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Waking Sorrow

泰拉历1142年5月15日

我又回到了那座灰色的山。同样的苍凉,同样的死寂,同样荒诞地横亘于我的眼前,仿佛它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真实存在的东西。

于是我开始攀登,就和过往的无数次梦境一样。这次不再有投石阻挡我的前路,唯一需要抵抗的就是陡峭的弧度和逐渐稀薄的空气。

这样的攀登并没有消磨我太多的体力,或许在这个世界里体力并不那么重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忧愁的思绪逐渐占据了我的心灵,并随着高度的上升而不断加剧,直到我看到自己视野的上方出现一片黑色的天幕,这意味着我即将到达山巅。

但就在那时,我右腿踩住的凸出石块却突然碎裂了。失去支撑的我一下子悬到空中,仅凭双手抓握的岩石才免于坠落。但这样的状态也维持不了多久,我甚至能看见手中的岩石也逐渐出现裂痕,幸而此时有一只手及时拉住我,把我拖上山顶。

山的顶端出乎意料地平整,只是一片灰色的平地,没有任何打破整体和谐的凸起。与其说这是山巅,倒不如说是把原本还能向上延续的山脉强行切割了下来。而现在我就停留在它的切口上,双手撑膝,贪婪地呼吸稀薄的空气。

“所以,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眼前的人有着和我完全相同的面貌,甚至看起来还比我年轻一些。当我的眼神和他交错时,他轻轻点了一下头。不需要额外的言语,我立刻就理解了他的身份。

这是失忆前的我,真正的博士。只是简单地窥探他的眼睛,我就能从中看到无数的知识和经验。

他一定是个更好的博士,比我更好。

“谢谢……我?”我试探性地提问:“说真的,我不知该如何称呼你。”

他也笑了,从中看不出任何幽默感:“你可以叫我西西弗斯(Sisyphus)。”

“不,这个名字太麻烦,还是直接叫你博士好了。”

他安静地看着我,“你也是'博士'。”

“但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就属于你。”

他又看了我一会儿,最后还是颔首。

“如果你坚持的话。”

我直起身,走向山的另一边。准确地说,这座山并不存在所谓的“另一边”:一道突兀的悬崖终结了我的旅途,其下是深不见底的赤红海水。浪潮无声地拍打着峭壁,把它打磨成光滑的截面。

我走到悬崖边,望着那片深邃的海洋。一种轻薄的寒意切实地抚上我的身体。

这就是梦的尽头。一条死路,哪里都去不了。

我的视线胡乱地掠过红海的表面,发现在极远的地方有一个黑色的小点。当我的目光聚焦到那个点上时,它模糊的轮廓逐渐变得鲜明起来。我眯起眼,最后认出了一艘采矿船的形状——那是罗德岛。在海水的拍打下不断浮沉,被潮水裹挟着四处漂流,但仍顽强地向这边驶来。

或许是他们是在寻找博士。这个想法让我不禁轻笑起来,周身的寒意也不知在何时消失了。

博士站到我的身边。他同样眯着眼睛,但似乎并不是为了看清远方。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

“罗德岛,在海的对面。”

“……是吗。”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愧疚。

“你呢?你又看到了什么?”我反问他。

博士悲哀地闭上眼,眉头紧锁着。

“什么都没有(Nothing)。”这个词艰难地离开他的唇间。

“一切都不会结束('Nothing' Ends)?”我半开玩笑地问。

他勉强笑了笑。这次同样没有幽默感,而是带着悲伤的意味:“那是我们父亲的遗言,同时也是我们的启迪者——瑞扎尔.阿济尔,或德瑞捷.尤尔的遗言。”

“……很抱歉我记不得他们了。”

“没关系,我猜你因失忆而道歉过很多次。”

我挠了挠头,“是啊,很多次,多到我不想再数了……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把你带回去,也算是给罗德岛一个交代。”

“在为失忆道歉的同时,你也一直在拿'失忆'作为挡箭牌。”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而冰冷,就和之前的凯尔希一样。

“……你说什么?”

