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木参拜五岭镇内的芷园寺是在第二天清晨。

事实上顶礼九十九遍路对参拜的时间并没有任何硬性规定,八木会起大早参拜实属另有隐情。

参拜结束的很快,八木离开寺院后径直走下五十三阶台阶,一搭眼便看到路旁畏畏缩缩的阿檎,很快地打了声招呼便向阿檎走去。

八木起个大早不为别的,正是为了给阿檎采购些路上的必需品而赶物价稍便宜些的早市。

早市的时间与地点是向店家打听到的。

虽说口粮可以在路上沿途讨来,或凭借八木对植物的知识采些野菜以果腹。但阿檎走的匆忙,衣服也没带几件便离开了本乡田家,八木也一心只想离开那不对劲的废寺,在五岭镇住下之后才发现必须之物十无八九。

好在八木的资金还算充足,话虽如此,但本来也只够他一个人的意外开销,现在身边多了个阿檎,自然要有意识地省吃俭用。

但五岭镇不愧是商贸中心,连一圈都未逛完,东西便已经买齐了。可阿檎头一次见到如此大的市集,倒也不急着离开。

八木却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倒不是说什么恐怖人群密集之处等问题,而是从小觉得这样的市集令人不知所措,太过眼花缭乱,因此不愿久待。

不眷恋世俗,但同样对丛林无所怀念。所谓的寺院生活,对八木而言,并非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这并不是说他不感谢抚养自己长大的师傅与师兄,只是......

总归是不一样的东西吧。

而他会带阿檎来市集,除了妖购买用品以外,另一个原因则是由于自己本身的软弱。

阿檎在某个西洋玩具摊子面前停下脚步,拿起一个头尖肚子大的琉璃玩意。摊主说向尖头处吹气便能发出哔啵声。

这东西到底哪里好玩了。

十八年未离开过寺院的徒然行者如此认为。

“你不是有话要告诉我吗?”阿檎吹够了哔啵声,放下琉璃玩意,背着手又走向卖簪子的摊位,“怎么不在客栈,非要在这里说。”

“是和庭师有关的事。”

阿檎的身体僵直了一瞬,便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八木便就势讲了下去。

“我那天在荒船寺昏迷,醒来后脑中盘旋着两句话,一开始还无法理解,但是神智完全恢复后,我想,那应当都是庭师说的——至少我是如此认为。但其中一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是在何时对我说的,我想搞不好是托梦之类的东西。”

“挺大的仏门子弟,结果对托梦什么的还是深信不疑嘛。”

“啊!这......也不是这样的啦,就是,对对,是猜测而已,不然也没法说明了。”

“你别这么紧张嘛,佛陀和菩萨托梦的事也不是没有。”

“对,就是这个,我也是这个意思。”

“好了。快说,庭师留下的是什么话。”

八木倒迟疑了起来。

“应该说是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我也不清楚,总之你心态平和一点。”

“你再磨蹭我可就真生气了。”

八木停止废话。

“其中一句是那晚在柴房中,庭师在你之后来到柴房,在编制绳人的间隙中对我说:‘若我说这是人,您相信吗?’”

“不明不白的,下一句。”

“下一句就是那个,没头没尾的一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确定这句话是庭师说的,总之是这样的。”

鬼助是绳人。

阿檎走在八木半步前,看不到表情。

“就是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嘛,就算是可以降服怪异的人,但是怎么可能有用绳子编出来的大活人呢?我好歹也是半个仏门子弟,这种事我自然是——”

“又来了,不如说正因为你是半个仏门子弟,所以才更该相信吧。”

“怎么说?”

“你也亲眼看到了,杀业僧。那妖怪不是别的,而是仏门的妖怪,或者说,是仏寺本身的意志所化的妖怪。就连对你这种仏门子弟来说最不可能的事都已经发生了,那么相信庭师用绳子编个替罪羔羊来假冒哥哥,也不奇怪吧。”

“就和那个铁鼠是僧人一样的道理吗?”

阿檎对八木的理解能力彻底绝望了。

“差不多啦。”阿檎回答,“你要怎么理解都可以。但说实话,这也算是个好消息吧。说明哥哥并没有回来自寻死路,也就是说,真正的哥哥可能还活在什么地方。这难道不算是个好消息吗?所以,我总觉得哥哥还活着,仅此而已。和你结伴的原因,也是因为我总感觉这样一路往前走,就会不知在哪得到哥哥的消息。”

即便在荒船寺看到那样的兄长以后吗?

