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绳并没有叫醒八木与阿檎的打算。甚至没在退房时叫醒店家,但还是把小费好好放在床上。

虽说接下来要做的事有些粗暴,大张旗鼓,甚至可能吵醒全镇居民。但至少行者少女与店家会一觉睡到天亮。

此事对玉绳而言并不困难。

但他并不需要在食物饮水中下药这种既麻烦又危险的方法。

只要略施小术,便能使一干人安睡不起。

玉绳所施之术,乃是幻想术中稍高等一些的【画地梦槛】之术,此术所需的凭物也仅需一截小叶紫檀木枝。

若是再高等一些的术,就算玉绳手中拥有凭物想必也无法使用。

所谓凭物,便是凭借其通达术理,连接术之心与施术者之物,乃是使用术必不可少的东西。

而术理乃发生之物,被孕育之物,因此身为男性的玉绳没办法像那猫——那女人一样,使用高等的术。

但仅是画地梦槛之术的话,玉绳还颇有把握。

若说玉绳在这深更半夜打算做些什么,便是纠集见证诅咒消散的观众。

玉绳打算在今夜终结安倍家的诅咒。

为此而来到的是镇南的闹市。虽然已接近午夜,但各处商家食铺仍在营业,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甚至有游乡乐队在道边划地演出,丝毫没有深夜的冷清。

玉绳在人潮中心站定,登上不知哪来的木箱,高高举起同样不知哪来的铜锣,重重敲响。

第一下并未对嘈杂产生影响,于是敲响了第二下,第三下。锣声渐渐盖过一切汹涌嘈杂,街道慢慢安静下来,筷子纷纷放下,众人的目光都看向锣声传出之处。

玉绳扔下铜锣与锤,用不大,但却确实传遍闹市的声音直入主题:“父老乡亲们,想必大家都清楚,安倍家可谓世代挨受诅咒,遭鼠类为患,不仅危及家业,更波害于邻里,可说悲惨至极。”

“但今日,不才身为一介驱魔师,将亲自带领大家见证安倍家诅咒的终结。”

言简意赅,想必连酒徒都能理解玉绳话中之意。街市中慢慢传来谈笑声,偶有人眉头紧锁,但大部分都没有听信玉绳的话。

“听好了,诸位。今夜可谓是安倍家命定之夜,若问为何,诅咒将于今夜达到顶点,安倍家当家家主安倍秀平,将于今夜遇害——请安静——”

玉绳环视众人。

“——如我所说,安倍秀平今夜毫无疑问,将被鼠所杀害。但若诸位,也就是现在聚集在这里欢歌饮酒,共度夏夜的诸位——若诸位肯随我来。想必安倍大人仍有一线生机,尚可化险为夷。怎样?诸位是否有救人一命的爱好?若有,就请随我来。”

轻巧跳下木箱,人群中自动开出一条路来,供玉绳通过。也不知是谁带头跟随,不多时后,玉绳身后便拖起一条长长的队伍。

这条五颜六色的长蛇在深夜随着黑色蛇头的带领慢慢前进,七扭八拐,终于来到安倍大宅门前。

蛇盘起身体。

“不需叫门,片刻后自有人为我开门。”

话音未落,从大宅深处传来一声惨叫,这惨叫如此凄厉,干脆地划破夜空,甚至叫人想要捂起耳朵。

尖叫戛然而止,仿佛从未有过。

人群躁动起来,很多人吓得离开,但大部分都留在原地,甚至有些试图上前叫门施救,却都被玉绳一一叫回。

正在众人心焦等待之时,大门毫无预兆地被推开,家丁推门而出,跟在身后的是位容貌姣好的女性。

两人险些和玉绳撞个满怀,勉强停下脚步,片刻之后,女性大叫起来。

“驱魔师先生!谢天谢地,求求您,快救救安倍家,救救秀平......”

