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足迹

1097年1月25日

陪伴我旅途的

唯有月光下的阴影

白芒的雪地上

我寻觅鸟兽的足迹

——《冬之旅》第一首 晚安

下了火车,便是雪国。纯白覆盖了地上的一切,阴沉的天空也衬出几分雪色。在这片白芒的国度里划出一道黑色的细线,那便是公路;在细线上补一粒亮灰的小点,那便是我们。

我曾听两位干员谈起他们故乡的雪。其中一位说,雪是温润的。它能够扑灭烈焰,褪除虫害,净化一切不洁;另一位则说,雪是严苛的。它会压倒房屋,损害作物,封堵道路,导致闭锁和落后。两人共享着希瓦艾什的姓氏,却从未像真正的兄妹那样相处,仅仅在他们面前提起对方都会招致皱眉;如果说还有任何一点能证明他们之间的联系,那就是提及故乡的雪时,两人眼中那别无二致的,寂寥的色彩。

此刻,我在凯尔希眼中也看到了同样的情感。她正坐在轿车的副驾驶席上,呼出的气把窗玻璃染成和积雪相近的白色。我觉得那雪刺眼,戴上了墨镜;她却长久地凝望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似乎在覆雪的松林间寻找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手指在玻璃上摩擦的声音,是凯尔希在白雾上涂抹图画。我笑了笑,惹得她不满地瞪了过来。

“你笑什么?”

“不,什么都没有。”我赶紧转移话题,“弑——柳德米拉说过,你曾是乌萨斯某座研究所的所长。”

“你当时是副所长。”她说。

“……很抱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需要道歉,这不是你的错。”

“我只是觉得……可惜。过去的记忆,那段人生.....就这样消失了。”

数秒后我又补了一句,惊讶于自己的坦诚,“特别是和你的那些回忆。”

凯尔希没有应答。她弯下腰,从车前的抽屉里翻找出一张CD,插进播放机。一段冷清的钢琴取代了窗外寒风的呼啸声,然后是一个浑厚圆润,但同样透着些许冷清感的男声,在钢琴的陪衬下吟唱着。我无法听懂歌词,但音节间的孤苦凄冷无需化作言语。

“舒伯特的《冬之旅》。”凯尔希说。她闭起眼,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冬之旅……”我沉吟着,“很符合我们现在的情景。”

“是啊,很符合。喜欢吗?”

“好听,但总感觉更冷了。”

她不满瞪了我一眼,“没有其他感想?”

我想了想,答道:“他把所有的温柔都藏在钢琴里了。”

凯尔希一愣,对我投来温婉的微笑,“过去你也是这样说的,一字不差。”

我点点头,第一次意识到和曾经的他相似也不那么差。凯尔希从口袋中取出相片,放回中控台。正好是一天前,它被拿走时的位置。

下午三点,我们抵达了目的地。摩尔曼斯克,一座常年徘徊于乌萨斯极北边境的移动城市。霜星的故乡,也是世上与她联系最深的人隐居的地方。虽然按时间来说应是下午,迎接我们入城的却是即将西沉的落日。从远方传来的汽笛声显示了它港口城市的身份,随之而来的还有乌鸦的啼叫。鸟群慵懒地掠过橙红的云间,落在覆白的屋顶上歇脚,摩擦着被冻僵的漆黑翅膀。

我们在路边的小餐馆解决了晚饭。凯尔希点了一块蛋糕,说是对我开车的酬劳。我以为那是一块普通的蛋糕,直到放入口中时才发现蛋糕上的并非普通奶油,而是酸奶油——在此之前我对这一乌萨斯的特产只是有所耳闻。浓烈的酸味在口中爆开,我试图吞咽掉奶油,却只让它被稀释到整个内壁,感觉就像一只蚂蚁在用油漆涂抹我的口腔,还用油漆刷狠狠戳了戳我的喉咙口。

我不住地咳嗽起来。凯尔希递上水,又拍了拍我的背。我喝下一整杯水才滤掉酸奶油,但古怪的酸味挥之不去。

“在研究所的时候,酸奶油蛋糕是新人欢迎仪式的传统恶作剧。”她笑着告诉我,“曾经的你也经历过一次。”

“我那时是什么反应?”

“你掏出一个仪器检测蛋糕的成分,然后淡定地吃掉了它。”

“听起来像个经典的怪胎。”我自嘲道。

“当时我们确实是那样看你的。”她说,“一个不知从哪来的毛头小子,刚进研究所就把所有人的项目都批判一遍……更致命的是,之后我们才意识到,你所说的都是正确的。”

“后来呢?”

“后来,我们的研究的确取得了进展。但很快研究所就被关停了。有人向当局举报,说我们在意图谋反;但事实上,我想是因为我们对矿石病的研究触犯了某些大人物的利益……至今我都不知道,我们惹上了哪位大人物。”

“再后来呢?”我问。

“再后来……再后来,就只剩下你和我了。”

我听出了她话语中的重量,没有追问下去。

“我一直觉得过去的你很可怕。”凯尔希继续说着,低垂的眼睛盯着桌边的玻璃杯,“从曾经的研究所,到后来的巴别塔,到现在的罗德岛……永远在为根除矿石病而不断前进。从未成功,但也从未放弃,从未停下,直到现在。”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讨厌曾经的默尔索,并不是因为现在的自己必须活在他的阴影下,而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自己无法走在他的道路上,我害怕自己无法完成他开始的事业,我害怕自己无法回应人们对默尔索博士的期望……

我害怕自己无法成为另一个他。

“为什么?”我问,“是什么支撑着过去的我?”