八木的心中仍然存有波澜,并非是对此时的阿檎有所疑惑,而是难以想象当时的她究竟是怀着怎样一种愿景选择与自己同路。

那并非是可以用“惧怕流言蜚语”就可以概括的选择。

而将她的生活搅乱,或至少将置于如此处境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愧疚,或者说,责任。

八木是这样思考的。

“不过首先还是要知道哥哥的下落啦,比如,军队到底在哪里驻扎,哥哥又是在哪里失踪,诸如此类的消息。”

“还活着,是吗。”

八木不像是在回答。

这便是八木的软弱之处。

宁可在大庭广众,人潮汹涌之下半开玩笑地对阿檎吐露秘密,也不愿在二人独处时,认认真真将情况和盘托出。

若说为何,是八木在害怕。或许是吧,毕竟他自己就是这么认为的。更深层的原因,他自己也不清楚。

是本性使然,还是后天的性格所致,都有些可能,但他无心找到答案。

更没那个胆子深究自身怯懦之处。

揭开黑暗,并不一定会让光芒照进隐蔽的空间。有的时候,揭开的黑暗只会让光线变得更加微弱。

那是不同等级的东西。

“你阴沉个屁啊!”

又是手刀。

“又不是你哥哥生死不明。”

八木松了一口气。阿檎看起来心情还算不错。

受某些多余的愧疚感和不会读空气的弱点作祟,八木突然也想要说些什么。

倒也不能说弄巧成拙,毕竟原本也没有做出什么巧事。

“说起来,你应该知道负子兵吧?”

“上阵父子兵?”

“不是俗语,是士兵啦。”

“啊?听说过,是男性化的姑获鸟对吧,就那种出没在古战场,手抱染血婴儿的足轻。”

“不是的,”八木试图说得更明白一些,“我说的不是妖怪,而是真实存在的负子兵。”

所谓负子兵,是泽国古已有之的一种军事传统。即初为人父的年轻男子把自己的亲生骨肉绑缚在身后前往战场,这种士兵便叫做负子兵。似乎神君曾认为这样做将大大提升士兵的士气,减少败逃情况的出现,增加杀敌的效率。因为一旦向敌人亮出背后,先行死去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儿女。此一做法与西洋某城邦将同性情侣编入同一支部队的做法可谓神似骨肖,但八木并不知道这件事。

因此,负子兵作为排头兵,在战场上活跃了数百年之久。

一派鬼话。八木是这样认为的。以一当百倒是没错,但那和士气毫无关系,只是让死不起的老百姓变得更加死不起了。

这分明就是想要绝户嘛。八木心想。

但虽说死不起,被征召的负子兵十有八九还是会和自己的骨肉一道埋骨战场,因此百姓都极力隐藏家中新生的孩子,甚至将其隐藏在荒野之中,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这种出生在战争中,被隐藏起来的孩子都被称作鼠子。如同房下之鼠,直到七岁的亲名日前不可见天日。

也因此,负子兵的数量并不会太多。

“哦哦,”阿檎点头,“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听说是将自己的孩子缚在背后作战的士兵。”

“最后一次征召负子兵,好像是二十年前吧。”

“准确说是十九年。”

八木停顿了一下。

“我今年十九岁。”

“噢——啊?!”

阿檎一声大喊,引来众人的目光。赶忙拉着八木向人群稀少的方向拐了过去。

“你是......负子兵的孩子?”

“真柳寺的师傅说,我就是负子兵背后的婴孩。”

“居然有能活下来的孩子?”

“据说我被乌鸦抱走,几经辗转,最后被送到了真柳寺。”

所谓乌鸦,便是在战场上拾荒之人。因形同乌鸦盘踞在战场上叼食尸首,故得此名。

但并非所有拾荒众都能被称为乌鸦,能获此称呼的拾荒众仅有在战场拾荒之人。

对其他拾荒众来说,倒卖战场遗物,免于为名叫“饿死”的恶魔所萦绕的乌鸦,乃是拾荒众中的贵族。

虽然近年来小型战事冲突频发,看起来像是众多拾荒人改善生活水平,攀上贵族阶级的好机会。但阶级挡板这种东西,不仅在广义上的社会中存在,即便在拾荒众这种底层阶级内也存在。

不如说更牢固了。

这话的意思是:乌鸦并非想做便能做。大多数拾荒人都无法得到鸦首——乌鸦的首领——的认可。蛋糕虽然大,但近年只是在不断变小,为此除了要抓住机会,更要阻绝拿着刀叉前来的饿鬼。寻常拾荒众贸然靠近古战场,只会被鸦众乱棍相迎。

偶有些不怕死的,会不择手段偷偷潜入战场。这些人被称为白鸦。

至于普通拾荒人,他们曾有一个古老的,已被遗忘的称呼。

【鼠族】,大家都是这样称呼他们的。

恰如其名——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身为鼠族,不要说正常生活,连光天化日之下出没于街市之中都是大逆不道,有伤风化之事。

