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Warm of arm

W踏在灰色断壁的顶端,抛投着引爆器,再用手接住,每次都会挤压到引爆器中心的红色按钮。

“队长,领袖有——”

她掐断通讯,把引爆器收回口袋,跳入另一片灰色的瓦砾。夕阳从乌云间探出,把它最后的微光洒向这片了无生机的废墟。

“这里,原来是商场啊。”她自言自语着,在漫步时踢动了横倒在地上的货架。乌萨斯产的器具坚固得不可理喻,即使经历坠落仍保持着结构的完整,连同其上的罐头食品也一并保存了下来。它们本就是为这种特殊时期设计的,可惜不会再有人来购买它们了。

W拿起一个罐头,借着暮光看清了上面的小字:樱桃果酱,切尔诺伯格特产。她拿出小刀撬开罐头,犹豫片刻,用指尖沾了少许,送进嘴里。

“啧,好腻。”

她吐了吐舌头,走到另一片废墟前。四分五裂的承重墙下依稀能看见几段被撕碎的布料。倒在布料侧旁的是一个娇小的身影,肩膀以下都被埋进了废墟,淡粉的头发盖住了侧躺的脸庞,扎拉克标志性的圆弧耳朵上沾满了灰尘。两只手向前伸着,从沙地上的血痕和外翻的指甲盖判断,她在建筑坍塌后没有立刻死去。

真蠢,挣扎了那么久,最后不还是没能逃出去?

W把罐头丢到一边,打开通讯器。

“喂喂,找我吗?”

“你拖延了五分钟。”

这个冰冷的声音居然属于一位掌控烈焰的剑士——时至今日,W仍对这一点感到讶异。

“别那么生气嘛。我肚子饿了,就随便找点东西吃。说吧,这次要杀谁?”

——1096年12月21日

“去哪里,要杀谁,给多少钱......”特蕾西娅怔然地重复着W的话。

“把别人的生命换成钱币,用钱币来延续自己的生命。换到的钱币越来越多,自己的命也越来越值钱,直到最后被其他人盯上,变成他们的钱币——在殿下到来之前,佣兵就是这么一回事哦。”

“嗯……现在呢?”

“现在?”W的手抵上下巴,“除了个别恋旧的家伙,大多数佣兵都做出了选择,要么站在殿下这边,要么就跟着您那位帅得让人恶心的兄长。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改变。去哪里,要杀谁,给多少钱——我们还是只会问这三个问题。当然,第三点是最重要的,总得有钱拿。”

“拿到钱之后,W想做什么?”

“先是买吃的,喝的。然后是炸药和武器。再有多余的钱,就去招募人手。”

“再之后呢?”

W歪了歪头,“嗯……接下新的任务,去任务约定的地方,杀任务约定的人,赚到任务约定的钱?”

“是个循环啊……”特蕾西娅叹了口气,“W,就没有其他想做的事吗?你还是个女孩子吧?而且长得挺可爱的,不想……比如说,穿着打扮一下吗?”

W的右手摸向腰边的口袋。直到熟悉的触感落空,她才发现那里没有任何东西。但她知道那里本该有什么:一把刀柄刻着“7”的小刀。

“以前我有个很擅长打扮的朋友。买不起衣服,她就自己裁剪布料,做出好看的衣服穿在身上。她还给我缝过一件斗篷,不知道被我放哪了。”

“听上去是个很有趣的人呢,那她现在——”

“死了哦。”W弯下腰,随意拨弄着杂草。

“老师让她去军营偷武器,结果被士兵发现了,身上捆着炸弹丢进了河里。以前她从来没被发现过的,可能是因为那次打扮得太好看了。”

“啊……”

W无视了特蕾西娅的低叹,拔起一根草,手指滑过茎叶上的灰黄斑纹,“上一个W也是。听赫德雷说,那家伙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人为自己庆祝生日,还说生日宴会上一定要有奶油蛋糕,明明连自己的生日是哪天都不知道......到最后他的生日宴会也没办成,就那样死掉了。”

