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真相

1097年1月27日

意志统御者与被统御者之间

阻隔着势不两立的高墙

若是要探求真相

世界将分崩离析

笼中所见的天空

能代表真正的自由吗?

——Linked Horizon《晓の镇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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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尔希所长。”他走上台阶,接过女子手中的咖啡。

“叫凯尔希就好。结果如何?”

“啧,好甜......总之,是确定了一件事:成年女子的名字是特蕾莎,女孩的名字是阿米娅。但很遗憾,也只得到了这一个信息。即使是我的源石技艺也没法弥补五百年的代沟,特别是语言的差距。”

“那么,来听听这边的成果吧。在你和她们沟通的时候,我们对两人进行了生理学检查,结果就是这个了。”凯尔希晃了晃手中的报告。

“感染率怎么样?”

“都高得吓人。C001——不,特蕾莎只剩下半年左右的时间。阿米娅也是,刚出石棺就被感染了......可以说,她们对矿石病的抗性几乎为零。”

“这样。”他低下头,发现杯中又多了颗方糖。

“......已经够甜了。”

“你刚用完源石技艺,多补充点糖分能恢复体力。此外,接下来的信息可能会让你更感兴趣。”凯尔希又往咖啡中丢了一颗糖,“特蕾莎和阿米娅......这两人的基因组是完全一致的。”

“完全?这不可能。”

“按常理来说,确实不可能。即使同卵双胞胎,后天性的基因突变也会导致微小的差异。除非?”

“......除非她们的基因从最初就是完全一致的。”

凯尔希点点头,“也就是说,克隆技术。虽然我很不愿相信,但现在也只能这样推测了:石棺不仅能冻结人的生理进程,还能克隆出一个近乎相同的人......真是可怕的技术。”

他沉思片刻,然后喝掉咖啡,从座位上起身。

“谢谢你的咖啡,我要继续了。这次,会试着把我们的语言教给她们。”

“短时间内多次使用源石技艺会损害身体。”

“我知道。但阿米娅和特蕾莎会被放进石棺绝不是偶然。甚至,特蕾莎还重要到足以为她创造出一个克隆体。为何恰恰是这两位对矿石病毫无抗性的人被封存到现在......这一定是有理由的。我想,她们可能是免疫时代留给我们的最后遗物。在她们身上,或许能找到治愈矿石病的线索。”

“又是'治愈矿石病'……”在他即将离开房间时,凯尔希发出一声叹息。

“作为一个没有被感染的普通人,你到底为什么会执着于这件事?”

他转过头,看着凯尔希的背影。绿色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不自然地发亮。

“因为这是个伟大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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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向下望去,我知道他快要死了。

他躺在黑色的陡坡上,被长钉贯穿了胸口。暗红的血液顺着嘴角淌下,抽走了他苍白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

他就要死了。他,不是我。我能看出这点,他也一定知道。但……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没有表现出任何激烈的情感。没有愤怒,没有悔恨,甚至没有一点不甘。

他只是微笑着闭上绿色的眼睛,让最后的气息化成一句简单的话。

“晚安,霍拉旭。”

然后,凯尔希到了。她来得太晚,不足以挽回结局;也来得太早,不足以逃避结局。这位无数次把人从死神手中拉回的医生,此时只能无力地用手堵住他的伤口,眼睁睁地看着红色的液体从指缝溢出,染脏她的衣袖。她咬着牙,没有说话,是因为无暇开口,还是觉得他无法听见?

+不要慌张,凯尔希。+

突然间,她的手穿过他的身体。凯尔希转过头,看见他站在他身边。一个毫发无伤的他,穿着白色的长袍,脸上有一部分比其他地方更白。她立刻回忆起了这一形象的由来:四年前,他们一起在巴别塔下拍照的时候。

“不要再用源石技艺了!医疗设备马上就来,在那之前一定要撑住!”

他眯起眼,悲哀地笑了笑,“我说过,这是早已决定的结果。”

“我不会让你——”

“石棺的事,已经安排好了。”他轻柔地打断她,“三年。修复我现在的伤势,只需要三年……然后我就会回来。”

“真的有那个必要吗?以罗德岛现有的医疗条件,其实不需要石棺也......”

“现在还有一点时间。”他在陡坡上坐下,“你不是,一直想聊聊吗?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坐到他身边,一同望着远方罗德岛的舰身。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想向身边的虚影伸出手,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样做毫无意义。

“‘想要治愈矿石病’,我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不是吗?你也总是在怀疑这个动机是否纯粹......但我说的,的确是实话。更准确地说,我只是想知道,没有矿石病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

“在很小的时候,我有个叫霍拉旭的朋友,是个感染者。有一天他说他做了个梦,梦到一个没有矿石病的世界......他告诉我,那是个美好的世界。再也没有感染者,有的只是一模一样的普通人。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承受苦难,也没有人会歧视其他人。他们会互帮互助,同甘共苦 ,每个人都能幸福地度过一生......你猜,我是怎么回应他的?”

