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历1142年5月15日

梦里的我总是在登山。

这是一座死寂的山,除我以外没有任何活物,即使是最顽强的苔藓也无法在此留存。灰色的巨石,灰色的土块,灰色的沙砾——这些元素就构成了山的全部。几块碎石在我踩过时失去了原有的平衡,它们无声地从山坡滚落,直至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梦到这座山。我总是被甩在它的半山腰,无论是山巅还是山脚都遥不可及。但我还是尽力向上攀登。没有绳索或钢锥的辅助,我只能手脚并用地抓住那陡峭的边沿,让汗水和踢落的石块一起落下。

在山的顶端有什么?我不知道。一种模糊的意志驱使着我不断向上,向上,直至山顶巅峰。

但或许这座山根本没有顶峰。又或许它太远了,即使穷尽全部的精力也无法抵达。

当我产生这种疑虑时,一块石头立刻击中了我的肩膀。石块只有拳头大小,但足以造成剧烈的痛楚。我仰头瞪向石头飞来的方向,那里什么都没有,一如既往。

同样一如既往地,第二块石头擦过我的脸颊,刮出一道血痕。接着是第三块,第四块……计量石块的数目很快就成了一件无意义的事,因为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石块冲击着我的身体。我咬牙忍受着,直到一块有着尖锐边角的石块砸中我的左手,让它从岩壁上脱落。

我开始下坠。和打在身上的石块一起,和从伤口中流出的血液一起,远离山巅。很快就再没有什么山巅了,也不再有飞来的石块,安逸的黑暗笼罩了我。我闭上眼,感受着下坠时掀起的微风,陷入沉睡。

当我再次醒来时,眼前是闪着刺眼亮光的显示屏,以及堆积成山的理智顶液包装。在那个瞬间我很难判断自己到底是从梦境回到了现实,还是刚从现实中进入梦境。

“下午好,卡杨博士。现在是泰拉历1142年5月15日17时15分。”

直到PRTS的声音响起,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又一次失败的梦境,我想,又没能抵达山巅。

“PRTS……我睡了多久了?”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一条纤薄的毛毯从背上滑落。我赶忙把它捡起,细心叠好。

“144分钟。”PRTS说。这个数字同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显示屏上,我烦闷地用鼠标把它按掉。

“文件呢?”

“在卡杨博士开始睡眠进程之前,截至5月14日的所有文件已被处理完毕。”

“是吗,那就好。”

我伸了个懒腰,至少这五十小时的辛劳还是有价值的。

但这还远远不够。罗德岛的内部事务只是一小部分,源石病的研究,天灾的研究,与整合运动的斗争……罗德岛的前方还有无数的苦难等着我们。

“另外,凯尔希医生要求在她的房间会面。”PRTS的话语中断了我的思考。

“……呜哇。”好吧,可能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附加说明,凯尔希医生要求卡杨博士立刻到达。”PRTS又不带感情地补充了一句。

“……告诉她,我和塔露拉私奔了。”我随意抛出一句逃避现实的话。

摄像头发出对焦的摩擦声,似乎在认真考虑这句话的可能性。

“这是事实吗?”它问。

“怎么可能。PRTS,你能帮我想个更好的借口吗?”

“请不要试图逃避,PRTS在39秒前已把卡杨博士醒来的消息告知凯尔希医生。”

“我没有逃避,只是……可能还需要更多时间来考虑一些问题。”

我想到了第一次打开电脑时看到的那个视频,第142号文件。如果那份视频记录属实,那么过去的我曾把自己的记忆托付给凯尔希,希望她能在未来让我恢复记忆。但她对此只字未提。我不知道她为何会这样做。

“PRTS会通知凯尔希医生,卡杨博士将于半小时后到达。卡杨博士会在那时得到自己的答案。”看来PRTS不打算向我妥协,不过这或许也是件好事。

“谢谢,我稍微准备一下就去。”我关上电脑,把理智顶液的废弃包装丢到一边,然后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不,再给我一个小时。”

她说得没错,我确实该刮胡子了。

75分钟后,我叩响了凯尔希的房门。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她的房间。在过去我们只在罗德岛的会议室会面,生理学检查则是在医疗室进行,那时给我开门的总是Mon3tr——那个诡异的黑色源石造物。

所以当我看到她本人出现在门口时,我稍微有些惊讶。

“你又迟到了十五分钟。”她皱着眉说,“还有,你手里的是什么?”