紫绢用尽最后的力气,终于瘫坐在地。

“近来夫人操持家务,真是辛苦了。但勿要再绝望,安倍家的诅咒将于今日断绝。诸位,”玉绳扶起夫人,对身后的民众说:“请留在这里照顾夫人,不才将只身进入安倍宅驱除诅咒。”

说完便踏进大门,将身影溶进宅内的暗影之中。玉绳缓缓步行,但前进的速度却将跟在身后小跑的家丁远远抛下,玉绳没有犹豫,也没有询问惨叫的来源,只是迈步。只一时,便来到了主卧房前。

拨开聚集不动的人群,玉绳站在庭院中,面前便是安倍秀平发出惨叫的主卧房,也是昨日那群鼠忌讳之地。

而如今,群鼠正盘踞在庭院中,熙熙攘攘,一直延伸到卧房门前,地上黑云攒动,在廊灯的照耀下形成另一层夜空。如此数量,远远超过了那妖怪女孩所猜测的数百只轮鼠之群,廊下群鼠此时应有数千只之众。在场的年长仆役对玉绳说,今夜的鼠群,比十年前的鼠群多了数倍,也凶猛了数倍。

或许最近太过勉强身体了。玉绳边捂着嘴咳嗽边寻思。这件事结束后要好好休息一日才行。

“大家不要慌张,此处交给不才就好。请老先生带着大家离开,我一人便能应付。”

玉绳这话让大家如同拿到免罪金牌一般松了口气,那位年长的仆役马上以“不要干扰驱魔师大人”为由,推着众人退到视线之外。

没错。玉绳面对着鼠群心想。需要众人注视的场合只有最后罢了。想结束这场本就未曾有过的诅咒,只需最后的最后有他人见证并谈论就足够了。

那么该处理另外一件事了。

“小姐一直站在那种地方,不觉得累吗?”

————————

玉绳头也不抬,只抬起双眼看着远处房顶。

“可愿帮助小小驱魔师击穿诅咒?”

远处房顶依稀看得到人影,如今正一步步踏着虚空而下。

玉绳认得这术,此术乃是现世神通术中的【空阶】,能踏虚空上下如台阶自如。但会使用空阶的术者宗派并不多,玉绳知道的也只有两三派,不知此人属于哪一队。

不多时,那人影便在主卧房顶站定,月亮正在此人头顶,宛如光轮一般放射月华。

借着月光照射,玉绳看到了那人的衣着打扮:虽是女性,却穿着男性的服装,被束成马尾的一头黑发此刻正以难以想象的长度在无风之夜中飘动。

若没错,这便是众人口中的那位术者。

玉绳虽然知道这长度异常的头发也是一种术,但却从未亲眼见过,此刻也回想不起名字。

“劝你还是少来诈欺师那一套了——”术者的声音没有起伏。

“——大鼠。”

“若不才是大鼠,那您......”

“吾辈乃是猫,诛杀群鼠之猫。”

术者保持死水一般的语调。

“十年前便失败的事情,如今没有必要再做。”

“啊呀,”玉绳拍了拍后脑勺,一脸无辜,“真不知道小姐在说什么。”

“建议你不要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我好歹也做了些调查。”

术者说着慢慢步下虚空,停于群鼠五步上空。

“我指的正是十年前,你在牧野府八丈原五岭镇安倍大宅中假诅咒之名驱使式神诈欺失败一事。”

好一个连珠炮,玉绳根本没有丝毫开口的机会。

“身为半个阴阳师却驱使式神诓骗他人,真不知该说你寡廉鲜耻,还是说你不知信义。”

“甚至不肯放这一家人安生,事隔十年之久,居然还要回来。这也就罢了,却又将这一家人如同玩偶般置于股掌之上,就连今日此事态,也是你听了那姑娘所说的志异之后临时起意的吧。”

术者斜眼瞥向卧房,又看向玉绳。

“想必此刻,安倍秀平正如那故事一样遭群鼠攀身,堵住口鼻,欲求救而不能。”

