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的人是阿檎，而非八木。
但八木无法将她托付给别人，至少目前不行。因为搅乱阿檎生活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因此对女孩负有责任，至少现在。
八木不清楚阿檎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参与这件事的，许是好奇，许是顺水推舟，但玉绳的言辞很难令人拒绝，即便是八木这等胆小怕事之人,也曾动过搅进去的心思。
不是很喜欢这种人。
但玉绳最终还是说动了两人。
八木与阿檎再一次站在切割了白墙的红色大门外，只不过这次有玉绳陪伴。叩门，大门推开，迎接三人的除了一众仆役，还有一位穿着华丽的女人，衣着光鲜，但形容憔悴非常。
女子介绍自己是安倍秀平的妻子，也就是安倍家夫人，向驱魔师发出委托的人，名叫紫绢。
紫绢向三人作揖。您应该就是玉绳奉先生了。她对站在前头的玉绳说。
女主人随即请三人入内。
踏过门槛时，八木突然感觉连空气都变得阴森了起来。
宛如踏入冥府的一步。
连通大门的是八木昨日在窗中所见的那条无人长廊。紫绢似乎十分焦急，因此失了礼数，只是自己远远走在前面，没有招呼三人，也并未寒暄。
“这条长廊应当不短，”玉绳说，“不才便借这个机会向二位介绍一下安倍家的——主要是安倍秀平的情况。”
安倍家世代居于五岭镇，每代长子都会承袭藩主手下兵马部主事的官职。玉绳奉快步走在二人前面。
“所谓兵马部主事，即是负责管理各府内常备军队兵源以及调度的官职。包括南边的郐弥村，牧野府内数十个村落的兵源与调度记录都会汇总到兵马部主事手里。”
此话如同天雷一般生生劈开八木的天灵盖。急忙瞧向身旁的阿檎，发现女孩同样紧张地望着自己。
鬼助是十年前离开本乡田家去军队做了僧兵，而记录和管理这支军队的驻扎与调度，应该是兵马部主事的工作。
阿檎所梦想的，哥哥鬼助的去向。如果玉绳所言没错，那希望此刻似乎正握在安倍秀平手中。
但阿檎只是摇了摇头。
“很抱歉欺骗二位，但不才之所以来到五岭镇就是因为接下了委托。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了解局外人的判断，所以昨日的对话中才假装什么都不清楚。”
局外人的判断，也就是八木和阿檎——主要是阿檎——的判断。但此刻二人是否还称得上是局外人，玉绳又是否还需要阿檎的判断，八木不用思索便已知道。只是昨日玉绳表现得过于自然，看上去只是个和阿檎一样热衷于怪异怪谈的旅人罢了。
像是一种习惯了诓骗别人的生存方式。
“那么玉绳先生的结论是什么？”
“姑娘的看法正可谓验证了我的结论，但如今仍有一事不明。”
玉绳伸出食指。
“是什么事？”
“即：是否有第二人对安倍家发下诅咒。”
“这件事会对驱魔有很大影响吗？”八木认为，不管是否有第二人再次诅咒安倍家，驱魔师的工作都不过是驱散诅咒罢了。
“是有影响的。”玉绳对二人说明。
“所谓诅咒，便是以语言或法术所发下的邪愿，是人愿的一种。”
“人愿被分为正愿与邪愿。所谓正愿，便是普通的，平常的，对于自身或他人的祝愿，与祈祷事态变好等等一系列的愿望。而邪愿一言以蔽之，便是诅咒。当然，关于正愿与邪愿的划分，并非天理所为，”说到这儿，玉绳很快地撇了下嘴角，“天乃无情之物，善恶于其无差，正邪对其两等。所谓正邪之区别，不过是人一厢情愿。认为正愿便会实现，而邪愿则会遭天打雷劈，这是半吊子常见的想法。”
玉绳伸出手指指向天空说：“人愿之轻重与成就划归六界梦想愿主所管辖，而六界梦想愿主正是一切愿之集合体，不用说，邪愿自然也包含在其中。而为实现愿望，便要对六界梦想愿主进行供养，不论正愿邪愿，作为交换的供养与献祭都在愿望发出前便早已决定了，这乃是不容搪塞的天之理。没错，要付出；想要得到，必先要付出。且在此之前，要具备付出的意志与渴望，即对愿望的实现拥有强烈的渴求，这便是打开梦想界大门，顶礼六界梦想愿主的铜匙。”
