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致银幕后的你

1097年1月29日

人死后会去电影院。

——藤本树《炎拳》

“默尔索,去看电影吧。”

凯尔希说话时,已是1月29日的下午,离开石棺后的第二十四个小时。

我记不清这一天发生的事:既然我还活着,也就是说我至少正常地呼吸,饮食,以及睡眠。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我不知道,可能什么都没有。

“什么电影?”我问。她放下手机,从床边起身,浅浅笑着。

“去了才知道。”

在摩尔曼斯克那宽广得让人感到不适的人行道上,我们自然地挽起彼此的手,一点点地传递着体温,配合彼此的步调,最后落入远比两人习惯都更缓慢的速度。就像普通的情侣一样。

......但我是普通人吗?

如果说出“我是普通人”这句话,那些真正的普通人——尤其是感染者——恐怕会跳起来,狠狠揍我一顿。不用担心明天会没有饭吃,不用担心受到他人的歧视......我是世上少数的幸运者,罗德岛的博士。

直到抵达影院,我才意识到这是自己首次踏入这类场所:罗德岛内部设有放映室,但它担任作战会议室的次数远比播放影片的次数要多。和他人一同观看电影,这还是第一次。

年曾向我提及影院相关的知识,那时我本想从她口中探得炎国地方神的情报,却不由被她扯开了话题,听得入迷而不自知。

“第一件事肯定是选电影。唉,这年头海报欺诈真是太多了,有时你看海报以为是部好片,等开始了才发现完全不是那样,有时海报很烂的片子,却意外地好看……不过,可不准打瞌睡哦?选了一部电影,不论好坏,都得见证到最后——这是最起码的。”

“看起来......没得选。”

凯尔希指着柜台上的屏幕,每个厅室都显示着“放映中”,只有7号厅是“即将上映”。十五分钟后上映的电影,会是《斩鬼铁拳》。

拳头......用“斩”来形容拳头真的合适吗?我带着这个疑问看向它的海报。幕布的正中是一只燃烧着的拳头,点亮了其上的英俊脸庞——大概那是主角,和其下的空洞颅骨——大概那是反派。骷髅的眼眶里滴着血泪,把整张海报染成血红色。

只从海报上看,确实不像是优秀的作品。凯尔希无奈地叹了口气,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

“怎么办,要等吗?”她问。

“......我去买票吧。说不定意外地好看。”

“买票!当然要买票。在那个什么互联网上下载盗版可是对电影的不尊重。一点代价都不付就想看到好东西,这是会被电影之神诅咒的!你问电影之神是谁?那是我的......没错,就是我!”

“那我去买爆米花好了。默尔索,你要焦糖味的还是巧克力的?”

“爆米花和可乐!没有爆米花的电影是不完整的电影!哦对,记得可乐别喝太多,中途跑去上厕所就不好了。”

“你喜欢什么味道?”

“都喜欢,各买一桶好了......你那是什么眼神?”

“我还以为医生会不喜欢这种零食,毕竟没什么营养。”

“我没那么死板,保持精神愉悦也是健康的要诀。”

“买好票和爆米花以后,就去找位置。去得太早要看广告,去得太晚找不到位置。进退两难,没有出路,但总得选一个。”

“......居然是罗德岛的广告。”

“为了扩大罗德岛的影响力,总得做些宣传。”

“但为什么要把我也放到广告里啊......”

“又没露脸,怕什么。”

“等到灯光熄灭,电影就开始了。身体留在原地,一动不动,最多嗑点儿爆米花;思维却流进银幕,流进银幕后的故事。短短的两小时,浓缩了长达数年的拍摄,数年的拍摄又可能反映了一个长达数百年的故事......所以说,人类真是有趣啊。”