玉绳露出笑容。

“小姐不愧是术者,术耳通天。不仅所知甚多,手段也颇灵通。”

玉绳回想起这两日总频频感到受人监视的不爽之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不要叫我小姐,直让人犯恶心。”

“啊呀,触到逆鳞了?可不才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不知道过去曾怎样招惹到您,您如今又何必来阻挡我清除安倍家的诅咒。”

“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真是贵人多健忘。”

术者说着,从袖中抄出一缕碎黑纱,掷到空中,闷喝一声,念动术决。

【九尺无垠帐】

只见那黑纱仿佛突然间拥有了生命一般卷曲舒展,霎时如天盖一般急速扩张,覆盖了从小庭院到卧房这片群鼠之地。二人和房间中的秀平,以及穷鼠之群,都被牢牢罩在了帐内。

玉绳偶尔会使用此术。九尺无垠帐乃是现世神通术中最基本的一种,此术所借凭物是一缕黑纱,笼罩的范围取决于施术者本人的意志强烈程度,其效果与其说是“囚禁”,不如说是“阻挡视线”,因为对同样有些神通的人来说,这帐不过是一层轻纱罢了。但对普通人而言,这帐却会让人在不知不觉间避开这片区域。

也就是说,现在紫绢夫人和一众家丁无法以任何方式观测到卧房附近发生的一切异变。

术者施术之时,通常会先用此术避开他人耳目,不是因为害怕被无关者看到,而主要是为尽量减少因为好奇而引发的不必要麻烦。

说“主要”,意味着施术的过程中仍然存在着不能为外人见的部分,但此时这些原因并不重要。

“还是想不起来吗?”

就算术者这么说,但九尺无垠帐乃是术者施术基本中的基本,以此为线索寻找术者,好比以呼吸为特征寻找特定的人,大海捞针。

结果搜寻记忆的线索还是停留在了空阶术上。

而玉绳也确实不清楚自己究竟何时与此人犯了冲。但也正如术者所说,这十余年来自己可谓是四处交恶。

所以忘记一两个仇家也是正常的事。

“算了,想不起来也罢。”

说着术者又从袖中抖出一物到手上,用两指捏住,展示给玉绳看。

借着月光,玉绳看清了术者手上之物。

“真是什么狠的都来啊......没个分寸。”

术者手中之物,乃是如今泽国遍寻不见的接骨木。

所谓接骨木,即是可以慰藉亡灵,沟通鬼神之木。古有焚烧接骨木以求通达鬼神之意的习俗,近世则多用来驱使鬼神。

但接骨木近一二百年已经几乎从泽国绝迹,所谓通达鬼神之意也仅停留于传奇故事当中,如今的术者想必也不会浪费如此珍贵的木材在与死者对话上。

“此木的用途,想必大名鼎鼎的诈欺师玉绳奉不会不知道。没错,这便是接骨木,本是役鬼神精灵之物,但就今日所在,有更便利之物。”

术者眼神所指之处是嘈杂鼠群。

“不过在那之前,告诉我,为何不肯放过安倍家。”

“这难道是命令吗?”

“是。”术者紧盯着玉绳,如猫盯鼠。

“算了,”玉绳沉默半晌,还是摇了摇头,似乎放弃与术者争锋,“那干脆还是说明白好了。”

“我只不过是应死者之夙愿,前来为其讨回公道罢了。”

“什么公道?”

“看来您的调查还不够完备。”

术者厌恶地啧了一声,撇了撇嘴角。

“不才的意思是说,安倍家需要偿还自己曾犯下的杀人罪孽,仅此而已。”

“战争中杀人,是无可奈何的事。”

“真的吗?”