不仅会被市民踢打辱骂,就连巡捕也会定期在城镇中驱逐鼠族。只能在无人深夜悄悄行动。

就算老鼠死了一两只,也不会给清扫尸体以外的人带来困扰。

不如说,老鼠还是死了比较好。

会联想到鼠族这古老的称呼,是由于八木在讲述自己身世时,被近来发生的事情所影响。昨日那几只鼠,深深留在他脑海里,怎么也不能抹去。

八木是童年时偷看前代闲书时了解到“鼠族”这个旧称,但如今已经没有人会使用这个称呼了,相信阿檎也不知道鼠族这个名字,大家对拾荒众都直称拾荒众而已,踢打辱骂也减少了很多,几乎不再发生。

这称呼和态度的转变,一是由于延庆以来仏教广播泽国,加上战事渐渐平息,乡民生活逐渐宽裕,教义与余裕使人对拾荒众便也变得宽容,不再以污言秽语相称,更不会拳打脚踢,暴力相向。

二是百年前延庆末年泽国与辽慎的争宗之战。由于战事危急,宫内的某参谋甚至想出征召鼠族作战的策略。但谁也想不到的是,这看似破罐破摔的策略,却因为其中几支鼠族对山间兽径的熟悉,让以鼠族带领几支军队翻山越岭,直击腹地的战术得以成功,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拯救了泽国。因此各地便约定俗成一般,慢慢废止了这个称呼。

而由于鼠族对于山间地形的熟悉,近年来的战争中也都会征召少数的拾荒众作为向导和奇兵。

但鼠族这个称呼具体是何时从泽国的语言中消失,便不是八木能知道的事情了。

回过神来,八木才发现两人已经离开市集很远,甚至连喧嚣声都变得微弱起来。但阿檎迟迟没有回复。歪着头看向她,阿檎似乎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是嘴唇始终停留在要发出的第一个音节上,迟迟没有动弹。

只好接着说了下去。

“所以我也在想,如果我还活着,那么我的父亲会不会也还活着。”

也许这就是自己永远都只是个徒然行者的原因......或者说只是其中之一。

“就是这样。”

正说着,八木身上一阵恶寒,仿佛鬼风穿身,如芒在背。

此刻已然听不到市集中的喧嚣,只有风声微弱。

“这是......”

阿檎说着便停下了脚步,八木也停了下来。

巨大的恐慌阻止着二人继续前进。向右看,街道边缘耸立着一道漫长的,似乎要将阴阳两界隔离开的白墙,这白墙沿着街道延伸,并在正中央被红色大门拦腰截断。

那乃是阴阳两界的入口,五岭镇流言风暴的中心,安倍家的宅门。

但令阿檎所惊愕的,并非是二人为何会无意间走到安倍大宅面前这件事。

那红色大门前,立着一个人影。孤孤单单站在风中,正好隔着一段只能看清身形的距离,矗立在二人面前。

从装束来看是个男人。那人穿着的是玉绳——也就是三白眼男人所穿的黑色大袖,这是古时泽国男性的传统服饰,如今几乎无处可见。

但从头发和身材来看,是个女人。一头长发扎成高马尾——同样是不常见的发型——在风中飘荡。这风同样勾勒出宽松衣物下的身体曲线。

女人——姑且认为这是位女性好了——款款走来,似乎毫不在意身后的阴沉建筑。

八木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回过神来,自己似乎像是被阿檎庇护在身后一般。

她为何在此?照八木来看,那女人似乎像是刚从安倍大宅离开一样,那令人感到不吉的宅子。

但是,旁若无人独立在此处的女性,却比这大宅更令人感到不吉。

不知为何,八木想到了有关猫的传闻。

传闻说,猫本是通灵之物,天然可以使用某种瞳术让猎物动弹不得。因此被猫盯上的老鼠,只能站在原地等待被捕杀。

两人目前的处境,说是被猫盯住的老鼠也没错。一言不发,不,是无法张开嘴,更无法前进,也无从后退。

女子渐渐走近,八木这才发现,她所穿的黑色大袖上,印着古怪的扭曲花纹,像是木枝,又像是流水。

几缕发丝垂在眼梢附近,那是双无感情,却又凌厉刺人的眼睛。

未施粉黛,但是个十足的美人——阿檎是这样认为的。

但却令人不舒服,并非是令人感到反感,而是感到那人散发出来的不信感和敌意,还有自深处散发出的蔑视。

她先是很快地扫了一眼站在阿檎身后的行者,并未开口。接着将目光转向了阿檎。

“你就是那妖怪女孩吧。”

是有人这样称呼阿檎。八木记得她曾说过,自己在郐弥村中的外号叫做“妖怪阿檎”。

但这不该是素未谋面的女人会知道的事情。

“别怕,你现在可以讲话。”

就像被猫盯住的老鼠,只能乖乖任其摆布。

“是我。”

阿檎老老实实回答了。

“原来这就是找出老鼠的女孩,”女人说,“还真是个孩子。”

“什么......老鼠?”

