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恶魔

1097年1月28日

我们总是装出信仰的表情和虔诚的举动,却用糖衣包裹住恶魔的本性。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当我再次醒来时,眼前是凯尔希的脸庞。

“凯尔希......我......怎么......”

我从她膝间起身,捂着额头,仿佛仍置身于那个染血的隧道。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没有翻滚的头颅,也没有雷欧提斯的尸体。又一阵恶心感让我向前倾倒。凯尔希从侧面扶住我。我环顾四周,发现闪灵她们都已离开。

“发生什么了?”

“把入职档案给W之后,你就晕倒了。是因为毒气吗?”

“大概吧……其他人呢?”

“我让她们先走了。”

雷欧提斯……恐怕也一起被处置了。

“石棺?”

“多亏了你,没有被损坏。”

“......那就好。”

成功阻止了麦克斯泰特杀死真正的默尔索,我却感觉不到一点喜悦。凯尔希的银发垂在脸侧,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语调同样是低沉的。

“......能让我和他见一面吗?”

她摇摇头,“如果打开石棺,还需要......”

“隔着石棺也可以。”

“......我扶你去。”

我倚着她的肩,走近石棺。它的材质是黑色的金属,但表面又泛着数道淡蓝的波纹,随着机械的嗡鸣声缓缓波动。

我伸出手,触上石棺。与它的外表不符,仿佛触碰到了粘稠的冰冷凝胶。波纹被手掌推开,激起层层涟漪。

+默尔索。+

我闭上眼,坠入无底的深海。

IKELOS_Reflection_v1.0.2

他登上台阶,瞥着即将落下的夕阳,向平台对面的人影走去。每一步都踏得很慢,就像被细线操控的人偶。

“雷欧提斯,是吗?”

在两人相隔十米时,人影就开口了。没有转身,也没有其他动作。这是个温和的声音,却让他收回踏到一半的左脚,留在原地。

“......博士。”他的声音更为粗糙,不自觉地颤抖着。

“你应该已经收到作战计划了。”

“我......是的。”

“那么,你本该去做战前准备,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他吞咽着唾沫,“我想知道......会有谁来增援。”

“增援?”人影转过身。他没有戴面罩,让我能看清那副与我别无二致的脸。

“不会有增援。”他平静地说。

他......我......他的眼睛怎么会是这样?那不是人的眼睛,反而像两颗绿色的玻璃珠,我甚至能看见瞳孔被切分出的每个平面......

不,这是想象。我在恐惧的浪潮中稳固住意识,发现那只是一双普通的绿色眼睛。

“您说,不会......”他举起双手,像是在央求,“那我们要怎么......”

“你和曼杰特只需要按照作战计划行动。”

“只靠我们五十人……守住一座城市?”

“我没有要求你们守住奥菲莉亚,雷欧提斯。”博士向他走近,跨入阴影,让面容再次变得模糊。

“那......”

“你们只需拖延时间。让特雷西斯认为奥菲莉亚才是正面战场,消耗他的资源——这就是曼杰特的任务。”

他愣了一下,过了许久才开口。

“那我们......要怎么赢?”

“你们赢不了。”博士的声音像手术刀一样,冰冷而精准。

“你们守不住奥菲莉亚,赢不下战役,而且......你们很有可能无法顺利撤退。但你们驻守在那里的每一秒,你们所拖延的每一分钟,你们所耗费敌人的每一颗子弹,都会为我们争取到时间,并最终导向特蕾西娅的胜利。”

两天前的噩梦里,雷欧提斯也是这样告诉他的部下。几乎一字不差,我以为那是......

……原来是他说的。

“您想......让我们去送死。”

他立刻点破了这个事实。奇怪的是,我竟为此感到宽慰。

“战争结束之前,每位士兵都在送死。但我能保证你们的死亡是有价值的,波洛涅斯家族同样会认可你们的牺牲。”

“但我的部......”

“在战场上救回你的时候,我还发现了一件应该属于你的东西......之前,一直没有机会交还。”

博士从口袋中取出一张老旧的照片,上面是一男一女的合影。

“这是......”

“这是你的照片,对吧?”