“为什么?”她笑了笑,但没有一丝幽默的感觉;如果说有什么的话,大概是夹杂着痛苦的怀念,“'为什么',真的有这么重要吗?我们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走到最后。”

不是我选择的路,它属于曾经的默尔索。但……

“和罗德岛一起走下去。”我告诉她。

“是的。”凯尔希抬起头,清澄的眼睛与我相对:“我们一起。”

当我走出餐馆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比我早一步离开的凯尔希呆立在马路边,仰头凝视着天空。

“怎么——”

我在问出问题前,就得到了答案。

“我们的太阳,其实脾气不是那么好。”

那是三周前的事了。在龙门事件结束后,我为罗德岛的孩子们举办了一次天文学讲座,但参与讲座的不止有孩子:红,霜叶,伊芙利特,就连阿米娅都搬了个小凳子跑来旁听,与诊所的孩子们一同到来的赫拉格则倚在墙边,同样听得入迷。

面对他们的期望,我首先感到的是手足无措:我也是在两天前才从书籍中临时汲取的天文知识,与其说是讲座,倒不如说只是把死记硬背的知识强行挤出来。但看着孩子们像星星一般闪耀着的眼睛,我也渐渐能放松下来,尽力把知识讲得轻松些。

“太阳偶尔也是会生气的,它生气的方式就是抛出一大堆高能带电——不,就叫它太阳风吧。其实和风差不多,大家把它想象成由等离子体组成的,看不见摸不着的风就好。这股风吹到泰拉,就可能导致通信故障;但太阳风也不是只会带来坏事。有时候这股风会被泰拉周围的磁场影响,汇集到泰拉的北极和南极,与那里大气层中的粒子碰撞,就会形成……”

我故作神秘地停顿了几秒,按下了回车键。孩子们立刻激动起来,每双眼睛都紧盯着屏幕上的投影。在他们喜悦的惊叹声中,我听到了几个孩子小声说出同一个词。我满意地点头。

“没错,这就是极光,由太阳的光彩织出的帷幕。”

它就在我眼前。高纬度的寒冷让星斗显得疏远,却把那道占据了半幕夜空的绿色帷幕拉得很近。它像是被微风吹动一般,缓缓拂动着,似是在发出宏大的鸣响。那道鸣响催促我伸出手,下意识地触碰着口袋中的盒子。

说起来,这是你的故乡啊,霜星。

你从未提起过故乡的极光。这很正常,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闲聊,彼此的关系也没有深入到能提及这些……这个解释已经足够了。

但我更愿意相信另一个解释,即使这个解释会让我感到更加寒冷:对你来说,这抹极光什么也不是。无论它有多么壮观,都无法在你眼中映出任何东西。既不能抚慰矿石病的痛苦,也无法阻挡旁人的冷眼,更不能挽回你逝去的父母。极光,和其他无数美好的事物一样,都只是在反衬自己身为感染者的苦难——恐怕对你而言,对整合运动的每个人而言,对泰拉世界上每个被矿石病折磨的人而言,都是如此。

“……骗人的。”

一个突兀的声音破坏了孩子们的赞叹。

“都是骗人的。”说话的是一位瘦削的孩子,源石结晶从他前额突出,在灯泡的照射下黑得发亮。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他继续说,挑衅地看着我。赫拉格从墙边起身,老将军的眼里写满了歉意。我向他挥挥手,示意自己并不生气。

“极光可是很难遇到的。”我走近那位孩子,在他身边转着圈,“只有特定几个月份才能在极圈内部看见。可以说,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没有机会看见它的。但或许正因它的稀有,极光在我们眼中才如此美丽,你说是吗?”

男孩低下头,过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唔……对不起。”

“没事。”我摸了摸他的头,“下次麦哲伦姐姐回罗德岛的时候,我会让她给你们带几张极光的照片,好吗?”

他开心地笑了,一同笑起来的还有其他孩子。但我看着他头上的源石,觉得这仍不够,于是说了一番当时并不觉得能实现的豪言壮语:“总有一天我会把罗德岛开到北极去。到时候,我们就一起去看看极光是否存在。”

“……等治好了矿石病。”我喃喃自语着,“等治好了矿石病,我就把罗德岛开到这里。”

两根手指扯住我的小指,然后是无名指,最后是十指相扣。本应在寒风中冻僵的手指,此时却不觉得冰冷。我转过头,看到一个足以让极光失色的温柔微笑。

“然后,大家就一起看极光。”凯尔希说。

“还得让每个人都试一下酸奶油蛋糕。”

“那东西你自己享受就好。”

“是吗?我现在感觉那个蛋糕还挺好吃的……说不定过去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一口吃——”

“阿嚏!”

“……噗。”

“不许笑!”凯尔希一只手被我牵着,只能用另一只手捂住脸。我掏出纸巾递给她,看着她背过脸去擦净鼻涕。等这场闹剧结束,我们再次仰望夜空时,极光已经消失了。

“回旅馆吧。”我拍掉她头顶积下的白雪,她也配合地甩甩头,不让雪掉到脖子上。直到进入车门,我们才松开握在一起的手。

暂住的旅店已在一周前订好,但原本预定的两个单人间不知何时被谁换成了一个双人间。凯尔希在前台呆愣了几秒,检查了一下订单,然后打电话回罗德岛,要求扣除可露希尔接下来一整年的工资。虽然是自作自受,但我还是有些怀疑两位血魔在罗德岛到底能否赚到钱。

“进去吧。”她放下了手机,但仍在手里紧捏着,看起来随时都会被握碎。

“你确定——”

剩下的话被凯尔希的瞪视阻挡在我的喉间。

“进房间。”她重复道。

幸好不是大床房,不然我接下来六天都得在冰冷的地板上打地铺,而可露希尔接下来的一年也都得在罗德岛的桅杆上度过。我们简单地轮流洗漱,互道晚安后就睡下了。可能是由于旅途困顿,我躺下后只用了三分钟就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