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Wrap of trap

“唔喵!”

荧绿色的巨兽钳住W的后颈,甩到水泥墙上。没有摔得四分五裂大概是手下留情,但W完全没有感激的意思。

“老女人你干什么啊?!”

“我才想问,你拿着武器冲进议长室是想干什么。”

如果机器能开口,那么这就是它的声音了:冰冷而匀称,语调中听不出任何起伏。

W捡起震落的匕首,“干什么?当然是要干掉博士啊!我还特地选了殿下不在的时候下手!”

源石巨爪砸进墙壁,把她锁到墙边。翠绿的眼睛微微眯起,平板的语调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说出这种话,难道是你背叛了巴别塔?不,叛徒不会用这种愚蠢的手段。那就是你终于疯了。Mon3tr,把这个——”

“凯尔希。”他打断了她,“之后由我处理就好。”

她看了他几秒,仿佛能从面罩下瞥见他的真容。

“......死了可别怪我。”她冷哼着收回Mon3tr,转身离开。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两人:W,和她的暗杀对象。

“佣兵W,对吗?”他温和地提问,仿佛没有看见闪着寒光的匕首。

“真是荣幸,您居然记得我。”W咧嘴笑了,不带一点善意,“不过,我更希望你知道‘奥塔薇娅’这个代号呢。”

“奥塔薇娅,赞巴拉语中的‘8’。”博士停顿了数秒,“你曾是阿尔法的奴隶。”

“奴隶?”她挑起眉毛,匕首也随之抬高。

“他称你们为‘孩子’。”博士弯下腰,摆正了倒落的桌椅,“为你们提供食物和住宿。教导你们,训练你们。作为回报,你们对他感恩戴德,唯首是瞻,甚至在他死后数年的今天——”

铛!

匕首划破布料,刺向博士的手臂。但无论是清脆的声响还是坚硬的触感,都与刺进肉体的感觉相去甚远。

“......呵。”从撕裂的袖口中依稀可见橘色的源石结晶,就是它们挡住了攻击。

“让我猜猜看,接下来是什么?”W直视他的面罩,尽力掩饰着恐惧,“从地上冒出一根源石柱,把我钉到墙上?”

“只要你仍忠于特蕾西娅殿下,我就不会这样做。”

“和佣兵谈忠诚?你果然是个晦气的家伙。”她叹了口气,收回匕首。

“算了,要动真格估计也打不过你。还请棋手大人海涵,不要隔天就把我丢到九死一生的战场上。”

她装模作样地鞠了个躬,挥手准备离开。

“你知道阿尔法收养过多少孩子吗?”博士问。

“不知道,九个?”

“三十四个。”

W停下脚步,“哇哦,这么多?”

“大部分都已死去。或者是被卖给其他佣兵,或者是因他的命令而死,就和你珍重的西弗勒斯一样。他从来都不是所谓的‘老师’,你们也不是他的学生,更不是孩子,只是他用得趁手的工具,或者商品——仅此而已。”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咯?”W冷哼一声,“多谢博士大人干掉老师,让我能从他的控制中解脱?”

“不。时至今日你仍是他的奴隶。”博士摩挲着椅背,擦出干燥的杂音,“你有思考过,一旦放下武器,你能成为什么吗?还是说,你心满意足地接受了阿尔法所教导的生存方式,认为自己永远只是无名的佣兵,除了任务和赏金以外再无所求?”

W瞪了他一会儿,突然觉得寒冷彻骨。

“......你偷听了我和殿下的对话。”她皱着眉说。

“殿下告诉了我你们在墓前的交流。”博士纠正道,“出于对你的关心。”

“随你怎么说。我不想谈这个,特别是和你。”

她撞开门,离开了议长室。

——1093年1月7日

W走进议长室,在看到里面的人时立刻叹了口气。

“殿下呢?”

“在宅邸休息。”

凯尔希一手撑着苍白的脸颊,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尽管竭力掩饰,沙哑的嗓音仍忠实地传达了她的疲惫。

那对黑眼圈倒是让你更像普通人了,W暗自想着。

“我是来向博士汇报任务的。”

“说吧。”

“......博士在哪?”

“不知道。”她半闭的眼睑又下垂了几分,“你可以直接向我汇报。”

W思忖了片刻,把金属圆筒放在桌上, 轻轻一推,让它滚到凯尔希手边。她点点头,从容器中抽出纸条。

“上面写了什么?”W问。

“你没必要知道。”

“告诉我也不会少块肉吧?”