阿檎突然忘记了不该忘记的事。

“不过,也仅仅是发觉了老鼠而已,并非是驱逐了老鼠,也并非找到了鼠穴。若要说的话,更像是老鼠的同类。”

“为此还请再接再厉。”

女人拍了拍阿檎的头,便向二人身后走去。

发梢拂过八木的脸庞,但没有任何味道。

没有作为人而应当存在的气味。

仿佛本就不存在于那里一样。

本不存在的女人,也不会发出脚步声。

二人无法回头,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凭感觉猜测女人是否离开

女人于视线中消失后不久,被猫盯住的感觉消失了。

重获自由的八木险些跌倒在地。

万万没想到的是,先于坠落而来的是阿檎的手刀,以及一阵义愤填膺的训斥。内容无非是身为男人怎么能躲在未成年少女身后这种老生常谈。但八木认为身为男人同样有做胆小鬼的自由。

只不过没有胆子对阿檎说而已。

也许自己才是真正的鼠辈。

二人逃也似的回到了客栈。

——————

“穿着男装,扎马尾的奇特女人?”

“没错,就是这种女人,鬼鬼祟祟——倒也不是鬼鬼祟祟,反正就是站在安倍家门口,好像刚刚出来一样。那种人绝对很奇怪,镇子里没有关于她的传闻吗?”

“小姐把我们客栈当成万事通了吗?”店家打扫着形似神龛的佛龛苦笑道:“不过这个奇怪女人的消息,似乎几天前就在镇里传开了,说是安倍家请来的阴阳师,反正就是那方面的业者。”

“业者?”

“大爷想到什么了?”

“啊,就是,您昨天好像说过,安倍家的家主似乎非常排斥这类人。”

“哦哦,确实是这样的,但是这次鼠害发生后,安倍家请来了很多术者和驱魔师之类的人,只不过都是以夫人的名义请来的。”

“为什么十年前如此排斥,而现在却......”

“应该是穷途末路了吧,”店家擦着瓷杯,“听说家主大人现在非常憔悴,甚至已经抱病归家,暂时不再任职了。只不过,住在那种宅子里,怎么可能养的好病嘛。”

“听传闻说,那奇怪的女人,是个相当罕见的美人,不知怎么就入了这一行,唉,可惜,真是可惜。”

“这样奇怪打扮的女人,与其说是美人,不如说是狸猫精来的妥帖。”

说完便传来几声咳嗽。回头看时,那三白眼男人——玉绳——正扶着扶手从楼梯走下,又坐在八木身旁。

昨日交谈过后,玉绳不知为何也决定在此留宿了。

“不过,那女人真的让人觉得像是一只猫呢,”阿檎点头表示肯定,“被她盯着,动也不能动。”

“猫吗?猫是不错的选择,毕竟要驱逐鼠,还是要找猫来的稳妥。”

“但还是不行,远远不够,若真想根除后患,则必要寻来猫王。”

“猫......王?”

昨天是鼠王,今天又是什么猫王,照这样下去,明天又会蹦出来什么狗王。

八木对此很难再有什么见解。

“猫王便如其名,其存在本身便可让数里之内的老鼠前来伏死。就是所谓猫中之王。”

“不过先不说这个,二位今天外出,可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玉绳右手托腮,似乎十分困倦。

“打探什么?啊,我们今天外出是为了行九十九遍路顶礼,去芷园寺。”

“什么,原来是个行者小哥啊。”玉绳像是突然被勾起兴趣一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姑娘你......也说得通了。”

“先生想多了。”

“我的意思是,姑娘想必是有何隐情才会与行者小哥同行吧。自古以来也没有徒然行者娶童养媳的习俗,毕竟这类行者连个俗僧都不算。无意冒犯。”

“没事。”

“那么,我看二位也算对此事颇有兴趣,”玉绳抖了抖袖子,正襟危坐,“怎么样,是否愿与我一同入安倍家一探究竟?”

“去——安倍大人家?”

“怎么可能放我们进去。”

“还是算了......吧。”

“这点自包在不才身上,别看我这副模样,安倍家所请的业者之中,第一位便是我玉绳奉。”

“没错,不才是个如假包换的驱魔师。”

玉绳奉牵动嘴角笑了起来。

“怎样,二位要不要与我一同捕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