和年说的一样,电影是在熄灯后才开始的。漆黑一片的空间里,只有眼前的巨大银幕仍映着光,略微照亮了凯尔希的脸庞。我们对视了一会儿,直到她撇撇嘴,示意我继续看电影。

电影到底讲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是一个拳头覆满火焰的男人,一刻不停在地战斗着。有时是和钻进自己内心的螳螂,有时是和身高三米,穿着厚重铠甲的骑士,最后是和另一位持有同样拳头的宿敌......火焰,血滴,廉价的打斗特效和“我要杀了你”这种刺耳的对白,构成了整部电影的画面和音响。大概是因为太过廉价和刻意,身边的观众也大多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慵懒地倚在座位上。就连平时连做三台手术都毫无倦意的凯尔希此时也半闭着眼睑,嘴里嚼着爆米花解闷。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她烦闷地瞪了我一眼,是在指责我的选择吗?

有时海报很烂的片子,却意外地好看——看来这句话并不总是适用。

不论好坏,都得见证到最后。

进退两难,没有出路,但总得选一个。

我闭起眼,黑幕上却仍沾着屏幕的血红。那是反派屠杀后形成的血海。依旧是廉价的调色,血液如番茄酱一般,粘稠地滴下,淹没了整个村庄。从被主角强行压抑住,却又奇妙地在音响中爆开的悲鸣来判断,这一幕大概是为了塑造反派的暴戾和主角的悲愤。

但我却不禁开始想,如果把溺毙在血海中的一具尸体当作主角,以他的人生来拍电影,会是什么样子?

普通地出生,普通地度过童年,普通地找到一份工作,普通地生活,娶妻生子,然后......人生被飞来横祸打断,屈服于蛮不讲理的巨大力量,痛苦地死去。拍摄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那样的话,电影是拍不下去的吧。也不会有人看,更赚不到票房。

但不知为何,我却期待着这样一部电影的出现。

观众的惊呼让我再次睁眼,看到了故事的结局。先前还不可一世的反派此时已被劈成两半,沉入他之前造就的血海之中。主角则跪在岸边,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右臂,直到燃烧的火焰逐渐熄灭,在烟雾中褪出其下钢铁质感的手腕。下一个镜头则给到了主角的正脸,让我们看到他在同样廉价的特效中烧蚀,扭曲,直到改换为反派那张骷髅般干瘦的样貌,以及刻在脸侧的“斩鬼”二字。

那就是电影的最后一幕。

灯光亮起时,凯尔希把爆米花桶推到我身前,示意我解决掉剩下的大半桶。

“电影的最后......发生什么了?”我咀嚼着巧克力色的香精味爆米花和焦糖色的香精味爆米花,向她提问。

“英雄打败了反派。”

“就只是这样吗?”

她环顾着仍在讨论的观众,耸了耸肩。

“就只是这样。”

“要不,我们再看一场?”

这句话立刻招致一个白眼。

“......当然是别的电影。”

“好。”

第二场电影是普通的爱情片。相遇,熟识,误解,争吵,分离,重逢,解惑,相恋......普通地帅的男主角和普通地美的女主角,上演了这样一个普通的故事。镜头同样普通地结束于男主角求婚的日子,掩盖掉了其后生活中可能出现的更多麻烦和折磨——我曾从罗德岛的已婚人士中听到过不少类似的抱怨。

短短的两小时,浓缩了长达数年的拍摄,数年的拍摄又可能反映了一个长达数百年的故事。

真的是这样吗?还是说,我们只是把不想表达的东西丢到镜头之外?

这只是你的答案,默尔索。只是属于少数幸运者的答案。记住这一点。

“......默尔索?”

当我回过神时,放映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抱歉,该走了吗?”

“......你还想再看?”

“不,看够了。”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过去那个博士......他喜欢电影吗?”

“不喜欢。他说,从电影中获取信息太过低效。”

“......是那样吗。”

即使得到这个信息,我对那个博士的印象也不会再产生任何改变了。

“明天......我想再去见一次博卓卡斯替。”

我告诉她。她看了我一会儿,说出了那句我还未说出的话。

“你想一个人去。”

“......是的。”

“注意安全。”与这句话一同附上的,是一个拥抱。

“......为什么?”我问。

“不为什么,就是想抱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