“你不愿接受自己'博士'的身份,你以为那是因为你永远无法达到博士的高度,但你只是在逃避自己的责任。你来到这里,在事实上也是一种逃避:以为把一切问题推给我就能得到解决,但我也是和你一样的普通人。你没有救下的人,我可能也无法拯救。你无法做到的事,换作我也不一定能做到。”

我轻轻皱眉,“……或许如此,但为什么要突然提起这个?”

“因为你仍有选择的机会。”他转过身,指向我来时走过的路,“你仍可以走下山,回到现实,接受'博士'的身份,做一个更好的博士,然后继续前进。”

我用了一段时间才确认他没有在开玩笑:我为了把他带回去甚至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觉悟,这个家伙却要我就此放弃?

“他们需要你。”我紧盯着他的侧脸。

“但他们想要的是你。”他瞥了我一眼,眼神中竟带着些许的羡慕:“一个全新的博士,一个能把罗德岛的每个人联系起来的博士,一个一无所知却又能坚强地走下去的博士。”

“难道你不是这样吗?”

“我做不到,太多悔恨了。”

我上前一步,“如果因为这种幼稚的理由就不愿前进……”

他没有说话,向我开放了他的内心。

我看到了无数悔恨,如同在梦境中砸下的石雨,包围了我,撕开我的灵魂。

无法阻止亲人离去的悔恨,眼见光辉之人逐渐堕落的悔恨,被迫向无辜者扣动扳机的悔恨,对谎言的悔恨,对真相的悔恨,对战争的悔恨,对因自己而死的人的悔恨,对那曾和自己一同欢笑,现在却又站在对立极点的至亲至憎之人的悔恨……

如此之多的悔恨,甚至足以筑成一整座灰色的山脉。

“现在你理解了?”他的的声音把我扯回现实,“所有这些悔恨……缠绕着我,永远无法摆脱。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带着罗德岛走下去。”

“'没有不带阴影的太阳,应当了解黑暗'……”我想起了三天前凯尔希让我阅读的那份手稿,“这些文字是你留下的,对吗?”

“那些文字来源于一本旧世书籍。在过去我曾用它们激励自己,说服我自己正在做正确的事……但无论如何,阴影还是阴影。这又是另一个悔恨。”

他微笑了一下,这次只是单纯的笑容,“但你不一样,你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不受过往的罪孽和悔恨束缚。比我更适合做罗德岛的博士。”

“但我还有太多不理解的东西。赤潮守卫,阿里曼晶体……这些东西都是你创造出来的。我甚至连PRTS都修不好。”

“你所欠缺的只是知识,而知识是最容易弥补的。在这个空间里,时间的流逝比现实更为缓慢。我可以把博士的一切知识教授给你。”

这真是个诱人的邀请。无论是对我,还是对罗德岛。不用放弃现在的自我,同时又能获得博士所必需的知识。

我几乎就要同意了。

但就在那时,我的肩膀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感,就像被石头击中了一样。我环顾四周,没有找到石块的痕迹。只有……他。过去的我,仍眯着眼,无动于衷地看着红海,又像是在寻找根本不存在的某物。

然后我终于意识到了。为何我会梦见与这里相同的山脉,为何我在梦中永远无法到达山巅,为何在接受他的悔恨时,我会感受到与投石类似的痛苦。

“你说,这里的时间流逝比现实中更为缓慢……具体是多慢?”于是我向他提问。

“我没有确切的数字,但现实中的一天大概是这里的一周。”

“那么,你又在这里等了多久?”

“从博士创造出我的意识,到你来到这里为止。”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等了多久?”

这是他第一次回避我的视线。“……以体感时间来判断,两年。”

“两,年?”

一个人,在这片空间里,等了两年。身边是坚硬的灰色岩石,脚下是无底的赤红海水。

“这无关紧要。”他的回应依然平静,“重要的是我可以把必要的知识——”

“如果我离开了这里,你会怎样?”

