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墓园

1097年1月27日

我脚下的路通向墓园

这可是借宿的好地方

我这样告诉自己

绿色的花圈就当作招牌

疲惫的漫游者们啊

到这冰冷的旅店里来!

——《冬之旅》 第二十一首 旅店

经历了漫长得足以凝固时间的沉默后,那个盒子又回到我的眼前。

“向西六公里,是废弃矿场。叶莲娜的父母,有墓碑。”

“……您想让我把她安葬在那里,安葬在她的亲生父母身边。”

“是的,我希望。请你埋葬。”

我接过骨灰盒,从座位上起身。“我会的。再见,博卓卡斯替......只要您愿意,罗德岛随时欢迎您的到来。”

“需要,战斗?”

“不,偶尔来喝喝酒就好……还有,这房间可真冷。”

博卓卡斯替发出一声咆哮,我花了几秒才意识到那是他的笑声。

“以后,会把它变暖。再见,博士,女士......祝愿你们,祝愿罗德岛,能继续前进。”

离开小屋后我才意识到,即使房间再冷,也比室外的雪地暖和不少。

“抱歉,刚才太激动了。”凯尔希说。

“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子。是因为喝了酒?”

“我的酒量没那么差。只是,他的样子让我想起曾经的某人。纠结于无法追回的过错,对自己的命运无动于衷,就这样自我欺骗,像个空壳一样活着.....”

她停顿了一下,戳了戳我的肩,“想知道那是谁吗?”

“......还是算了。”

“呵,有自知之明就好。”

“不过,我确实有想知道的事。你昨天说过,等安葬完霜星,要告诉我一些东西……现在,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是啊,有很多想告诉你的事……该从哪里说起呢?”

我静候了数秒,没有等到凯尔希的下一句话。那时我才意识到她在向我提问。

那么,我到底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为何我的眼睛是黑色的?

想知道我是谁?

想知道我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想知道她是如何看我的?

想知道我们到底应该保持什么样的关系?

想知道她眼中映出的是现在的我,还是那个死在三年前的我?或者,这两者都有?

“先告诉我,为什么会有这次旅行吧。”

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们已抵达了矿场。一个陷在雪原中的巨大坑洞,仿佛大地上的伤口。

“为什么......其实很简单。真的只是,为了埋葬霜星而已。为了你所珍重的那位死者。”

我们顺着坑洞的边缘漫步,很快就找到了博卓卡斯替所说的地方。只是,那里不只有两个坟墓。

“......明明你和霜星都没有见过面。”

数十个十字架杂乱地插在雪地上,有些已经因长年的风霜而倾斜。几只黑鸟立于十字架的顶端,在我们走近时受惊飞走。

“但我想,你会需要一次旅行的。”

我在坟墓前蹲下,艰难地辨认着刻在墓碑上的名字。一个我不认识的死者,又一个我不认识的死者,又一个,又一个......

“......那还真是多谢了。”

我的眼睛拂过墓碑上的名字,没有一点感触。

“你还记得,你抱着霜星回到罗德岛的时候吗?”

我该为此感到愧疚吗?这些素未谋面的死者,明明他们也曾经历过自己独一无二的人生,我却只是急着找到霜星的父母?这甚至不是因为我认识他们,只是因为我认识他们的女儿。

“当然记得。你向我提议解剖霜星的遗体。”

“......默尔索,我找到了。”

我走到凯尔希身边。那两个并不比其他十字架更特殊的十字架上,刻下的的确是霜星父母的名字。

“嗯,就葬在旁边吧。”

我举起从车上带下的铲子,开始挖掘墓碑附近的空地。

“如果是曾经的你,一定会同意的......同意我解剖她。甚至,在我要求之前,你就会自己那样做了。”

先是一个较长的凹槽,用于放置墓碑。

“只要你认为对治愈矿石病能有所帮助的事,你就一定会去做——曾经的默尔索就是这样的人啊。”

然后是一个方型的坑洞,用于放置骨灰盒。

“所以我想,你的确是不一样的......默尔索,你不是曾经的那个他。从一开始就——”

然后是这片墓园中,唯一一个特殊的墓碑。顶端是罗德岛的标志,底部是用源石蚀刻工艺画出的雪花,以及墓碑中央,那只自由自在的白兔子。煌,灰喉,阿米娅......这是由见证了霜星最后一战的干员们共同制成的,又由我带到这里。

最后,我从口袋中拿出骨灰盒。我一直把它带在贴身的地方,此时上面还留着些许的体温。但把它埋进地下的时候,这种温暖又能维持多久呢。

你回家了,霜星。回到你真正的父母身边。请原谅我,必须把你放回这冰冷的土地。请原谅我,必须让你躺在这荒凉的野外。

请原谅我,因为这个世界依旧残酷而荒诞。你所期望的那个未来,仍然遥不可及。

我在墓碑前跪下,闭上眼,献上最后的祝福。

如果有来世的话,希望你能像父亲所期许的那样,自由地活着。

如果没有来世,希望你的灵魂能停留在博卓卡斯替身边,给他的小屋带去一点温暖。

如果连灵魂都不存在......

如果连灵魂都不存在,我们又要如何报偿今世所受的苦难?

我睁开眼,意识到这个问题从来都没有答案。虽然骨灰盒很轻,但当它不在身边时,我还是能感觉到异样。

霜星已经不在了——直到此刻,我才真正认识到这句话。

那么,也是时候开始另一段忏悔了。

“其实,我不想解剖她的遗体,并不是有什么高尚的理由......我只是觉得,这样做可能‘看起来’更高尚而已,所以才拒绝的......其他的事也是差不多,并不是我认为那样做是正确的,而只是我觉得那样做最像博士应有的姿态,仅此而已。你说得很对,凯尔希。纠结于无法追回的过错,对自己的命运无动于衷——我的确就是那样。因为我怕,我一直很怕......我怕失忆的自己会变成另一个人,我怕我无法扮演好博士这个角色,我怕我无法回应你们的期望......但,也是时候做出改变了。因为这次旅行,也因为你。所以,真的很感谢。”

我转过身,揣测着这段一点都不优雅的说辞会让凯尔希有什么反应。如果她是在忍着笑就好了。

她不在那。

她不在我身后,或我视线所及的任何地方。

“......你还在吗,凯尔希?”

没有回应。难道是回车上了?

我跑回车边,车厢里没有人。公路边没有人。就连天上也——

天上的鸟,都是静止的。凝固在空中,一动不动。

我再次低下头。

窗玻璃上映出的我,眼睛是绿色的。

粘稠的血液从车窗的缝隙溢出,在玻璃上流淌,最终汇成几个红字:

认识你自己。

......

“但......这不可能。”

“曾经的博士......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哦~”

+慢着,你不是他,你是——+

“默尔索,你不是曾经的那个他。从一开始就......”

认识你自己。

认识你自己。

手指刺入时,声音意外地柔软,就像挤压果冻一样。不只是声音,触感也很像果冻。温热的液体顺着手指淌下,滴上车窗,和那段文字汇合。鼻子精准地捕捉到了它的铁锈味。不可思议地,那股铁锈味让我感到无比温暖。

视野少了左边的一半。除了伤口处烧灼般的痛感,和“闭上一只眼”的感觉并没有太大区别。但通过这仅剩一半的视觉,我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躺在手心的眼球,是黑色的。

然后,世界开始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