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獠牙

1097年1月26日

投石者与被击中者之间

耸立着无法逾越的栅栏

立场一旦对调

正义也会展露獠牙

最终只能困在笼中嘶吼的

究竟会是哪一方?

——Linked Horizon《晓の镇魂歌》

IKELOS_Simulation_v1.0.l

这座城市已经死了。

它曾有个悦耳的名字,奥菲莉亚,取自一位不幸早逝的美丽女子;它曾是萨卡兹这片旱土上最明亮的珍珠,每年春季都曾有无数鲜花在这里盛开;它曾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封地,波洛涅斯家族,自从“萨卡兹”这个词诞生的那天起,他们就扎根于此……

这些信息对你来说没有任何价值。这座城市在半年前就死了,留在这里的只是它的尸骸。混凝土和钢板不会轻易腐坏,但马路上不再有车辆驶过,楼宇间不再有人群穿行,花田间不再有盛开的鲜花……这座城市的确已经死了。

就和你一样。

当你走出曾是花店的临时指挥所时,你看到的是数十位和你一样注定要死去的士兵。你曾要求他们在废弃建筑间设立防线,但士兵们只是松垮地靠在半毁的墙上,连武器都未握在手中。你曾把他们称为“曼杰特”,只是个名字而已,没有特殊的意义。

你们都会死在这里。在来到这座受诅的废墟之前,你就对此有所觉悟。但其他人呢?

“你们在干什么?”你向他们提问,“我不是要求你们准备防御吗?”

没有人回应。你走向你最熟悉的部下。他身材高大,这似乎放大了他身体的颤抖。

“告诉我,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呆站在这里?为什么不拿起武器?”

“因为我们就要死了!”他朝你喊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他的丑脸,特别是他生气时的样子——这个想法让你不禁冷笑起来。

“你只想说这个吗?”

他俯下身,瞪视着你。这场闹剧已经吸引了其他士兵的注意——你本就期望如此,不是吗?

“你知道我们守不住这里的。”他低吼着,“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是的。”

“我们这是在送死。”

“是的。”

出乎意料地,他笑了。他知道自己为何会笑吗?还是说,这只是简单的肌肉抽搐?

“那,为什么?”他问。

炮火的轰鸣短暂地中断了你们的对峙。你会在那时生出一丝奢望,认为是友军的火力正在支援你们?如果是那样,几秒后在你们附近爆开的炮弹是否又扑灭了你的希望?

“你说得对,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在巨响导致的耳鸣结束后,你这样告诉他们。几位士兵开始哭泣,呕吐,趁他们还能这样做的时候。

“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你朝人群喊道。所有人都愣住了,似乎惊讶于你瘦弱的身体居然能爆出如此响亮的声音。你深吸一口气,用绿色的眼睛扫视人群,确认每个仍能站立的人都看着你。

“我们守不住这个据点。”你平静地说。这句话没有在人群里激起任何波动,是因为他们已经麻木了?还是因为与自己即将消逝的生命相比,据点的失守根本无关紧要?无论如何,这都与你的预期相符。你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不是吗?

“我们赢不下这场战役。”你再次重复,“但我们驻守在这里的每一秒,我们拖延的每一分钟,我们耗费敌人的每一颗子弹……我们每个人的死亡,都会为其他人争取宝贵的时间,为他们的胜利铺平道路。”

“今天,我们将遭受战败,我们将迎来死亡。这里就是曼杰特的终点。但我们的牺牲绝不是没有价值的!借由我们的鲜血,与和我们一同赴死的无数同胞的鲜血,萨卡兹的和平终将实现!”

不知不觉间,士兵们都已站了起来。他们沉默地聚在一起,沉默地看向你,沉默地听着你那并不激昂的演讲。你看到他们眼中的火光,意识到还差最后一句话。还差最后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心安理得地赴死了。

“为了波洛涅斯!为了萨卡兹!”

于是你吼了出来,用这句曾激励过他们无数次的话语。有人会注意到,这次你的声音里也带着些许的颤抖吗?他们能猜到,即使是你自己,也不完全相信这句话吗?

你永远没法知道了。

你看到士兵们握紧手中的武器,满意地点头。这改变不了他们必死的命运,但至少能让他们在死前发挥最大价值。你显然很擅长此道——用言语蛊惑人心,用假惺惺的自我牺牲逼迫他人一同为你的理想死去。如果你真的如自己所说的那样,把自己作为一枚棋子投入战场,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换取战争的胜利,或许我还会钦佩你。

“但为什么,只有你活下来了?”

