站台走去。

银灰没有抬头,他在幻想阿消的身影,阿消走出候车室的门,走上雪境车站宽阔的站台,走入即将驶向龙门的列车。

就像是昨日重现,阿消走出罗德岛,走上被海水冲刷着的码头,走上客船木质的甲板。

明明这么多年过去了。

却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