显然,玉绳反问的是另一层意义。

术者蹙眉,看来是当真不知玉绳在说些什么。

“说到底,您该不会真的以为所谓安倍家被鼠诅咒这种传言是我一人所为吧。不才一介诈欺师,撑破天不过玩弄数人之心。要散布如此扎根于民间的流言,可谓费时费力,完全不值当。”

“所谓玉绳家被鼠诅咒,”玉绳又揉起了额头,仿佛过度思考带来了不可遏制的头痛,“但其实并未被诅咒,其真态也并非是鼠......”

玉绳又咳了起来。

“至少不是您所想的鼠。”

“又在信口开河,你当真以为我会相信你这种鬼话吗?”

“你父母没教过你不相信就不要问吗?”玉绳皱起眉头,“对今后不会再见的人, 没有什么好欺瞒的。”

“我劝你讲话小心。”

但玉绳正打算长篇大论,没有理会术者的威胁。

“虽说安倍家世代为官,但那也不过是百年以前的事。百年前与辽慎的战争旷日持久,几乎将国力耗尽,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什么家族,只要能立下三两战功,想要爬到兵马部主事这种闲职可说是相当容易之事。”

“没错,安倍家若要溯及根源,便是如此登上高位的。”

“您不知道吧。看来是真的不知道,不管是对安倍家诅咒的真相,还是安倍家百年前的孽债,您都一无所知。恐怕也正是因为无知带来的自负,才让您披着正义守护者的外衣前来搅局。”

“真相十分简单,就连您应该也在调查中掌握了——百年前的安倍家并非只有一支,”玉绳伸出两指,“而是两支。”

“当然,这种情况在稍大些的乡族中是十分常见的事,不似今日区分严格,百年前的家族通常都因出嫁,逐子与战争等原因分成数支。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注意这个信息,因为太普通,根本没有深入调查的必要。”

“但对今日之事,并非如此。”

“百年前的两支安倍家中,本家便是得以流传至今的安倍秀平一支,而消失在历史中的,则是永不见天日之拾荒众,也就是贫民中的贫民。虽说这叫法有些难听,但安倍本家百年前也不过是勉强温饱的贫民罢了。两者在战争摧残中没有任何区别。大厦一朝成,大厦一朝落,立于主公身侧锦衣玉食之人,也早晚成为兵马场中的孤魂野鬼。就是这么个道理。但当年由于战况实在不容乐观,被派到战场上送死的不仅有作为乡众的安倍本家,那身为拾荒众的安倍家,也同样被征召到修罗场上化身恶鬼。”

“争宗战争中泽国山穷水尽,最后靠拾荒众扭转战局这件事,想必您不用调查也能知晓。安倍家同样也是因为能在那场战争中立下功劳而晋升高位。不才说了这么多,想必接下来的事您应该已经明白了。”

“难道——”

“没错。立下战功的并非安倍秀平的先祖,而是拾荒安倍一族。具体情况虽已不可考,但若能在那场战争中立下战功,想必即便是拾荒众也能一步登天。但真正能够使人一步登天的,不是这里,”安倍拍了拍手臂,接着又拍了拍脑袋,“而是这里。”

“安倍秀平的先人凭借巧舌三寸,成功说服拾荒安倍将战功揽到了自己身上。身为平民的安倍家能得到的功劳更多,受封的官职也会更大,到时能荫及两家也不奇怪吧。想必安倍秀平的祖先便是如此对拾荒众说的。”

“俗话常说,咳咳——”

安倍捂住嘴弯腰咳了起来,很快便止住了,但脸色却越来越差。

“——俗话常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此道理自然也应该通用于人。想必拾荒安倍也听过这俗语吧。自然想当然地上门邀功,请求接纳,就算功劳本就是自己的也摆出低姿态下跪央求将自己纳入本家。但那岂是在央求接济,我看应说是央求活下去的机会。”

“可头脑简单的拾荒众没想到的是,安倍秀平的先祖却断然否认此事,甚至仿佛从未听过这事一般。”

“而就在此时,没错,就在这危急时刻,拾荒安倍一族却凭借一股不该有的勇气,做出了他们从未做出,也永远不再有机会做出的愚蠢决定:当面扬言要面见府守道明真相,以此逼迫本家安倍拿出诚意。结果啊,您猜结果会是什么样。”