“三天前那位孩子送你的礼物。”我晃了晃手中的花盆,里面盛开着白色的小花,“他恢复得很好,已经可以外出摘花了。”

“哼,这样啊。”虽然语气有些不屑,凯尔希还是很认真地凑过来,用指尖拨弄那些细小的花瓣。她的猫耳几乎凑到我的鼻尖,薄荷味的淡香扑面而来。

“……阿米娅说过,你很喜欢植物。”我转头看向走廊的尽头,祈祷着千万不要有人从这里路过。

在余光里我能看到她叹了口气,“这种花其实很难养活,特别是在离开了它的原生土壤之后……把它摘下来是个错误的选择。”

“那个孩子很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他只是想表达感激。”

“也许吧。”她走回房间,向我挥挥手;藏在门后的Mon3tr在我踏入房间时发出一声低吼,不知是在欢迎还是在威胁。

这是一间朴素的房间。除了天花板上的绿色吊灯以外所有家具都是纯白的,和它的主人一样。

我把花盆放在桌上,此时我才发现这间房间中唯一的点缀:一小盆仙人掌,孤零零地立在桌边。我不由轻笑了一声。

“有什么好笑的?”她双手抱胸坐到桌边,不满地发问。

“为什么是仙人掌?”

“……因为我没时间养别的植物。”

“或许现在你有足够的时间了。”

“是啊,那是因为你把我解雇了。”她瞪了我一眼。

我耸耸肩,“就像我说的那样,你需要休息。”

“可别以为我会对你感恩戴德。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罗德岛需要……”

“我知道我知道。”

我在桌边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与凯尔希愠怒的眼神直接交错,挑衅地挑起一边的眉毛。这样的对视持续了十秒,然后她笑了,从抽屉里拿出一面镜子对着我。

“好好看看你自己的熊猫眼。”

镜子里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男性,颓废的眼睛被一圈黑墨包围着,看起来就像连续工作了三天三夜的社畜一样。我花了一段时间才认识到那就是我自己的倒影。对哦,我确实是三天没睡觉了。

“我知道,看起来很蠢。”我把视线从镜子上移开,镜中的我也完美地复制了这个动作,“……要是我没多花十五分钟剃胡子,那么肯定会更蠢。”

“……在罗德岛第一次出航的那天,你也迟到了十五分钟。”

凯尔希的语气里带着点戏谑。我愣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我的过去。

“听起来很糟糕。”

“是啊,最后还是我拎着你的耳朵把你拽进去的。”

“为什么会迟到?”

“当时你在等人。”

“等谁?”

“……唯有这点我绝不能告诉你。”这次的回应比之前慢了一些,但我能从中听到决绝的否定。

“那至少告诉我一件事,关于过去的博士。”

“我是否能回答取决于你的问题。”

“只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应该不会涉及到任何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信息。”

“那么,问吧。”

我把手指伸向仙人掌的尖刺,从疼痛中获得些许的清醒,然后面向凯尔希和她手中的镜子问出了那个问题。

“过去的博士……他是个好人吗?”

她露出怀念的神色,“善良得几近天真,也因此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

“谢谢,那就好。”我把后背靠到椅背上,长舒一口气。然后我从腰间拔出那把左轮,在食指上转了两圈。

她睁大眼睛,“你已经……”

“'一切都不会结束(Nothing Ends)',这就是密码。”我把左轮放到桌上,“还有,第142号文件,我也已经看到了。”

凯尔希没有说话,她的表情就和被责骂的孩子一样惊慌失措。我稍微挪近了自己的座椅,直视着她的眼睛。

“为什么不让我恢复记忆?”我问。

“……因为现在的你会消失。”她过了很久才从唇间挤出这个答案。

我笑了笑,“PRTS也说过同样的话,它也担心我在取回记忆后会一走了之。但我已经向它保证过了。现在我也向你发誓,凯尔希。我发誓我绝不会离开罗德岛。”

她轻轻摇头。纯白的头发也随之摆动,在桌上落下悲伤的影子,但又立刻消逝了。

“你还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那就告诉我。”

她叹了口气,带我走到房间的另一侧,把她的右手按在墙上。面前的墙壁向两侧展开,露出隐藏在内的透明箱子。一颗源石结晶悬浮在箱子的正中央,有规律地晃动着。

阿里曼晶体,或者说净化源石,储存着我的所有记忆。

我想伸手触碰那块橙色的晶体,却被凯尔希阻止了。她用力拽住我的手腕,甚至按出了红色的印痕。

“为什么?”我略带恼怒地问,“明明你一直都能让我恢复记忆,为什么不这样做?如果我能得到过去的那些知识和经验,罗德岛一定会比现在更……”

“因为现在的你会就此消失!”凯尔希挡到我和晶体中间,揪住我的衣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激动的样子。

然后她低下头,像是忏悔一样继续说着,“阿里曼晶体……那里面存储的其实并不是记忆,而是另一个意识……你失忆前的意识。其实这是意识转移的过程,如果……”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我已经猜到了答案。

“如果选择恢复记忆,那么此时此地的这个'我'就会消失,留下失忆前的那个博士。是这样吗?”