她把草叶放到墓碑前,和花束放在一起。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卷走了草叶,它在空中自由飘荡了一会儿,落进另一片枯黄的草丛,再也不见踪迹。她拍拍裤子,再次起身。

“想要有人庆祝生日,想吃好吃的东西,想穿好看的衣服……在战场上有这种想法的家伙总是死得最快。我可不想变成那样。”

W站起身,拍掉腿侧的草屑。在迎上特蕾西娅的双眼时感到一阵古怪的刺痛感。

“......呵,殿下难道是在同情我们吗?”她笑着问。

那是一双悲哀的眼睛。悲伤,伟岸而温和——伊内丝就是这样形容特蕾西娅的,这是W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这样正面的描述。

但她终究还是离开了,为什么呢?

特蕾西娅触碰着自己的头发,让淡粉色的发梢在手指上卷曲,“不是那样的,我只是觉得——”

“这世上最没资格同情我们的人,就是殿下了吧。”W打断了她,“毕竟只要殿下愿意,这场战争在半小时内就能结束,不是吗?”

特蕾西娅愣了数秒。仿佛她的身体在一瞬间被拆散,又立刻重组起来。

“W,已经听说了啊......”

然后是苦涩的微笑。此时W还不知道,数年后的她会把这副面容当作特蕾西娅的葬仪面具。

“我的确可以结束这场战争。但......那一定是错误的。”

特蕾西娅的声音很轻,仿佛来自冬日的湖底。她的手臂也已放下,垂在身体两侧。无力的姿势,如果她是敌人,W可以轻易杀死......

她向特蕾西娅伸出手。

——1092年12月24日

她扭住他的手,把前臂扯向关节的反向。德塞莫斯手中的短刀在剧痛中坠地。

“唔!”

“博——士,抓到俘虏了哦。我想就地咔嚓掉,可以吗?”

“博士?等等,我是鸦翼小——嘎啊!”

她架住他的手臂,又扭了半圈。

“我没有请你说话,俘虏先生。”

“让他说完。”博士在通讯器里说。

“……真麻烦。”W放松了手上的力量。但另一只手仍按着他的后脑勺,把他的头压在桌上。

“在我拧断胳膊之前,还有十秒。”

“告诉他,我是清除者小队的十号!”

“清除者小队的十号——他是这么说的。十号,还真是巧。”

“告诉他,'复仇女神从不妥协'。”博士说。

“……啥?”W皱了皱眉。

“照做。”

“呃……'复仇女神永不妥协'?”

“镜中的温度永远是零!”德赛莫斯立刻回应。

“是友军。”数秒后,博士做出判断。W烦闷地关掉通讯器。

“……佣兵法则第十条?”

“不要相信任何人。”

W稍稍咂舌,放开了手。

“是自己人就别打过来啊,很吓人的。”

她捡起落在地上的小刀,丢还给德塞莫斯。

“奥塔薇娅……”

“W。”

她拉起翻倒的椅子,侧对德塞莫斯坐下。

“嗯,奥塔薇娅……你换代号了啊,好久不见。”

“我以为你死了。”W低下头,踢打着地上的碎石。

“在你离开后,有人救了我,治好我的伤。”

“哼,很好。那之后呢?”

“之后?”德塞莫斯耸了耸肩,“和老师教的一样,成了普通的佣兵。一开始的主顾是救命恩人,然后是杀死他的人,最后来到巴别塔,加入清除者小队。”

“清除者小队,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们是针对巴别塔内部的特别小队。”德塞莫斯掏出火柴,在靴底擦出火星,点着了香烟,送到嘴边时才停下动作。

“抽吗?”他问W。

“烟雾会暴露自己。”

“放心,我们现在很安全。”他呼出一个烟圈,看着它在空中消散。

“识别巴别塔内的威胁和风险,找到间谍和叛徒,逮捕,审讯,最后处置掉……简单来说就是这回事。”

“哼,说得好听,不就是偷窥告密这类勾当?”