凯尔希捏了捏猫耳前端的绒毛,这是W第二次发现她的动作如此有人情味。

“是巴尔平原的布防情报。”

“就这点东西?亏得我拼死拼活把它从现场抢救回来。巴别塔的战术规划水平真是大大降低了啊。算了,报告结束,告辞告辞。”

“W。”凯尔希叫住了她。

“怎么?”

“你听起来有些想法......关于现在的巴别塔。”

“确实有,比如说我们可以谈一下涨工资的问题?”

凯尔希站起身,凝视着她。W拧着眉做出挑衅的模样,又立刻舒缓下来。

“希望你能告诉我。”凯尔希最后说。

W挠了挠头,视线不自觉地移向墙上的凹陷:那是两个月前,自己被Mon3tr甩飞时留下的痕迹。

“可以是可以。但你得先保证,不管我说什么都别掏出那个凶巴巴的大宝贝。”

“呵,我向你保证。”

W轻易地捕捉到了言语间的笑意,又艰难地承认自己对凯尔希有所改观。

“我遇到清除者小队的人了,德塞莫斯。”

“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我又不是他老妈。”

“......我想收回保证了。”

“那好,他觉得博士背叛了殿下。”

“这绝不可能。”斩钉截铁的回应。W想,都让我怀疑你和那个博士有一腿了。

“你真的那么相信他?”

“千真万确。”

“是嘛,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W耸耸肩,转身离开。

“对了,这扇门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样子的?”她敲了敲坚实的钢制门板。直到凯尔希按下桌上的按钮,那两道门板才无声地划开。

“一个月前,可露希尔执意改装的。”

“哼。造得再结实,也不过是扇自动门罢了。”

——1093年2月13日

“自,自动门?”特蕾西娅眨了眨眼,“我......像自动门?”

“嗯,像自动门哦。”

特蕾西娅低下头,打量着自己的衣着,“是这件衣服太白了,还是……?”

“呃,倒不是这个意思。应该说是心理上的?”

“心理上,像自动门?”

“嗯......唔,不行。想不出该怎么说。”W摇了摇头,“但我说‘殿下像自动门’的时候,其实是在夸你哦。”

“是,是嘛......那,谢谢?虽然被夸成像自动门总觉得有点奇怪。”

“只要殿下愿意,应该能轻易读懂我的想法吧?包括我为什么觉得您像自动门,还有我在想的其他事......毕竟,您可是魔王啊。”

“那......W会希望我读懂你的心吗?”特蕾西娅问,“如果,你真的愿意的话......就请看着我吧。”

当W望向特蕾西亚的瞳孔时,一道光芒从特蕾西娅黑曜石般的双角间升起,悬浮于她的头顶,凝聚,定型,最后塑成一顶漆黑的皇冠。那纯净的色泽和锋锐的尖角仿佛是有形的实体,却又以其神圣的形象拒绝了一切凡俗的触碰。凝视着那具皇冠,W感觉自己的意识逐渐被抽离,汇入那道无光的黑暗。

我是惨遭杀害的连雀的阴影,凶手是那窗玻璃上虚假的远景......

皇冠的消散就和它的出现一样,无声而迅速。W又用了几秒才回过神。她吞咽着口水,发出一声轻笑,“殿下难道真的读了我的心?还真是奇妙的体验,和伊内丝的源石技艺完全不一样呢。”

“不,魔王的能力并不是这么方便的东西。”特蕾西娅摇摇头,擦去额头的汗水。

“我只能模糊地感觉到,W确实是在夸我。但再深入的事......就没有再去了解。博士告诉我,那样做很危险。”

“啧,又是那个博士。”

“但是,每位萨卡兹死去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特蕾西娅瞥着W,又补充了一句,“就像心里的一盏蜡烛熄灭了一样。”

“蜡烛熄灭,具体是什么样的感觉?”

“嗯......我也说不好。”

“说不好啊......”

“大概就和W没法解释清楚为什么我像自动门是一回事吧。不过......”

特蕾西亚歪了歪头,然后向W伸出手。

“我应该能把这种感觉传递给W的,只要握住我的手就行。要试试吗?”

——1092年12月24日

“让我试试看……记得密码是3614?”

尖锐的警告声中断了她的尝试。

“啧,看来是改过密码了。”

W放弃破译密码,转而把耳朵贴上门板。没有听到人声,这让她的嘴角上扬了一个弧度。

“德塞莫斯,我要开始咯。”

从通讯器里听到回应后,W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红色圆盘,贴在墙上。

凌晨三点半,炸药,墙。她在按下遥控器时突然意识到,这和八年前的那个夜晚竟如此相似。

“3。”

W向后退了几步。

“2。”

她对着监控摄像头做了个鬼脸,想象着那些在控制中枢值夜班的干员,在看到自己后会是什么表情。

“1!”