老人抓住我的胸口,把我推到火车的墙壁上。那双病态地发红的眼睛在漆黑的车厢里闪着光。

“你承诺过要和他们一同赴死,为什么只有你活下来了?告诉我,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老人的手剥夺了我的呼吸。我用尽全力,试图推开他。但那只瘦削的手臂似乎有着万钧之力,

“你看不见,是吗?”像是甩出一袋垃圾一样,老人随意地把我摔到车厢的另一边。身体在砸上墙壁时发出一声悲鸣,大概是有几根骨头断了。

“你看不见这辆火车底下是什么,我来帮你。”他缓缓朝我走来,我急忙扶住身边的钢管,试图起身。如果我能掰下这根钢管,说不定还能用来反——

它一动不动。我无力扯下钢管,甚至难以从中抽出我的左手,就像被黏住了一样。看着逐步逼近的老人,我咬牙发力,终于把钢管从墙上拔下。但手中物件的触感却突然变得柔软湿冷,就像是……

“哦……你手里的,那是什么?”老人停下脚步,冷笑着问。

我把左手举到眼前。天啊,现在我能看清它了。

这是一截手臂。从大臂处被扯断了,还喷着血,染红了我的一边衣服。这大概是人的手臂。怎么会是手臂?我明明——

老人扼住我的咽喉,把我举到空中。那截手臂在挣扎中被我丢下,又被地板上突然冒出的巨口吞噬。我也会变成那样吗?莫大的恐惧攥住了我的思绪。不是因为即将面对死亡,而是因为我将一无所知地死去。

他的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把我用力向窗外丢去。当我从轨道桥边坠落,砸向桥下的冰冷湖面时,我仍感觉不到一点疼痛。但我终于意识到他所说的,“火车底下”是什么了。

铺就那条铁轨的,是尸体。无数的尸体。

睁开眼,看到另一片黑暗。只不过这次能隐约看到木质的天花板,而不是车厢里的铁板。

抬起手,举到眼前。没有血迹,没有握住某人的断肢,但双手仍在颤抖。

“……默尔索?”

用手触碰脖颈。没有被暴力老人扼住,也没有其他的痕迹,可还是喘不过气。

“默尔索?”

起身,向下俯视。白色的被子和床单。与大部分旅店类似,这里的床柔软得可怕,几乎让我怀疑自己会陷下去。

那样的话,我会被一张巨口吞噬吗?就和那条断肢一样?

“默尔索!”

我循着声音转头,看到凯尔希躺在隔壁床上,用手撑着身体。月光从窗帘间泻下,流转于她银白的发梢,打上一层薄纱般的珍珠色光亮。

我扶住额头,长呼一口气。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从噩梦中醒来,“凯尔希……抱歉,吵醒你了。”

她摇摇头,“不是因为你才醒的。做噩梦了吗?”

“我想,是梦到萨卡兹内战时期的回忆了。”

“萨卡兹?但……这不可能。”

“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我梦到过和你拍照时的场景。那是第九张,对吧?前八张都被我们删掉了,其中有一张记录了你打喷嚏的样子。”

凯尔希微微一怔,“你怎么......”

“对了,还有那条围巾!”我继续说,“你曾问过我,围着它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奇怪。我没法记起当时的我怎么回答。但真的一点都不奇怪,倒不如说很可爱......那条围巾是你自己织的吗?下面那只棕色的兔子应该就是阿米娅?这样想的话,其实——”

我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到底是什么表情?我想,应该是笑着的。但凯尔希没有笑。我看到那双翡翠色的明亮眼眸先是放大,然后缓缓眯起,最后逐渐模糊起来,像是被蒙上了薄雾。

“对不起,我可能太兴奋了。”我移开视线,“我只是想告诉你,我逐渐能回想起过去的那些事了。”

“睡吧。”凯尔希轻声说。

“嗯,抱歉说了些奇怪的话……晚安,凯尔希。”

“晚安,默尔索。”

那一夜我没能再次入睡。从被褥摩擦的声音判断,凯尔希也没有睡着。即使隔着一张床,我们仍是背对背的。我对着白色的墙壁, 她则对着黑色的窗帘。有无数次,我想向她提问。我的过去,阿米娅的过去,她的过去,罗德岛的过去......但每次,都是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阻止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