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状况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紫绢告诉众人——主要是玉绳——安倍秀平绝大部分的藏书都在鼠害刚冒头时就已经转移了,所以损失说不上特别严重。

但就八木来看,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令人怀疑区区老鼠是否真能做到如此地步。

残余书籍纸张自不用说,就连桌椅也早被啃到散架,残骸散落在地面,书架以及门窗也未能幸免,尘土纸张满地,到处是焦黑痕迹,似乎曾发生过小型火灾。目光所及之处,凡是能够祸害的,通通被老鼠折腾了一遍。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房内散落着随处可见的小型兽类骨架和紧附其上的风干毛皮。如果八木的猜测没错,那大概是——

“八成是猫的骨架吧,”玉绳略带嫌恶地说,“猫本为天生通灵之物,说其能沟通阴阳两界也不为过。除此之外,猫最为人所知的就是九条命和那双眼了吧。传说......不,并不是传说——被猫盯上的猎物,都会因猫眼目力的威能而无法动弹。”

就像那男装的女人一样。

“虽说这鼠乃是妖怪,但即便是妖怪,大多数鼠妖还是对猫没有办法。能够咬伤猫,甚至将成群的猫咬杀,说明现状非常严峻。”

玉绳停止拨弄猫尸的下颌骨,拍拍手站了起来。

书房附近是鼠害——或者应该说妖害更为准确——最为嚣张之处。总之,从书房到卧房附近的小庭院这一片区域所遭受的破坏都和书房别无二致。

花木凋折,庭院破败,房室尽毁,甚至土地都像死去了一样。据紫绢所言,目前几乎没有人会踏足这片区域了。

说是“几乎”,是因为安倍秀平每晚依旧会回到书房附近的卧房就寝,其他人则都将包括卧房在内的这片区域划为禁区。

不过本来要求家人仆役远离这里的就是安倍秀平。会固执地睡在房中,想必还是由于不愿承认家里横行之物是妖怪的缘故。

但尽管相邻的房室庭院通通被啃咬肆虐的几无原状,但就三人所见,只有秀平的卧房还一如既往,只是稍有些破损之处。据说秀平每天都会细致打理房间,而从昨日开始,穷鼠不知为何,似乎也开始暂时远离卧房了。

玉绳将这一带转了个遍,但似乎没有什么让他特别留意的事物。倒是对刚才的问题格外执着,询问夫人的次数光八木听见的就有三回。

而夫人的回答也是一模一样的“请向外子询问”,共回答了三次。

就在玉绳想要第四次询问夫人时,应是服侍紫绢的婢女突然造访,小心翼翼贴近紫绢耳边说了些什么,紫绢面色凝重起来,向玉绳等人道歉后便先行离开,留三人随意调查。

“是秀平老爷的事,据说再照这个样子下去,怕是时日无多了。”玉绳望着紫绢离去的背影,事不关己地说:“不过就我了解的情况来看,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心力交瘁加上无法休息而已,诅咒解除后好好休养几个月大概就会恢复精神了。”

八木望着玉绳,惊叹其耳力惊人暂且不提,后者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嘲讽。

“先不提那个,二位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

像是心情很好。

八木自然什么意见也没有,非要说的话,对自己为何身处如此境地的疑惑反而更多些。

“那个,玉绳先生。”

阿檎开口问道。

“委托您的费用很贵吗?”

哈?

八木本以为阿檎要询问的是鬼助和兵马部主事相关的事情。

但仔细想想,直接委托这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驱魔师,效果倒也和询问一样。

只是哪来的钱去委托玉绳先生呢。

八木犯愁的是这个。

但玉绳似乎对盘问薪酬没什么意见。

“很贵噢,因为我可是这个。”

自袖中抖出右手,向上比了个大拇哥。

“就是......”

“姑娘有想要打听的事吧。”

玉绳将双手盘进袖中,抱胸而立。

“是过去当兵而如今下落不明的亲人吗?”

八木惊得下巴险些脱臼,阿檎的脸则红的和苹果一摸一样。

“啊呀,放心好了,本来要解决这事就有查看兵马调动记录的必要,姑娘不必破费。”

别把过目国家机密这种事情说的好像摘别人家果子一样轻松。

八木心想。

“可是,玉绳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是驱魔师的法术吗?”