“我没兴趣和你一起胡言乱语。”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术者与刚才相比明显动摇了起来。玉绳不会看错,玉绳也不会漏看。

“结果就是,这锦衣玉食的救命机会,被他们亲手变成了送命的敲门砖。本想着即将到来的是恐慌和悔改,谁成想却是暴怒的竹刀长棍。一通乱棍打在本就羸弱的病躯上,那一族安倍正是如此在数日之后饮泪死去。”

“争宗之战虽说是靠拾荒众而反败为胜,而神君本人在战胜后虽然也下令废止对拾荒众的诸多限制,甚至提拔一众拾荒众升任朝堂。但那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朝廷所展示给乡民看的一切都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于不才看来,这种将贱民捧到天端的大戏不过是在彰显与此相反的另一个事实,以及能将贱民托上云端的双手之伟力。”

玉绳仿佛在说什么十分晦气的事情一样,向鼠群中吐了口痰。

“而上行下效乃是泽国官场自古以来的传统,因此绝大部分立下战功的拾荒众,到死也没能等来自己应得的报酬。这样思考的话,与其让功劳白白溜走,不如握在自己手中。安倍秀平的先祖也许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也没错。”

“但说起来好笑的是——抱歉,不才虽非铁石心肠,但每每想到这事,都不由得发笑——说起来好笑的是,那拾荒安倍一族,受人鄙视久矣,谨慎卑微过活也久矣,吮痈舐痔不在话下,早就锻造一副钢铁制成的奴颜媚骨。不才看来,在本家宅前据理力争,妄图面主的正常行为,反而是拾荒众的失常之态。”

玉绳感到头越来越痛,但仍旧想办法将痛苦压住,说了下去。

“拾荒安倍一族即便遇到如此不公,别说生恨杀人,甚至连暗自愤恨也不曾有。想必这便是不才穷尽一生也无法理解的地下一族的生存道理:努力过后便将一切看错自己的过错,只想着自己如何僭越失礼,而丝毫不看事情本来对错。对万事抱着半吊子的期望,甚至忘记了恨是什么滋味。如此无法成就任何事,自然也无法拯救任何人。”

“这便是安倍一族杀人之记述。”

术者久久没有回应,想必是正在脑中消化玉绳所说之事。

良久,术者开口。

“就算你的说辞都是真的好了。但我仍有两个问题。第一: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第二:这和鼠的诅咒又有何关系。”

“啊呀,真不巧,第一个问题事关行业机密,不才便不回答了。但是第二个问题,倒是可以说明其中缘由。”

“不知您对五岭镇镇名的渊源是否有了解。”

“没有,你说。”

“虽名叫五岭镇,但镇周围却没有任何山丘,想必您也觉得奇怪吧。但前日据不才所知,五岭镇此名乃是语言经年累月变化而来。五岭镇原为北方山民所建,由于五岭镇周遭没有山峰,加上对故乡的思念,便起名叫做无岭镇,有无的无。”

“而长年过去,这份思念被慢慢冲淡,外来人口日益增多,无岭镇作为镇名的奇异受人指摘,最终变成了五岭镇这个名字。”

“这又和问题有什么关系。”

“这镇名和您的问题可谓是一体同源。”

“在泽国,对拾荒众曾有一个如今再无人知晓的称呼——”

“——也就是【鼠族】。”

“安倍家当时对身为鼠族的外家所行之事,为镇民所不齿。流言蜚语长年变化,再加上鼠族一词由于神君的禁令渐渐被人淡忘,知晓内情的老人逐渐死去,其真相也再无人知晓。但不论如何,传言昔话中总会有些部分保持不变,因此这传闻便从对鼠族的恶行变成了被鼠诅咒。但事实上,安倍家从未被任何人诅咒过,只是受先祖的恶行所害遭人非议罢了。事情就是这样。”