“但很可惜的，世人对正愿与其说拥有想要实现的意志，不如说多是抱着侥幸心理烧香拜佛罢了。并非是不得不实现，而是：实现也可以，若是成真便太好了。如此不上不下的心理，永远无法实现任何事物。拿着香火钱去与神佛做交易，能换回的只有唾沫而已。”
“但人一旦从心中生起邪愿，从其心中所涌起的诅咒之意志，却常千百倍于正愿。想要实现，必须实现，比起爱更是恨，比起宽容更是怒火。在那一刻，借由无比强烈的情绪与渴望，憎恨便推开了梦想界的千重雀门，以得见愿主真容。”
“愿意付出一切，生命在所不惜。”
但与这句话的重量相反，回头看着二人的玉绳脸上写满了无聊二字。
“现在的情况是，不管诅咒安倍家的是谁，都并非随口胡诌几句便将其当作诅咒的寻常巷民。此人十分清楚诅咒的规则，懂得供养愿主，不惜一切代价。就目前来看，安倍家遭受的诅咒十分明确且有威力。内容一以贯之，就是鼠，只是从集群之轮鼠变成四处游走的穷鼠罢了。虽说鼠的诅咒威力再强也很难直接闹出人命，但家主也已经抱恙休养，穷途末路，安倍一族名声大降，能否保住富贵也未可知。”
“如果是同一人物，那真是恨透了安倍家。如此强度的诅咒并非胳膊腿一两条就能解决的问题，而此人甚至能活着发下第二次邪愿。现在若是还活着倒也好办，可如果他因此死掉，事情就更难解决了。”
若诅咒者因诅咒奉献生命，其威力将无人可挡。
“那若是不同的人所发出的诅咒，是不是解决起来就会轻松一些。”
“也不会轻松太多。”
“若是不同的人发出的诅咒，那又为什么会选择同样的内容？”阿檎似乎存在很多疑问，一开口便滔滔不绝，接下了玉绳的疑问，“您之前也说过，鼠这种诅咒，最惨烈也不过如此。若知道十年前安倍家平安无事的情况，又为何要特意选择这种可能达不到预想效果的诅咒。十年前不过是险些死人，而非真的闹出人命。而且安倍家的命脉与人望也没有完全断绝，安倍秀平大人如今还是勉强坐着牧野府兵马部主事的高位。”
“如果第二个人只是单纯的想让安倍家家毁人亡，那自然有更好的选择，我是这个意思。也许是第二个人误导玉绳先生这样的驱魔师，让你们认为诅咒是十年前的同一人所发，借此隐藏自己。”
“没有那个必要，”玉绳挥了挥手，“诅咒本身的代价已经远远高过被发现的后果了。也就是说，诅咒这种东西，即使败露了也无所谓，不，不如说暴露了更好，被发现后含恨而死更好。不才多年来接触过很多诅咒者，每一个都是被诅咒折磨的半死不活。即使发现了真身，也很难说能施以什么惩罚了。”
玉绳很快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合情合理的考虑只有一个，就是第二个诅咒者，或者仅有一人的诅咒者的打算是：巩固‘安倍家被鼠诅咒’的事实。”
“玉绳先生昨天也说过类似的事吧，我记得是：‘诅咒的威力并不在于内容，而在于某人某族被诅咒的事实。’”
“没错。”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玉绳看着廊外衰败的树木，似乎在观察什么。
“诅咒这种东西，并非是靠发愿者的奉献和一厢情愿得以延续下去，而是靠诅咒所引发的的现象此一事实被他人观测到，被停留在众人的脑海与语言之中才得以维持。语言即是供养，所谓神明在接受物质的供养之前，首先要接受语言的供养。谈论神明的语言既是神明得以存在的根基，同样也是神明在人间游走的凭借。而诅咒本为邪愿，邪愿本为人愿，人愿本为六界梦想愿主。对诅咒的言说和传播，即是在为诅咒，为六界梦想愿主进行供养。”
“所以说，即使诅咒的种类再强，但若无人知晓又无人得见，其威力便会大打折扣。反之，即便诅咒的内容仅仅是鼠，如果得以甚嚣尘上，成为怪谈，化作一方传说，此诅咒所延续的时间和威能就都会得到很大增强。”