八木也这样认为。

“非也。”

马上便被否决了。

玉绳说着便抖出了谜底。

“刚刚进门之时,我曾说过安倍家主代代就任牧野府兵马部主事的官职吧。”

“确实说过。”

“我也解释了何为兵马部主事,即是管理记录本府军队调动与兵源征调的官员。那时我便发现姑娘脸色有些不对,想必是有什么要知道的事。”

明明没有回头。不 ,当时八木自己也回头看了阿檎,想必是那个时候被玉绳发现了吧。

“接下来就只是大胆的猜测而已。兵马部主事所负责的,仅仅只有军事调动征召这种普通人根本不会有兴趣的事。那么姑娘为什么如此感兴趣,以至于满脸写着一个‘欲’字,自然就是因为有知道调动记录的必要。”

“......距今最近发生的,且与牧野府所关联的战事,便是十年前泽国与老冤家辽慎的小型战争。不才也曾吃过些战争财,明白在战争中下落不明,生死不明的情况是很常见的。”

“而——无意冒犯,但姑娘这模样并不像是什么长途跋涉之人,想必家就在附近,最远也不过是郐作山那一带吧。”

“所以放开胆子随便猜了下,应该就是姑娘的家人参军后下落不明这样吧。”

该怎么说呢。与其说是谜底揭晓的惊讶,不如说这点事任谁都猜得到。

八木完全没有恍然大悟的感觉。

甚至有些反感。

这不是解说,但也不像是卖弄。

应该是戏弄吧。

“玉绳先生说的都没错。”

“姑娘放心好了,您刚刚也听到了,不才想要知道的同样是十年前那场战争的记录。二位与不才相识一场也是缘分,这种程度的事不才自然会尽力相助。”

虽然昨天才刚刚认识。

因此,拜托玉绳调查的话题就这样结束了。

“玉绳先生,在庭院转了一圈后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新的想法?”玉绳伸出手指示二人随自己沿路回去,“倒是没有,只是对紧迫性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那就是直接驱除诅咒了?不知道步骤都有什么,需要贴符作法吗?还是说要和妖怪战斗什么的。”

“为什么要和妖怪战斗?”玉绳皱起眉头“小哥你作为半个仏门子弟,感兴趣的东西未免太邪门歪道了些。”

“可有些僧人也会负责驱妖。”

八木曾在旅途中遇到过几位驱妖售符的僧人。

“驱妖僧与其说是僧人,不如说是破戒僧和驱魔师。就不才所知,这类僧人大多都不会得到寺院和宗派的认可。我不知道小哥你是哪个宗派,但总的来说,仏教不相信驱魔师和阴阳道这一套东西。他们口中虽然也有‘魔’这类存在,但并非我们所谈论的妖怪,而是魔障,或说修行中遭遇的心魔。所谓外魔易驱,心魔难除。”

“而为了对付这类魔鬼,各宗派确实有各自的理论,如密宗的息增怀诛,禅宗与净土宗则是以修证消除魔障。但会为人驱妖祛鬼,售卖符纸的僧人,是所谓坠入‘神我外道’之人。”

“原来如此。”

“说回之前的问题好了,姑娘似乎也非常好奇。没错,驱魔师大体而言不需与妖怪战斗。二位可能会有不解,那么我来问问妖怪知识丰富的姑娘好了,请问在姑娘的记忆中,会主动攻击甚至杀死人的妖怪,大约有多少?”

“大约......大约一成?”

“一成左右,大概就是这个数字没错。总之,除了某些嚷嚷着果报天罚的无能天神外,只存活在乡间村落怪谈中的妖怪,十有八九不过是喜欢捣乱的偷窥癖罢了。二位对此概念可能不怎么熟悉,那么只要大概理解我的意思,接着听下去就可以了——”

玉绳咳了两声,继续说了下去。

“——并非如二位所知,但妖怪大半乃是由语言所生之物,其存在并非空穴来风,胡编乱造。妖怪是为了解释悲剧,风雨雷电之灾害以及无法解释之异状而诞生。怎么样,二位不需纠结其中缘由,只要了解便可。”