“那拾荒安倍一族到最后也未能懂得恨的真意。”

玉绳轻轻摇头。

“不要小看语言自我更新之力量,不才要说的仅此而已。”

“怎么,所以你是想摇身一变,成为惩奸除恶,实行果报的侠士吗。”

“并非如此。但若能获得如此名号,对不才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那你的美名到此为止了。不管你怎么巧言辩解,玉绳奉的行迹都将在今夜结束。”

“到最后也不肯说明来意吗,”玉绳摇了摇头,仿佛十分失望,“也罢。”

“您想做什么便做吧,但不才建议您下手快一些——”

“——不然便会变成这样。”

鼠群已然出现异动。

术者暗叫不好,但正打算念动术决之时,那鼠群中霎时挺起一柄黑刺,直直冲向术者握着接骨木的手。

那黑刺几乎是在玉绳话音未落之时便以电光火石的速度直冲上天,击伤了术者的手掌。

那杀手锏——接骨木枝——便这么消失在鼠群之中。而就在此时,术者才看清那黑刺的真态,那是群鼠依次叠起,借力冲来的姿态。

术者慌乱中才想到,这男人使用的居然是阴阳术中极难掌握的念契。

所谓念契,便是不需拿出结契,不需念咒,仅凭心意便能驱使式神的方法。按理来说,玉绳这种半吊子阴阳师绝无可能使用如此手法。

但术者接下来便发现,这才是玉绳一直滔滔不绝,表情痛苦的真正原因。

为了摆脱危机,出奇制胜,他一直在心中为念契打好基础,即在心中以极特殊的方式念诵咒语,想必正是耗费的大量精力才使他表情如此痛苦吧。此方法非常耗费时间,常人想必穷极一生也难以有所成效,但对玉绳这类各式玄妙之理皆有涉猎且能小有所成之人来说,想必并不算难事。

玉绳口中滔滔不绝的所谓真相,如今看来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虽说用时很长,且他也没有多余精力再使用念契。但对玉绳来说,这片刻的优势已经足够保证自己的安全了。

就在这一切发生的同时,玉绳突然后跳一步,手中掐住结契——与怪异,即式神订立契约的纸片——大喝一声:

“百万荒神,九野精灵;穷途之鼠,听此严令;今遇关隘,速显神通!”

玉绳话音刚落,卧房拉门瞬间被群鼠从内冲破,大批黑鼠汇聚于庭院内与廊下的鼠群之中。

术者见状不妙,便踏空阶级级而上。好在空阶术只要心神专注便可持续现世,若问为何,空阶术的凭物本就是虚空之气,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术者转眼便登上了与纱帐一般高的位置。

而庭院中的群鼠也未闲着,再术者拾虚空之阶而上时,那穷鼠之群,正在不断汇聚,扭曲,增大。待术者站稳之时,庭中的一片黑色波涛已然消失不见。

留在院中的,是一只巨鼠。

这巨鼠短暂时间之内,便已经比玉绳还高,并非正在不断增大身形。术者认真看向那鼠,发现那并非是一只单独的巨鼠,只是其外形看起来像罢了。其真身是由无数只穷鼠攀爬堆积组成,不断在身体内外爬进爬出。

叫人好不恶心。

“您曾说——”

玉绳不紧不慢地走进庭院,抬头望着天空中的术者。

“——您曾说,若不才是大鼠,您便是诛杀群鼠之猫。”

“可不巧的是,这院中之鼠,显形怪异,乃是咬杀群猫之穷鼠。”

“此是谓【死不再生,穷鼠啮狸】。”

转瞬之间,那巨鼠已经高过屋檐,甚至生出双翅。

“天空并非触不可及之处,小姐下次制定战略之时,不妨将这点牢牢记住。”

“不要,叫我,小姐。”