“的确不是什么光鲜的任务。但你不觉得,最近奇怪的事变多了吗?先是巴托城的伏击,然后是吉斯瑟雷人的背叛,就好像特雷西斯能预测到我们的每一步行动。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我听说你上个月从难民堆里揪出了七个间谍。七个.......”他摇了摇头。

“......你想说什么?”W皱着眉问。

“我的意思是——”

德塞莫斯凑到W身边,被她一巴掌掀开。

“呜哇!”

“嗯?你想干什么?”

“没没没,就是确认下你的通讯器已经关掉了。”

“早关了。我可不想听那个晦气的家伙说废话。”

“那就好,接下来的对话可不能让博士听到。W,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不知道,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是因为凯尔希医生的直接命令。”德塞莫斯愣了一下才继续开口,“她认为叛徒在巴别塔的高层。”

“那个女人?我还以为这种事都是博士负责。”

“这次不行。”德塞莫斯说,“绝对不行。”

“总感觉你在说什么特别不妙的事啊。让我猜猜,博士就是那个叛徒?”

“我不能肯定,但......可能性很大。”德塞莫斯丢下烟头,用脚跟踩灭,“而且,我们也担不起博士背叛的代价。他涉足的战局实在是太多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直接去把那个晦气的家伙干掉?那我可以帮点小忙,比如把他的办公室炸上天什么的。”

“不行,我们还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切,娘炮。”

“但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W。”德塞莫斯指着她手中的铁罐,“把那份情报带回给博士时,帮我再调查一件事吧。说不定——”

“佣兵法则第八条?”W问。

“......不要为雇主做多余的事。”

“哼,看来你记得很清楚嘛。”W甩甩手,从座位上起身,“我可不想掺和到你那档子破事里,自己想办法解决吧。再见咯,德塞莫斯。”

“奥塔薇娅......”

“是W。”她再次强调。

“你知道八年前是谁杀了老师吗?”

“不知道,军队的人?”

“是博士。”他在博士两字上加重了音。

“......你说什么?”W停下脚步。

“我来巴别塔,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德塞莫斯从桌边离开,走到W身前,“恐怕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博士的源石技艺......是操控源石本身。不会有错的,那根杀死老师的源石石柱,就是博士召唤的。”

“这......那又怎么样?”

“八年了,我从没忘记那一天。那位赐予我们新生的老师,被人残忍地杀死的时刻。我想......你也没有忘记。”

“但......我们不能总是活在过去。”她开始逃避德塞莫斯的眼睛。

“帮我一次,奥塔薇娅,就这一次。不仅是为了特蕾西娅殿下,也是为了老师。”

他向她伸出手。

——1093年2月13日

她的手触上特蕾西娅的手臂。掌心的触感纤细而柔软,似乎一用力就会断掉。

“......嗯?”

“怎么了?”特蕾西娅问。

“没什么,只是真的能摸到啊......”

“W觉得,我是摸不到的幻影吗?还是说,我身边有一堵看不见的墙,靠近了就会被挡住?”

“倒也不是那样......殿下不会担心我做坏事吗?”

“坏事?”她疑惑地歪头,“W想做什么坏事?”

“比如,突然间刺杀殿下什么的。不会这样担心吗?”

特蕾西娅手指抵着下巴,想了一会儿。

“嗯......完全没有。凯尔希医生确实说过我太缺乏警戒心,可能就是说这种事?但我觉得果然——”

“噗。”

“啊,笑了!”特蕾西娅掏出相机,却只拍到W掩住嘴的画面,手掌在画面上留下了拖影。

“嗯......害羞了?”她惋惜放下相机,“反应速度也太快了吧......我说,刚才那句话就那么好笑吗?”

“不,没什么。”W放下手,“感觉殿下……就像自动门一样啊。”

——1092年12月24日

“抱歉,这扇自动门坏了!”