“因此，讨论诅咒之惨烈非人道的人，便是悄悄站在了诅咒者一方。”
玉绳奉轻轻笑了起来。
突然停下脚步，八木险些撞在玉绳身上。
众人面前是客堂。紫绢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样迎接三人入门。
阳光刺眼，但室内一片漆黑。踏入客堂的瞬间，八木眼前天旋地转，随即一片漆黑。
闯入冥府的感觉又多了一层。
强忍住没有倒下。
晕眩结束后，八木双眼恢复了视力。越过眼前的幻影和玉绳的肩膀，八木确信自己看到的正是近来身处风暴中心，此刻正端坐在椅子上的安倍家家主，被三两仆人环绕着的安倍秀平。
此人相貌堂堂，但面容瘦削干瘪，眼中有神却又带有一丝茫然。说不上愤怒，但也绝不平静。
只是目视前方。
八木很肯定他并没有在看一行人中的任何一个。
简直像被老鼠从体内掏空一般，只剩下个壳子，昂然坐着。
秀平座旁的桌上摆着毛巾与水盆，以及几副药包。
“欢迎列位远道而来，”空壳开口了，视线依然望向远方，“请问驱魔师先生是哪一位？”
“这位便是驱魔师玉绳奉先生。”紫绢向家主介绍。
“那另外两位呢？”
“这二位乃是不才的助手。”
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别人的仆从。
玉绳作揖。八木和阿檎连忙有样学样。
“事情的大概想必您已经调查过——或者听说了，很难说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东西，”秀平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虚弱，“如果有您便问就是了，只是，希望您不要像昨天那位术者，说些不明就里的话便甩手而去。”
“术者？请问是位着男装的女士吗？”
“正是。怎么，她很有名吗？”
果然。八木心想。那女人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也不是偶然立于安倍家门外。
“说不上，只是有所耳闻。”
如果猜测没错，那么八木昨天在安倍家门前遭遇的女驱魔师，其实是位术者。
女驱魔师虽然并不常见，但若说到专门的术者，却基本全部都是女性。术者与阴阳师，言者，驱魔师等行业不同，术乃一种通过将自身与神佛术理相连，并孕育术理之成长与现界的行当。因此，天生能够孕育生命的女性很容易使用术，操控术，但男性则不然。很少有男人能够抓到施术的诀窍，因为男性在繁衍中的角色并非孕育，而是种子和赋予之人，所以在某些大术之中，男性身体各部位的干尸经常被用来当作重要的凭物。
所谓凭物，便是连接自身与术理的桥梁。
“请问她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说用术只能驱逐作为诅咒的鼠，却无法击退真正的大鼠。”
“原来如此，然后她便卸掉委托了吗？”
并没有对所谓“大鼠”这一全新的词汇产生质疑。
想必玉绳心中已经有数了。
“并没有卸掉委托，而是去做准备。并说时机未到，什么风只能扫去庭中落叶，却无法将大树连根拔除。待大鼠尽兴之后，诅咒自然会消失之类的话。”
凝视着三人头顶的虚空，语气中充满了不信任。
想必对玉绳一行人也是同样的不信任吧。
“这位术者所说的并没有错误。”
可谓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点火浇油的名句。
“噢？”
“用术不过只能破解诅咒罢了。”
“先生，可是，破解诅咒不是刚刚好？”紫绢问道。
“非也，就算驱逐了诅咒，诅咒者用术却无法驱逐。此人即是术者口中所谓大鼠。术可以破解诅咒，但无法保证诅咒者不会再度施下诅咒，更无法驱逐语言与现实......”