“我告诉他,人们仍会互相歧视,互相谩骂,互相争斗。种族,国籍,血统,性别,甚至肤色......即使没有矿石病,人们也能找到其他的借口攻击彼此,因为这就是人的本性。很混蛋的说法,不是吗?我一直在后悔,要是当时没有那样说就好了。”

“四天后,霍拉旭死了。大概是死于矿石病,我不清楚,也没敢问。但是,他向我描绘的那个梦却愈发真实起来。我逐渐开始觉得,也许他是对的。也许,我们所承受的这一切苦难,都是源于这蛮不讲理的矿石病。只要解决了它,霍拉旭梦中的那个乐园迟早会到来......为此,我才加入你的研究所,加入巴别塔,创立罗德岛......真的,都只是为了这一个梦想而已。”

他停顿了一下,把视线从罗德岛上移开。

“又也许,这只是我无聊的愧疚感。因为我认为自己打破了霍拉旭的梦想,害死了他,为此才必须背负着他的梦想前进;又或许,这只是我找的借口。当我用慷慨激昂的话语欺骗干员去送死的时候,当我解剖那些曾是同伴的尸体的时候,当我......当我逼雷欧提斯走上绝路的时候,我总是在用这个伟大的梦想说服他们,说服自己,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我们总是装出信仰的表情和虔诚的举动,却用糖衣包裹住恶魔的本性’......这句话,恐怕对我自己也是一样。”

“凯尔希......你是怎么想的?我所说的这些,都只是为了掩饰自己行为所编造的卑劣借口吗?还是说,我所做的一切,仍是有意义的?在最后,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不是其他任何人,只有你。”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那个没有矿石病世界根本不是霍拉旭所说的那样美好,而是和你的想法一样,充满了歧视,仇恨和敌意。到了那时,你会......”

“我不知道。无论如何,那都是太过遥远的事了。即使我们今天就能创造出治愈矿石病的药物,要把它普及给世界上每个感染者又需要多少年?又能如何保证,今后接触源石的人不再染上矿石病......我想不到答案,甚至连这第一步,研发出治愈矿石病的药物都遥不可及。”

“那如果,真的实现了呢?如果你真的见到了那样的世界呢?”

他停顿了更久,久到让我担心他会不会就此死去。

“......我不知道。那以后的事,我都没有考虑过。我甚至不觉得自己能活着见证矿石病的消失。但......人活着总得有所寄托,不是吗?”

“你真是个疯子,默尔索。”

他以一个苍白的微笑回应了她的直视。

“为了自己那幼稚的梦想,你害得多少人无家可归?又带着多少人和你一起疯?整个罗德岛的人,不是吗?对了,我还是其中之一。你有想过,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吗?”

“如果没有我……”他歪了歪头,“如果没有我,你们就不会想要打开石棺,也不会招致乌萨斯当局的反感。那个研究所会一直留存下去。会有新人加入,而你们会用酸奶油蛋糕作为新人的欢迎仪式……大概,你现在还会是'凯尔希所长'。”

“没错,如果没有你的话,我还会是研究所的所长。不用忙着给各个干员做手术,也不用出现在这里,收拾你的烂摊子。还有其他人,他们本来也能过上平静的生活……这都是你的错啊。”

“大概,确实是这样。”他笑着承认了。但在身为旁观者的我看来,凯尔希对这个答案是失望的。

“如果这样的话……我可能就此死去会更好一点。”

“......不,我会把你带到石棺。”她把头扭到另一侧,“还有你那幼稚的梦想.....也一定会实现。”

“......嗯,谢谢你,凯尔希。”

他转过头。没有看向罗德岛,没有看向凯尔希。那双绿色的眼睛看着的......是我。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是谁了。

“你现在记起来了吗?你究竟是谁,以及在来这里前,发生了什么事?”

这不只是回忆,或者梦境。他知道我在这。我想向他提问,但话语却噎在喉间。他点了点太阳穴,向我露出一个微笑。透过他逐渐模糊的身体,我开始看见身后的罗德岛。

“记起那些被你遗忘的事,默尔索。记起来,站起来,离开这里,继续前进。没有时间犹豫了。凯尔希已经做出她的选择,你也要做出你的。”

“......你在,和谁说话?”

凯尔希的手伸向身边的虚影,但她什么都没抓住。他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那具倒在地上的躯体。

唯余沉默。(The rest is sil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