“……是。”她的声音微不可闻,仅能勉强到达我的耳边。

“所以你才一直向我隐瞒事实。PRTS也是……”

一切都说得通了。不让我阅览过去的报告,不告诉我电脑的密码,还有那刻意表现的冷漠,都是为了让我不必面对这个无解的难题:

只能有一个博士,只能有两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是无视这块晶体,继续做罗德岛的博士;第二个选择是放弃现在的自我,唤回过去的我,让那个博士带领罗德岛走下去。

不,那不是“我”,而是“他”。一个和我有着截然不同的记忆和经历的“他”。如果选择了第二个选项,那么我就会死。

但他一定是个更好的博士,比我更好。天灾笔记,PRTS,阿里曼晶体……创造出这一切的是他,而不是我。我一直以来都理所当然地使用着他留下的东西,对这些遗产背后的技术和原理都一无所知,只是盲目地走在他曾经走过的路上,奋力追赶他的影子。

但我可能永远都无法达到他的高度。即使可以,那也需要几年乃至十几年的时间。罗德岛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而且凯尔希说过他是个善良的人,善良得几近天真。如果是他的话,说不定能救下ACE,scout,米莎,以及无数其他我没能救下的人。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人终有一死。无论是把生命让给另一个我,还是度过漫长的岁月之后死去,都是一样的。为了一个更美好的未来而死,是我这个不成器的博士能做的最正确的事。

“把他带回来吧。”这句话在我喉间待了很久,以致我将它说出口时感到一阵冰冷的解脱。

“我做不到……”胸口传来轻柔的力度。凯尔希把头抵在我胸前,痛苦地哽咽着,“我不想让你消失……”

此时落日已有一半被远方的山脉掩住,在地平线上映出橙红色的光芒。那微弱的光线不知如何跨越了遥远的距离抵达到我们身边,将凯尔希的发梢染成绮丽的亮金色。

我无言地抱住她,把自己的表情藏在她的肩后,不让她看见我的动摇和犹豫。在那个瞬间,我的确产生了一种荒诞的想法。

我希望当下这个瞬间能持续下去,直到永远。我希望能回到第一个选项,继续留在这里。我希望忘记这一切,忘记那块可憎的晶体,忘记属于博士的义务,忘记罗德岛,忘记整合运动,只留下怀中的这份温暖。

但我只能这样希望。我是罗德岛的博士,注定不能只为自己而活。

很快,最后的日轮也被山脉吞没,再也不见踪影。夜幕就要降临了,人造的灯火马上就会取代白昼的日光,点亮人们脚下的路途。但在太阳落下的地方仍有最后一抹橙红色的云,像是赌气一样执拗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我望着那最后的余晖,仿佛得到了自己的启示。

也正是在这时,我终于理解了那句话,那句让我不自觉地流泪的遗言。

“罗德岛需要过去的博士。”这句话从我口中说出时意外地轻松,比我过去说过的每句话都轻松。

“但……你会死。”她悲哀地摇了摇头。

“不,这不是死亡,只是把生命让给另一个我。而且……我也不会就此消失。我的一部分会留下来,留在那个博士意识里的某个角落,留在我走过的路上,或许……也会留在你们的回忆里。”

就和那轮落日的最后余晖一样,我想,没有人会真正死去。总有些东西能留下来,成为足迹,成为故事,成为回忆,继续存在下去,正如ACE把他的生命留了给我。

所以我松开手,看着凯尔希翠绿色的眼睛,擦去她眼角的泪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一切都不会结束,对吧?”

不需要更多的解释,她接受了这句话。

“……谢谢你,为你所做的一切。”

她在我的额头上留下冰凉的一吻,然后站到我身边。眼边仍带有泪花,但也同样微笑着,注视着我的手触上那块晶体。

“一会儿见,凯尔希。”

You can take my heart

And hold it together as we fall apart

Maybe together we can make a mark on the stars we embark

And keep us together as the light goes dark

——CHVRCHES 《Death Stran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