“——您似乎是想问什么是驱逐语言。但即便我在此一一说明，也不会对事态发展有任何帮助，您也不会因此信任......我们。”
“更何况，解释起来需要很久。”
八木确定他看到安倍秀平的目光从虚空与玉绳相交。
“很好，紫绢，既然驱魔师如此坚持，那就麻烦你带他们去......做那些调查吧，问什么就告诉他们，需要什么就提供给他们。”
玉绳再次向家主作揖，便头也不回随紫绢跨出客堂。八木和阿檎晚了一步才跟上。
“还请各位不要见怪，外子并非不相信你们，只是这件事折磨安倍家实在太久，不管秀平使用什么办法，都无法解决鼠患。”
“那个，”八木鼓起勇气举起没人看得到的手，“请问，为什么不搬走呢？”
“那当然是因为安倍先生的自尊心作祟。并且搬走就能解决诅咒吗？就算他再怎么不屑于神佛玄理，这点道理也是懂的。夫人，我说的对吗？”
“正如玉绳先生所说。”
“家主大人并非蠢人，虽然他仍拒绝采信诅咒一说，但对于妻子委托术者与驱魔师在家中调查却并无微词，想必是将我们这些人当做最后一手棋了吧。”
紫绢沉默不语。玉绳见状便继续说了下去。
“对这种，该说是一根筋吗，还是说异常单纯,总之对这类人而言，承认妖怪作祟这种事，想必比妖怪作祟本身更痛苦吧。”
“或许这便是安倍家遭受的另一种诅咒。”
玉绳终于注意到了紫绢痛苦的表情。
“啊呀呀，怎么光说这些，不才还是问些工作的事好了。”
玉绳也不知到底在欣赏什么景色，总之在不停左顾右盼。
“鼠害发生是十年前吧，那时夫人已经过门，而安倍大人也已经成为家主了对吗。”
“我嫁入安倍家，和外子接任家主是同一年，也就是十二年前的事。”
“接着便是十年前的那场战役，不知夫人可有想到些什么？”
“想到......什么？啊，各位，庭院就在这边，从此处开始便有老鼠出没，还请务必小心脚边。”
四人转下长廊，再走一段小径便可进入庭院。小径两侧长着茂盛树林与更茂盛的杂草。就八木的记忆来看，想必小径尽头便是昨日窗中所见的枯山水了。
没错，树丛的间隙慢慢变大，枯山水出现在眼前，靠白墙处立着一座小亭。
墙上是瘦猫。
墙下是落叶。
脚边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两只瘦鼠突然自树丛中冲出，从众人脚下穿过，八木险些吓得摔倒。
其他三人却一脸平静。
玉绳身为驱魔师，想必更恐怖的东西也不知见过多少——如果这玩意真的能算是恐怖的话；而阿檎自小在乡间长大，对老鼠应该早已见怪不怪了；紫绢夫人则......
果然是这样。八木叹了口气。拖后腿的只有自己。
老鼠转瞬消失在小径另一侧的树丛之中。
“夫人想必已经习惯了吧。啊呀呀，这可怎么说才好。果然，这些老鼠——”
“——缺少生气。”
换言之，不是活物。
“果然是诅咒吗？”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听到这话，紫绢脸色又阴沉了下去。
“但夫人大可不必如此恐慌。既然是诅咒，便有相应的破解之法。”
“先生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很明显，紫绢并没有放心。
“所以，我将要问夫人的问题，事关重大，还请夫人如实回答。”
“您问。”
尽管不知道是什么问题，紫绢目光中还是射出一道坚毅的光来。
“那便是十年前，也就是夫人嫁到安倍家的两年后。我想知道的是那场战争的事，作为兵马部主事，想必自然会负责兵源之调配与征召吧。”
“先生问这个......是想知道什么？”
紫绢似乎非常不解。
“还会是什么。”
紧盯着紫绢的双眼，玉绳说道。
“当然是安倍家因缘孽债之鼠的真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