术者说着又从袖中抄出一物,此物在月光下散发着银色光芒。

像是响应术者动作一般,穷鼠双翅瞬间扇起狂风,后腿蓄力,旋即高高飞起,直取踏空之人。

【雷狮子发】

术者手中所持乃是银针,即引雷之物。

玉绳这才发觉,术者那长的惊人的头发,应是【狮子发】之术,此术可以自在操控头发,发量以及长度。

而若术者引雷下界,狮子发便可以充当雷缘,化作雷狮子发。此刻术者虽非雷神附体,却能借诸天三十六雷神之伟力,以青丝调雷。但这种事玉绳只在传闻中听过。

没想到今日被他碰上了。

术者的头发如触电一般在身后蓬起,晴夜中突然雷声大作,十数道细雷自天引入发丝,再自发梢劈下,直直穿透飞起的穷鼠之身。

雷几乎将巨鼠之体整个炸开。有一道雷险些劈中玉绳肉体,最终却只烤焦了外套。

但凭借惯性,穷鼠的飞跃并未结束。术者内心也清楚,几道穷途末路,抱佛脚的青丝雷,不足以击散如此怪异,再说,就算劈死了数十只穷鼠,也有数百只吱吱作响着填补空缺。

穷鼠之身渐渐复原。

但此刻雷狮子发并未结束,受身体并未习惯的雷所影响,术者竟无法自在移动。

群鼠扯开血肉。术者腹部几乎被撕开。

双耳嗡鸣中,术者听到玉绳又命令了什么,接着那巨鼠便再次腾空而起,与她面对面。

术者还未从疼痛中反应过来,转瞬间视野又被巨鼠占据,只见其利爪渐化为黑拳,接着便以巨力生生击在术者胸部,伴随冲击产生的狂风,直拳将术者轰出,受击的身体向前弯曲,甚至撕破了覆盖庭院的纱帐。

按理来说,九尺无垠帐并不会被外力击毁,因为那本就是无形之物,但此时受术者朦胧的意识影响,术的效果也随之结束,化为原形。

这一拳将术者击出数十米之远,好在是人群所在的反方向,应该无人看到,至于落在哪里,便不是玉绳操心的事了,总之是落在安倍宅外某处吧。

巨鼠落地。即便等待再久,也不见术者的动静。

“不才也不想闹出人命。”

玉绳又咳了起来,接着便向巨鼠展示结契,伸出手指轻弹纸片,那巨鼠逐渐消散化为黑雾,慢慢在结契上凝结成穷鼠画像。

玉绳走向庭院,俯身拾起术者扔下的接骨木枝,此时那一缕黑纱慢慢飘落,玉绳看也没看便将其凌空抓住,收进袖中。

“结果这无垠帐倒是方便了我自己啊。”

玉绳缓缓步入卧房,正中被褥上躺倒一人,正是昏厥的安倍秀平。

在昏倒的家主身旁蹲下,只见其衣衫几乎被群鼠啃噬殆尽,肉体上也多有咬伤,再加上巨大的惊吓,就算昏迷个两三天也不奇怪。

“虽然很想看看安倍家重新背负杀人之业的样子,但是那样是在太麻烦了。”

玉绳看够了秀平,自被褥旁站起身来。

“接下来该去会会那不知火了。”

————————

“听说玉绳先生再次现身的时候,扔下了一具巨大的鼠尸,似乎足有家犬那么大。”

店家比比划划,虽说昨夜之事没能亲自得见,但群聚的路人中似乎有他的熟人,再者,五岭镇到处的话题也只有这一件事,所以有没有熟人都一样。

“结果玉绳先生还是没说过是谁下的诅咒吗?”

“我想想......噢,玉绳先生似乎说,安倍家诅咒最初的源头已经无法验证,但最近的两次鼠害是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中被强行征召入伍,又惨死战场的拾荒众含恨设下的。”

拾荒众。

不知为何,八木心里浮现出鼠族这个称呼,却又马上消失了。

“原来如此,那拾荒众也是因为知道安倍家的渊源,才会使用鼠这种诅咒的吧。那接下来呢,玉绳先生还说了什么?”