话是这么说,但八木已经有些跟不上了。

从“妖怪乃是从语言所生之物”那里,就已经跟不上了,根本无法理解,完全背离八木的认知。

如果全盘接受玉绳的话,那就不仅是相信妖怪存在,还要加上“妖怪实际上是人创造出来的”这件事。

完全无法理解。

但玉绳也说不需要理解其中道理,只要跟随他的思路听下去就是。

“......而作为解释这些现象而出现的妖怪,自然也会受到这些使其降生世间的传闻的束缚。妖怪的外表,习性,特征,都是被故事大概固定起来的。但随着时间推移,传闻逐渐改变,受其影响,大部分妖怪的习性和外貌也都会有所改变。比如身形变大,颜色变化,出没时间与地点不同。就时间长短来看,有些本会伤人的妖怪,也会慢慢变得无害。”

虽说咳声没停过,但玉绳的脚步倒是一直在加快,快到八木都有些跟不上。

“但是这其中有一件事,传闻中的某一个部分,无论如何都不会变化,不管时间过的再久,此事都如同金石所铸。这便是驱逐妖怪的方法。”

“驱逐妖怪的方法?”

“没错。妖怪乃是为了解释一切悲剧与不明事态而出生的事物。而为了战胜悲剧与未知的恐慌,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在创造它的故事中击退它,言明驱逐妖怪,侮辱妖怪的方法。对付河童要鞠躬,对付老人火要将草鞋置于头顶,如此种种。不管传闻与故事再久,也仅有这一件事不会变化。若说为什么,因为这乃是一切妖怪故事中最重要的部分,甚至比妖怪本身更加重要。”

八木回忆起少年时听寺外老人讲过的妖怪故事,其内容确实十分简短明确。要么便是某个不信妖怪存在也不信忠告的人最终被妖怪吓破胆,要么便是某个顺从妖怪的人获得了丰厚的奖励。如果以玉绳的理论来看这些故事,其中确实都包括了“如何正确与妖怪相处”这一部分。

“所以,妖怪故事是为了驱逐妖怪才诞生的,而故事中的内容,就是驱逐妖怪,或者说与妖怪相处的正确方法,我这么说没错吗?”

“没错。”

“那么这件事又是怎么和‘不需要与妖怪战斗’挂上钩的,我不明白。”

“不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小哥忘了那数字了吗?只有一成左右的妖怪称得上是危险的妖怪,害人的妖怪。也只有那一成左右的妖怪才需要驱魔师想尽办法驱逐,但即便对手是会食人的东西,击退它的方法也早已被写明在故事当中,随取随用,创造使其讨厌的环境,驱赶妖怪离开便是。但真正让人头疼的妖怪并非大妖大魔,而是来路不明的妖怪。”

“如果碰到来路不明的妖怪,该怎么办?”

“既然不知道驱逐的方法,那便只能如小哥所说,和妖怪战斗了。”

八木没什么妖怪爱,所以对这个结果没什么好感慨的。

“不过这次的穷鼠并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妖怪,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只要在特定方位设下祠堂,将其供奉为神明便可。”

“可是——”

“姑娘是想说被家主拆掉的那个祠堂吧,不才调查过了,那祠堂并非是为了供奉穷鼠而立,而是供奉先人的祠堂罢了,就算对着祷告也没什么用处。”

“那立下祠堂就能解决诅咒的道理是什么?”

“并不是道理,”玉绳皱起眉头,“穷鼠是个很好懂的妖怪,从字面意义上理解为‘穷途末路之鼠’便可,若要详细说明,便是走投无路,无法生存,却又拒绝死亡的鼠之怨念。对这种妖怪来说,没有比供成神明接受供奉更好的提议了。”

“那诅咒怎么办?难道只要供奉了老鼠,诅咒就会自行解除吗?”

“啊?小哥在说什么傻话,当然不会解除了。但是此事可以拖延,不必马上解决。”

“但是家主大人那副样子......”

“没事。将穷鼠供作神明,使其化为神明之后,诅咒之实便会被破除。也就是说,不会再有鼠患出现。而诅咒的余威,也就是盘绕在家中的怨念与恨,确实如小哥所说,需要贴几张符来解决。但最重要的是,不知二位还记得那句话吗?”

“是诅咒的内容和事实这句话吗?”

“没错。驱逐诅咒的最后一件事,乃是驱逐诅咒存在之事实,即是驱逐语言本身。也就是说,需要大张旗鼓,将驱逐诅咒之过程展现在众人面前,简而言之,就是告诉所有人,诅咒已经被驱逐啦!”