“……我会继续存在。”

“你会永远留在这里,一个人。”

他没有回应,我想这就是默认。

我看着远方的罗德岛——它已经离我们很近了,我甚至能看见它甲板上的灯火。而那个博士目光触及的方向,也正是罗德岛现在的位置。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做出了决定。

“回去吧。”我对他说。

他的脸上显出些许的恼怒:“我已经说过了,我可能不再适合带领罗德岛。”

“那就改变你自己。”

“……我试了,很多次。”他的恼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可奈何的忧愁:“我试着成为世人需要的那个博士,那个智慧和正确的象征。我试着创造出一个理想博士所需的一切,但……我做不到。知识,经验,乃至理性,都无济于事,它们最后只会导向更多的悲剧和悔恨,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追悔莫及。”

他又看了我一眼,挤出一个凄惨的笑容:“恐怕也只有悔恨才能真正改变一个人的本质,但这样的改变总是来得太晚。”

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即使我掌握的知识和经验都远不及眼前这个看起来无所不知的自己,我仍有资格好好教训他一顿。

“那是因为你站得太远了。”我说,“如果说我在自己的生命中真正学到了任何东西,那就是每个人都可以为了自己所在乎的一切而改变。”

他痛苦地皱眉:“你说的这些我都理解……”

“是吗?如果你真正理解这一切,那你就不会说出这种丧气的话。听好了,即使我只度过了半年的短暂岁月,但在这半年里我已亲眼见证过无数人的改变。我见证过墨守成规的莱茵研究员为自己的实验对象打破秩序,冷酷无情的杀手为想要保护的小姐变得柔软,本应没有灵魂的机器说出最有人性的话语,就连我自己……”

我想起这几天发生的故事,想起与凯尔希相拥时感到的温暖,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弧度:“就连我自己,也被改变了,从一个不成器的博士,变成了现在的我。”

言语的力量是有限的。要用寥寥数语概括我所见的改变,实在是太过困难。因此我在一开始并不奢望自己的这些话语能对过去的我造成什么影响。但当我再次看向博士时,他正低着头,用攥拳的手抵住自己的心口。痛苦和怀念交织着出现在他的脸上,就像冰层绽开的裂痕。

这可能不只是言语的作用。或许正如他向我传达了自己的悔恨那样,刚才我也在无意间将自己所见的一切传达给了他。

我希望那是些美好的东西。

“我曾和你一样。”他开口了,声音前所未有地柔和,“我曾和你一样。在我成为博士之前,在巴别塔的时候,甚至在她离去之前……我也曾见证过这些美好的事物。但在那之后……”

“就像我说的那样,你站得太远,又太过傲慢。'世人需要的那个博士'?执著于成为那种高高在上的东西根本没有意义。你也说过罗德岛需要的是能把每个人联系起来的博士,那么你回去以后就该成为这样的人。”

他的眼睛睁大了一些,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状态:“我们两人中只有一人能回到现实。如果我回到罗德岛,你就会在此消失。我相信你也知道这一点。”

“我知道。”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为什么选择我?难道你不想——”

“因为我曾梦见过这座山,无数次。”

“……那一定不是什么好梦。”

“是啊,尽是些糟糕的回忆。漫无目的地攀爬着,直到被石块砸得遍体鳞伤。看不到山巅,看不到他人,看不到希望。只有永恒的孤寂和忧愁。”

博士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这让我确信了自己的猜想。

“那些梦境……它们属于你,对吗?我在梦中感受到的孤寂和忧愁,同样也属于你。你的悔恨是如此深重,即使记忆已然消逝,这些情感还是留存了下来,构成我的噩梦。”

他低垂着眼,看起来很痛苦:“正因如此我才希望把博士的身份让给——”

“正因如此,你才应该回去。”我打断了他,“我不允许你就这样哭丧着脸躲在这个鬼地方,与自己堆积如山的悔恨呆在一起。作为建立了罗德岛的人,作为另一个我,你理应得到更好的结局。”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比他年长:“所以,回去吧,你这个傲慢,忧愁,阴沉,无情的家伙,好好珍惜这第二次机会。别再想做什么'世人需要的那个博士'了。那些你在乎的人?他们才是你的归宿。回到他们身边,为他们而改变,做他们的医生(Doctor)。到了那时,你一定会发现构成人生的不只有悔恨。所有你在乎的人,所有你坚信的事物,所有你珍惜的联系,都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本质。”

“那你……”

我笑着摇摇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洒脱一些,“我已经见识到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了,即使在此结束也不会有任何遗憾。但如果你一个人永远留在这里,那么你就会成为我最大的悔恨。所以这样做也是为了我自己……大概吧。”

他长久地端详着我,然后以微妙的角度点了点头。既像是认可,又像是放弃。

“你和过去的博士,真的很像。”

“是啊。”我撇了一下嘴角,“除了你我之外,还有谁会这么病态呢。”

“你所说的'最美好的事物',那是什么?”