“还说了......有了,还说今后安倍家将要背负起亡魂的重担,在家中为穷鼠设立祠堂,悉心供奉,便可免除诅咒之害。但是听说要订做的牌位中还有古时安倍一族的外家,不知道是为什么。”

“但是啊,”店家哭丧着脸说,“不知道玉绳先生为什么搞得沸沸扬扬就算了,谁知道居然一夜睡得昏天黑地,什么都没听到。”

“我们不也一样吗......”

八木反而有些庆幸。

“不过我觉得玉绳先生纠集镇民是有理由的。”

“爱秀吗?”

“秀你个头。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玉绳先生讲话啊。诅咒的威力不在于其种类,而是被诅咒的事实,这句话你忘了?诅咒的强度和被人议论与观看的强度直接相关,那么若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诅咒,最好的办法就是——”

“——就是叫来大批看客,让众人都意识到诅咒已经结束了。我想起来了。”

但阿檎看八木的目光就像在看傻子一样。

“唉......你这么说也没什么错。总之,这应该就是解决诅咒最快的方式了。”

八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两人此时已经整理好行装,准备离开五岭镇继续向北。

结清房钱,别过店家后,二人踏出客栈大门,虽然只有一夜之隔,但此时这条街却已经红火了起来,店家纷纷开业,人潮汹涌。向北走,可以见到安倍大宅门前尽是红色纸屑,那是一早放过的鞭炮残骸。

据说安倍家请了很多游乡乐队与戏团,在镇内酒家摆了宴席。但安倍秀平与紫绢都没有出席。

还有很多伤口需要调养,尤其是对这对夫妇来说。

八木与阿檎混在人群中,踏着纸屑走过那红色大门,一直沿着大路向北出城。

“我们接下来就按玉绳先生问出来的情报,向西北去入野桥吧,虽然对参拜来说会绕一些路,但是也没关系,大体上都是一个方向。”

八木持着木杖,阿檎背着小包裹,二人终于踏出了城门。

“如果入野桥附近没有消息,那就继续向北到青原。我想想,到了青原,那就离妙义山不远了。”

“那你还怕不怕妖怪了?”阿檎半开玩笑地问,“如果到妙义山之后看到妖怪,你还是躲到我身后的话,我们还是在这里讲清楚比较好。”

“妙义山是仏门圣地,怎么可能有妖怪嘛。我看那个龙神灯大晦日母只是纯属杜撰,杜撰杜撰。”

“你忘了玉绳先生说过,妖怪是从人言中诞生的事物了?说不定啊,你这么念叨念叨,本来没有的妖怪也变成真的了。”

八木打了个寒战,紧紧抿起嘴角。

“要是驱魔师先生能和我们一起走就好了,我看他真的很可靠。”

在可能存在的危机面前美化了对玉绳的印象。

“人家的工作要到处跑吧,哪来的时间和我们同行。”

“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应该问问他有关庭师的事,可是那老鼠搅得我全都给忘掉了。”

如果说有谁能了解那庭师的话,必然非整日与妖怪打交道的驱魔师莫属。

“你忘记就算了,我也完全忘记这回事了。”

“再说,这附近妖怪也太多了,这几天的见闻真是把一辈子的份都用光了,行行好吧,我再也不想遇见什么妖怪了。”

八木哀嚎。

“如果真的越往前妖怪越多,那我们可能真的需要找个会驱鬼的人一起走了。你说是不是。阿檎,阿檎?”

八木得不到回复,回头才发现阿檎站在背后不远处,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八木,我觉得,那个,你的愿望要实现了。”

“什么愿望要实现了,”八木走向阿檎,顺着她视线所在看向路边,“再也不会遇见妖怪嘛?”

“你看那个。”

阿檎伸出手,指向路边的树丛。

“那里坐着的,是不是昨天见到的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