不断开合的自动门对面,是一位粉色头发的扎拉克。她小跑着穿过衣架组成的森林,脚插在自动门之间,按住W的胳膊,把她拉进室内。然后她立刻跑回柜台后,再次出现时手里是一盘装得满满当当的奶油蛋糕。

“来,生日蛋糕!”

W挠了挠头发,“......是给我的?”

“没错,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她笑着回应。

“那不是重点吧......”W叹了口气,“我可是感染者哦?而且还是萨卡兹。”

“嗯,那就和我一样了啊。”

“哪里一样了?”

“我也是矿石病患者,而且扎拉克在乌萨斯也不受待见,所以我们算是同类?”

“......是吗。”W接过蛋糕,在她递来叉子前就用手沾起奶油,吃了起来。

“居然是樱桃味?”

“不喜欢吗?”

“还行。”她把盘子放到一边,犹豫了一下,最后用她提供的纸巾擦掉手指上的奶油。

“总之......谢谢款待?”

“没事,正好是我的生日嘛。”

“那祝你生日快乐咯。”W无视了她的感谢,开始打量店内的服装。能看出布料并非上等,但每件的针脚都缝得均匀细密。最后她停在柜台的招牌前,犹豫着读出上面的字。

“......矿石病患者半价?”

“嗯,半价。”

“半价是......1100卢布?”

“嗯,1100卢布。”

“会亏本的吧......”

“嗯,会亏本。”

“啊?”

“没事没事,我和商场的老板认识,所以房租很便宜,能开下去的。”

“那也不是重点啊......为什么要做亏本生意?”

店主拿起一件夹克,走到W身边,“这位可爱的小姐,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名字?唔,就奥塔薇娅吧。”

只有这个代号最像名字——W隐去了下半句话。

“奥塔薇娅觉得,成为矿石病患者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嗯,就人生完蛋了吧,反正也只能再活十几年了,说不定只剩几年呢。”她随意敷衍着。

“真的是这样?”店主拉着W的手,走到穿衣镜前,把夹克披在她身上。那是一件红色内衬的黑夹克,把她的银发衬得更亮。

“奥塔薇娅,你觉得好看吗?”

“嗯......还挺好看?”

“那就对了。”她拍了拍W的肩,“这样的话,你还没有认输哦。”

“......啥?”

“乌萨斯......其实一直都很看不起我们。”店主垂下了眼睛,“像我这样能在百货商场里开店,已经是特别幸运的感染者了。更多的人都被驱赶到贫民窟,甚至直接......身为萨卡兹的你,应该能理解吧。”

“所以......作为‘特别幸运的感染者’,你觉得对其他人过意不去?所以才折扣销售?有这种闲心思,还不如......”

“加入那个整合运动吗?”

W笑了笑,“哈,你想吗?”

“我......想过。”

“那为什么不去?是因为怕死吗?”

“不是那样的。”店主轻柔地摇头,“我一直在想,我们感染者到底是什么时候真正完蛋的呢......可的确是在得矿石病的那一刻吧。但我又总觉得,如果只是那样的话,也太可悲了点......就算得病了,难道不能再好好活着吗?我知道这句话可能有点过分,可能不适合所有的人,但......想办个生日派对,想吃好吃的东西,想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觉得在我们放弃这些想法的那一天,才是真的完蛋了。”

“......呵。”

这次,W没有再伸手去遮挡笑容。

“抱歉......刚才的话果然很好笑吗?其他人也总是——”

“不,这样就好。”W从她手中接过夹克,“这件衣服我要了。”

然后她又指着夹克所在的衣架,“嗯,这些全都要。”

“......欸?”

“别误会,我只是突然也想打扮得好看点罢了。”

在店主反应过来之前,W已经把一叠卢布拍到了她的手里。

“用这些钱离开切尔诺伯格吧,越快越好。”

她接过钱,但仍怔怔地看着她,“谢谢惠顾,但.......为什么?”

“为什么?”W展开双手,猛地合到胸前,发出“啪”的声响。

“如果我告诉你,一周后这家店的隔墙会这样‘啪’地合起来,把你压在下面......你会信吗?”

——1096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