“这是我自己的小秘密,绝不会告诉你。相信你也一定也会找到属于你的美好事物,只要你愿意伸手追寻。”

“那么,在离开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吧。”

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提问:“这半年的生命……你……觉得值得吗?你所体验到的那些经历,它们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还真是个好问题。

一开始从石棺中苏醒,还没缓过神来就被那个拿着火焰长剑的疯女人追杀。ACE死了,没能救下他;刚回到罗德岛就立刻被拉到龙门,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凯尔希,然后就被强行安排了护送任务。碎骨和米莎死了,我早已意识到米莎的异常,但还是没能阻止她的死亡。阿米娅因此陷入消沉,同样迷茫的我没能安慰她,被凯尔希训了一顿;然后是雪怪小队,和霜星打了一架,当时的凯尔希和红也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战斗;再之后又回到了龙门,稍微挫败了整合运动的锐气,可惜没能亲手胖揍梅菲斯特一顿;汐斯塔的短暂休假。凯尔希没有去,在我们离开的时候一个人支撑着罗德岛。真是该死,当时应该强行把她拉过去的;再后来……再后来就是这几天的故事,凯尔希……是啊,她就是我有幸见到的最美好的事物,要是能多逗她笑笑就好了,她还是笑起来最好看;最后我来到了这里,见到眼前这个无所不知却又痛苦悔恨的自我,并决定把自己的生命留给他,让他能得到属于自己的救赎。

仔细想想,这还真是一段充满了悔恨和伪善的短暂人生啊。大部分时间都在盲目地四处奔走,总是为自己没能做到的事而痛苦自责,想要单纯地为自己而活,却又从未真正付诸实践。

那么,所有这些经历,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的一切。”我笑着说,“意味着我真正存在过,经历过,体验过,意味着我真正度过了自己的生命。因此无论是好是坏,我都热爱着它们。”

他皱着眉,显出几分畏缩:“但我并不确信我真正地活过。我不确信自己是否真正经历过他所经历的一切。我的意识是在一瞬间产生的,记忆也是,在那一瞬就全部完成了。没有体验的过程,只有……那些结果。”

“这会有什么区别吗?”我问。

他用手胡乱抓着头发,就和我紧张的时候一模一样,“我不知道……或许真正的博士已经死了,而我只是个继承了记忆的复制人。”

“但那些悔恨,你能真实地感受到它们,对吧?”

“……是的。”

“那么,你就是真正的博士。”

他低下头,仔细想了想,然后郑重地点头。

“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就一件事。”我说,“下次你见到一个叫梅菲斯特的小兔崽子的时候,记得替我踹他一脚。”

他笑了笑,“我会的。”

“回去吧,他们都在等你。”

我目送着他走下山。不同于我登山时的艰辛,他的脚步平缓而稳定,似乎早已记住了这座山的全部路径。

是啊,毕竟这座山是他的悔恨所构成的,他肯定已经无数次熟悉了它的全貌,甚至还把这种悔恨留给了我。

也正是在这时,我终于意识到了一点:即使我们有着截然不同的记忆和经历,但在本质上,我们两人其实惊人地相似。或者说,有些东西从未改变。

无论是那些下意识的小动作,还是毫无来由的自我怀疑。

……以及,永远把他人排在自己之前,这种病态的想法,也是一致的。

“嗨,博士?”

在我组织出成型的话语之前,我已经喊住了正在下山的博士。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安静地看着我。

于是我向他送出了最后的祝福。

“试着为自己而活吧,哪怕一次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