烈性炸药在门上破开一个大洞。W拍去衣服上的灰尘,逆着爆炸的气浪跨进房间,开始翻箱倒柜。从走廊深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错,反应速度比她想象中快了不少。但W已经找到了她的目标:一个黑色的金属匣。

“雇佣兵W,你已经被包围了!”从破洞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数只手电筒向内照射,亮出了W的身影。

“Scout?抱歉,要给你们添麻烦咯。”她嬉皮笑脸地回应。

“放下武器,把手举高!”

那是什么老套台词啊,W想着。她叹了口气,把容器放到地上。又摊开另一只手,让一颗圆球滚落到地上。

那是枚闪光弹。

当Scout的小队从晕眩中恢复时,他们眼前只剩下几片被打碎的窗玻璃。

“你做过头了!”

德塞莫斯手握方向盘,对副驾驶席上的W吼着。

“你说什么?我听不——唔,你倒是开慢点啊!我差点咬到舌头诶!”

“要不是身后跟着七八辆装甲车,我也想开慢点啊!”

“既然追求刺激,那就要贯彻到底咯~”

“你这人真是……疯了!疯了!”

“呜哇,德塞莫斯好凶哦。”

“给我抓紧!”

他把油门踩到底,汽车顺着斜坡起步,腾空越过一道深长的沟渠,在接触到地面时震颤了两下。W透过车窗回望,发现笨重的装甲车正呆然地聚在斜坡上,想必是意识到自己无法复刻这样的操作。德塞莫斯再次踩动油门,把它们甩在后方。

“车技不错啊,老师教过你?还是说在拱墅驾校学的?”

“你这家伙......非要搞出这么大动静才开心吗!”

“别那么生气嘛。”W晃了晃手中的匣子,“反正证据也到手了,追兵也甩掉了,岂不是皆大欢喜?对了,这玩意到底是什么?”

“......等我们到了营地再说。对了,这个给你。”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簇鲜红的花束,递给W。

“……这是什么?”

“这是玫瑰花,从维多利亚带来的。就当是......八年前那根狗尾巴草的赔礼好了。”

“你喜欢我?”

“才不是!”德塞莫斯立刻反驳,但月光照出他脸上的那泽红晕。

“只是,你可能还没离开过卡兹戴尔吧?可能连真正的花也……”

“你去过维多利亚?”

“嗯。是为了任务去的,在那里呆了半年。”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可以说,是个好地方吧。”德塞莫斯说,“绿色的草,凉爽的雾气,可以直接喝的河水......就和老师说的一样。”

“那……维多利亚的人呢?”

“那些……嗯,以后再聊吧。”德塞莫斯说,“我们到了。”

汽车停在一顶迷彩色帐篷旁。德塞莫斯领着W走进帐篷,已经有数位全副武装的佣兵在那里等候。

“哇哦,都是清除者部队的人?”

“把它交给我吧,W。”德塞莫斯向W伸出手。

“才不要。我自己抢到的,我要自己打开。”

“交出来。”另一个粗重的声音说道。让这个声音更有说服力的,是抵在W颈间的小刀。

“诶?”

“'佣兵法则第十条,不要相信身边的人'……对不起,没想到你会这么好骗。”德塞莫斯避开了W的视线,“W,为了你好,把它交出来吧。”

“......原来你才是叛徒。”

“清除者小队的德塞莫斯两天前就已死去,我只是碰巧使用了同样的代号。很抱歉,我从一开始就把忠诚献给了特雷西斯大人。”

“唉,看来我也只能认命了。”W叹了口气,把金属匣拍到德塞莫斯手中。他点点头,示意佣兵放开了W。

“接下来......我会被怎么处理?”

“我不想伤害你。你可以离开这里,离开卡兹戴尔;或者也可以加入我们,为了特雷西斯大人,和萨卡兹的自由而战。”

“萨卡兹的自由……还真有脸说。”W冷哼了一声,环顾着帐篷里的佣兵,“对了,你们知道枪械相比匕首,最大的优势是什么吗?”