博士又走近了。雷欧提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我也......一样,后退了。

“我知道你的故事,雷欧提斯。作为波洛涅斯的家臣,却爱上不该爱的人——艾莉莎,家主的次女。家主放逐了你们,把你们的姓名从家族的名册上抹去。追随你的部下,也一起被迫离开。”

博士把照片举到雷欧提斯眼前。他闭上眼,但似乎眼皮也被照片灼伤,于是他只能转过头,脸颊痛苦地抽动。

他在说谎。根本不是没有机会交还。他刻意把那张照片保留下来,就是为了这一刻。他怎么能......

我伸出手,想要打断他。手指划过照片,穿过他的绿色眼睛,以及平静地叙述着的嘴唇。

言语的镰刀再次落下。我什么都没能打断,这是已成定局的过往。

“如果你就此远走高飞,或许你们还能幸福地生活下去。但你仍希望向家族尽忠,渴望再次得到家族的承认。于是你带着曼杰特踏入内战,与波洛涅斯家族一同站在特蕾西娅一方,把艾莉莎留在你认为安全的地方......结果那个聚居地却在特雷西斯的轰炸中化为火海。”

“闭嘴!”他一拳打向博士的脸颊。他沉默地接下这一击,鲜血从鼻尖流下。我攥紧拳头,期待雷欧提斯挥出第二拳,第三拳,但他没有。

他甚至没有擦去血迹,“即使不被承认,艾莉莎仍是家主的血亲。你们……永远无法回去了。”

他眯起眼,居然还在怜悯。那是人对工具的怜悯,棋手对棋子的怜悯,而不是……

“这不是你的错,雷欧提斯。你已经做到了最好,如果没有特雷西斯的轰炸,艾莉莎或许还能活下来,曼杰特本来也可以回到波洛涅斯家族……这不是你的错。”

他第二次作假设,丝毫没有试图隐藏他的目的:引燃仇恨。我感觉到体内的热量,促使我不顾一切地上前,试图向雷欧提斯呼叫,告诉他不要相信真正的博士,因为他……因为他……

“……我明白了。”雷欧提斯从他手中拿走照片,折好,放进口袋。

“我们会……去奥菲利亚。记住我们的牺牲,然后取得胜利。为了波洛涅斯,和特蕾西娅。”

博士轻轻点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萨卡兹带来和平。”

“我相信你,博士。”

骗子!我掐住博士的喉咙。没有实体,只是自己的双手互相施压,从指缝中渗出血液。他的血,我的血,雷欧提斯的血……溢满了这片回忆。这么多的血,从脚边一路上升,上升,淹没了我,构成一片无底的深海。声音从血液中溢出,那些死者的声音,曾被我一度忽视,现在又出现在耳边。

波洛涅斯......确实有点印象。好像是作为挑起内战的罪魁祸首被制裁了?

和我们一样,你也是那个家伙的受害者。

当我......当我逼雷欧提斯走上绝路的时候,我总是在用这个伟大的梦想说服他们,说服自己,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麦克斯泰特。曾经被你毒害至死的,波洛涅斯家族的亡魂。记得这把枪吗?你就是用这把枪杀死了我们的家主。

篡权者默尔索。我乃阿波菲斯,波洛涅斯家族的骑士,麦克斯泰特的屠悯者。以血偿还你的罪孽吧。

你对他又了解多少?那个研究矿石病的学者?那个建立了罗德岛的博士?那个终结了萨卡兹内战的无名英雄?你只知道这些,不是吗?

这是一场审判。审判他的罪行,你的罪行,然后才是处决。默尔索,伊德向你展示过他的记忆,这是源石技艺得以运作的必要之举。告诉我,你在梦境中看到的他是什么样子?你认为他值得你的拯救吗?

他为什么会恨我?

是因为我让他们去送死,葬送了他们所敬仰的家族,甚至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家主。

为什么要和我战斗?

因为他们想要向我复仇。

又为什么死在我手里?

因为我......

“默尔索......默尔索!”

突然间,血液消失了。凯尔希出现在身前,拽住我的手腕。我跪在地上,泪水模糊的视野里,十指仍沾着血。一阵凉风吹过,激活了脸颊上的痛觉。那几道伤口是抓挠产生的吗?还是......

“凯......尔希,我,他......”

她紧紧地拥抱了我,泪水再一次滴上她的肩膀。

“没事的,你就是你自己,不是任何人!”

“那我做的......是正确的吗?”

没有回应。

唯余沉默(The rest is sil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