不知为何玉绳变得非常亢奋。

“接下来只要交给时间和传闻就好,诅咒被驱逐的事实会慢慢取代诅咒本身流传在语言之中,也就是说......”

“让流言转变成安倍家的诅咒已经被驱逐,进而使诅咒得不到供养,然后就会慢慢消失了吧。”

“没错。但是安倍家被鼠诅咒的传闻并非近来涌起的热门话题,而是流传近百年的古老故事,想要彻底消失恐怕还要个几十年吧,但是几十年已经足够了。”

“那这期间若是有人再诅咒安倍家呢?”

三人说话间已经来到客堂附近,玉绳停下脚步回答八木的问题。

“那时安倍家已经有了一个相当强大的家神守护了。不要小看穷鼠,曾经穷途末路又登上高位的妖怪,战斗力可不是一般的高,想必寻常诅咒到时也奈何不了安倍家了。果然,要和妖怪战斗的任务,还是要交给妖怪。”

玉绳仿佛松了口气,转身走进了客堂。

秀平依然端坐在那张椅子上,一动不动。但身旁婢女手中所持的水盆和地上都有着些微血迹。陪坐在秀平身边的是看起来更加憔悴的紫绢夫人。

家主脸色此时已经是一片死白。

“驱魔师先生这么快便回来,想必是已经有答案了。”

“欸,没错。贵舍中所盘踞的诅咒据不才所查,应是叫做穷鼠的妖怪。”

“先生可有信心驱除诅咒?”

“当然。但为彻底驱除诅咒,不才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借一册您经手过的兵马调度名册而已。”

秀平皱起眉头,仿佛有些疑惑。

“名册都在城里,就算我同意给你看,也不知道能不能借的出来。”

“先生不妨先透露一下,为何要借阅名册吧。”

“这自然是为了弄清楚发出诅咒的人究竟是谁。”

秀平突然像要栽倒一样上身倾斜,尽可能凑近玉绳。

“您确定。”

“当然。”

这不算是谎言。八木心想。只是刚好和阿檎拜托的事合上了而已。

驱魔师丝毫没有慌张,那眼神看上去甚至在说“不借的话家破人亡也别怪我。”

打了个冷战。

八木不敢回头看阿檎,想必她现在应比八木还要窘迫。

“那便不用费心借阅了。”

“噢?这是为什么。”

“虽说这是军事机密,但最近的战争也已经十年过去,就算我再固执己见,这名册也已经是没有人需要的废纸了。如果只有这样才能拯救安倍家,那要我打破规矩也可以。”

安倍秀平不停揉着太阳穴,但与其说是在回答玉绳的问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但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如今乃是安倍家危急存亡之秋,虽职责所在,但......”

安倍秀平看着的是紫绢没错。

那眼神毫无疑问地指向形容憔悴的女性。

“那好吧,驱魔师先生。虽然我现在是这副模样,但凡是我经手过的名册,全部留在脑袋里。如果需要,应该都可以背诵出来。”

“既然如此,那便不客气了。”

玉绳搔搔头发,回忆想要询问的事情。

“我想要的是十年前郐作村与五岭镇兵源所编入的军队和其去向。”

“好的。”

秀平甚至连回忆的时间都不需要。

“郐作村与五岭镇的兵源编入的是一支部队,由藤木将军指挥,驻扎在五岭镇西北方十天路程的入野桥旧址,期间只有一两次大战发生,随后为追击敌军残部向北行军,我记得应是在青原附近最后一次作战。战争结束后残部便回到了五岭镇。除了常备军外,其余兵士应当都回到了各自所在的城镇村落。”

“原来如此。那么,不知家主大人对编入这支军队的特殊人群有什么印象吗?”

“僧兵吗?确实很少征募僧兵,十年前的僧兵中有很多原本是乡野民众,只是凑数罢了。”

和阿檎相比,玉绳的表情却有种说不出的失望。

“那么,不才还有另外一个问题,”玉绳继续发问,“请问大人对自家拔耀为本家之前的事,还记得多少?”

“这个,只知道自战争中立下功劳,因此成为本家罢了。”

玉绳冷冷看着秀平,像是最后的期待也落空了一样。

“是吗。那我们这就离开。”

玉绳作揖。

“明日贵府便会摆脱鼠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