“枪械的优势是......不用靠近。只要扣动扳机,就能从远处杀人。”

“没错,不用靠近。”

帐篷外围的人是最先倒下的。枪械扫射声盖过了他们的惨叫。内侧的人立刻拔出弓弩和长刀,但巴别塔的佣兵已经踏入帐篷。在他们黑洞洞的枪口面前,没人敢动一步。

“不许动,你们被包围了——嗯,就该这么说。”W一脚踢开德塞莫斯手中的匣子,让它滚落到地上,“对不起,没想到你会这么好骗。”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W耸了耸肩,“我还真不知道。但防备一下总没错吧?‘佣兵法则第十条,不要相信身边的人’——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她捡起匣子,朝自己的佣兵小队拍了拍手,“好了,闲聊就到此结束。剩下的人,要么直接干掉,要么押回巴别塔。”

佣兵们开始行动,将德塞莫斯的手下一一处决。W哼着小曲,撬开金属匣,取出里面的纸条。

她的小曲戛然而止。

“这是......”

昏黄灯光下照出的情报,是从特雷西斯军中截获的,针对特蕾西娅的斩首计划。时间是,1093年2月15日,凌晨五点半。

也就是,一小时后。

为什么自己会不知道?这个疑问伴随着冰凉的触感攀上W的脖颈。

“我的目的......从来都不是窃取情报。”德塞莫斯咯咯地笑了,“而是为了把你从罗德岛引开。奥塔薇娅,不,W。是我赢了。”

“干掉他。”W转身离开,德塞莫斯在闷响中倒地。她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也不在乎。

“最后一句话,奥塔薇娅......”气若游丝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墙的外面,什么都没有。无论是墙内,还是墙外,我们都是受诅的萨卡兹魔族,永远被嫌恶,永远被憎恨......能改变这一切的,只有特雷西斯大——”

砰。

W收回枪,视线在瘫倒的尸体上停了几秒。

在卡兹戴尔出生的无名孩子,差不多都是这样死去的:生于黑夜,死于黎明之前。

那既不是黎明前最为晦暗无光的时刻,也不是刚好能瞥见曙光的瞬间。而是每天都能见证无数次的,再普通不过的黑暗。

“全员,立刻前往殿下的宅邸。”

“但我们接到的任务是——”

“现在!”

W开始飞奔。

向着太阳即将升起的方向。

——1093年2月14日

“太阳,要落山了啊。”

特蕾西娅看着被染成橘色的云彩,落寞地说着。她的双手仍悬在空中,仿佛还在等待着W握住。

“应该说,是已经落山了?”

W终究还是没有抓住特蕾西娅的手。她盯着吞没了夕阳的黑墙,眯起了眼,“要是没有这堵墙,卡兹戴尔的日落本可以再晚一点的。”

“兄长......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还不知道您有两位兄长呢。”

“不,就是特雷西斯。”

特蕾西娅扼着自己的手腕,眼目低垂,“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在我们还小的时候,他说过总有一天要拆掉那些墙,要让萨卡兹和其他种族能平等地交流。但现在......”

她苦涩地笑着,让回忆从唇边淌走,“现在,恐怕只有我相信他曾说过那些话了。”

“......殿下,应该有去过墙外吧?”

“嗯。维多利亚,哥伦比亚,炎国,乌萨斯......在战争开始之前,我去过很多地方。”

“那,卡兹戴尔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

“外面,吗……”特蕾西娅想了想,“有因为我是萨卡兹就投来白眼的人,也有知道我是王女后就立刻献上谄媚的人。当然,也有不计较萨卡兹的身份,能平等地对待我们的人,甚至还有身为菲林,却一直在帮助萨卡兹的好人……但更多的,只是既不好也不坏,对我们视而不见,无动于衷的人。卡兹戴尔的外面,和卡兹戴尔内部,其实意外地没什么区别。”

W挠了挠头发,“是嘛,我还以为外面的世界会更有趣一点。”

“失望了?”特蕾西娅笑着问。

“不,失望倒也不至于......”

“W有想过要离开卡兹戴尔吗?”

“想过吧,很小的时候。那时我还想着要在那堵墙上炸个大洞。”

“现在呢?”

“嗯......没什么想法了。我现在觉得卡兹戴尔挺好的,有仗可以打,有钱可以赚。如果离开了卡兹戴尔,我倒不知道能去做什么了。”

“W。”特蕾西娅轻声呼唤。

“嗯?”

“等这场战争结束,就离开卡兹戴尔吧。”

“殿下,这是嫌弃我了?”W轻佻地反问,却许久没有等到回应。她侧过头,发现特蕾西娅正眺望着黑墙。一只有着红色头冠的灰鸟落足在墙边,用尖喙清理着自己的羽毛。

“离开这里,离开这堵墙,离开卡兹戴尔,跑得远远的,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你能找到,一个没有墙的地方。”

灰鸟挣脱了重力的束缚,向晚霞的尽头飞去。

——1092年1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