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女人双手交叠在床铺用的小方桌上。
在对女人散发出的奇特氛围发出感想前,坐在床铺另一侧的阿檎首先惊叹于女子的礼仪:即便受了伤,哪怕是坐在床铺上,女子的背还是挺拔着,如同旗杆,不寻求任何倚靠。
光是看着女人腹部层层缠绕的绷带,就叫阿檎觉得肚子隐隐作痛,真想叫她靠在床头,或者乖乖躺下。
真是个可怕的人。阿檎想。这种时候还在注意仪态,这就是那个吧,那个什么,叫作气质的东西。
用词应该不太准确,总之是和自己无缘的东西就对了。
“姑娘?”
阿檎这才从思考中惊醒。
“啊?啊,您说茶吗?这是托店老板煎的药茶,说是能止血平气。”
阿檎双手把茶碗向前推了推。
“这样啊。”
女人用阿檎看不懂的方式稳稳托起茶碗,又用阿檎看不懂的方式喝完,放回原处。
“谢谢你。”
虽然自己看不到,但阿檎感觉脸上一阵发烫。
得赶紧找个话题。
“——那个,刚才您失去意识的时候,大夫说您的应急处理十分专业,还说如果没有这些处置的话情况就很危急了,您真是......太厉害了......”
完全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有吗?”
女子歪头微笑。
解开的长发如同夜晚的瀑布流动。
看得入迷了。
——这并不像是她会做出的表情。
——过分有女人味。
但阿檎对她的印象却并非如此。
不像是男人,却也不好说只是女人。
总之散发着奇妙的氛围。
和前次相见时的印象反差过大,以至于阿檎没办法将这两种印象整合在同一具身体之中。
阿檎端详着女子的脸。
那是一张人偶般标致的面容。
换言之,是美人。
却同样如人偶般无法分辨性别。
阿檎一直通过发型和衣物来分辨人偶的性别。但女子既留长发,又穿着男装。
只叫人困惑。
“对了,还没有为救我一命这件事向二位道谢。”
“您太客气了。大家都会做的,只是我们碰巧第一个看到了而已。”
阿檎回头看了看矗在墙边的八木,想要寻求赞同,但后者正双臂抱起,好像在思考什么。
但八木什么也没在思考,只是怠惰地脑子里以无法停止的惯性晃过今早的经历。
早些时候......
二人出发离开五岭镇向北去,但刚到城外,阿檎便一眼抓到了倚靠树木躺倒的陌生女性——严格来说并不能算是陌生。因为这位倒在树下的女性,是前日两人在安倍大宅门口撞见的术者。
但二人也并非只因为萍水相识才救下女子,而更多发自朴素的道德观念:见死不救,不是常人所为。
费劲八木浑身力气,才将女子扶进她们在镇中唯一熟悉的居所——福顺客栈。将女子抱上床后,阿檎便拜托店老板快些去找大夫。
女子腹部的衣裳被整个撕开,伤口之深令人难以想象。鲜血凝结变黑,涓流早已化作皮肤上的纹样,像苔藓寄生在伤口与衣物上。
但即使凭借八木浅薄的医学知识也能看出,女子昏迷前必然做了些止血之类的应急处理。事实上赶来的大夫也因为会错意,就这一点夸奖了八木。
“小哥你做的好啊,如果没有应急处置,恐怕你家小姐的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莫名其妙被当成了下人,为抵消不满,也说服自己接受了称赞。
“喂,你家小姐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啊?啊,这......”
“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八木本想摇头来着。
“大概......是昨天吧 。”
“噢,但那也有点奇怪了。”
“哪里奇怪?”
“伤口啊,这伤口这么深,对吧,但里面已经愈合了一些。”
这样来说,确实有些不对劲。八木遇见女子是在前天,那时她还活蹦乱跳。所以,女子受伤,最多也不过两天时间,而照血迹来判断,更可能是在昨天受的伤。
如此严重的伤,就已经开始愈合了吗?
对八木而言这简直不可思议,但医生当时却丝毫没有展现出专业人士应有的态度:
“噢,原来如此,难道是因为奇特的体质,所以出血量才......”
“如果以这样的愈合速度,只需要安心静养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结果,请来的医生并没做什么就回去了,甚至没有收看诊的报酬。
真是让我看到个了不得的东西啊,长见识了,长见识了。
医生走之前是这么说的。
......
阿檎将女子昏迷时的情况一一告知。
听完阿檎的说明,女子开朗地笑了起来。
“那能说是应急处置吗?唔......其实是术的一种而已。”
“术......的一种?”
“对,是现世神通术中的——算了,名字什么的不是很重要。”
原来如此。八木接受了这个设定。
八木觉得,不说出名字八成是因为二人就算听了名字还是会一头雾水的缘故。
“就如二位所知,在下是术者,会来到五岭镇,也不能说是机缘巧合。”
——只是,之前的事,要对你们道歉。
“道歉吗?可您也没对我们做什么。”
虽然阿檎一头雾水,但八木已经在心里点头了。
“日前在安倍宅外相遇,”女子看向窗外熟悉的庭院,“不得已对二位施展了些术。倒不是想做什么,只是为了防止二位被我吓跑。”
这倒没错,八木当时险些就成功跑掉了。
如果那天二人真是因为术的原因才不能移动的话——
八木喃喃自语:“猫的眼睛——”
“行者先生?”
“啊,抱歉......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个说法,没什么意义......”
“是这样吗。看来已经暴露了呀。那也难免先生会这样想了。”
“这怎么说?”
“因为我确实有。”
“所以说嘛,是有什么呢?”
女子眨了眨眼睛。
“我有猫的眼睛呀。”
——————
-猫之眼-
——女子说自己有猫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眼睛。
——被盯上的猎物绝对无法逃掉。
阿檎心中突然回想起玉绳奉的话。
“——不如说是狸猫精来的妥帖。”
术者话音落下许久,阿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面前女子的双眼早已不是墨染般的黑色,而化作了一对澄黄的猫眼。
她险些叫出声来,但八木离得老远,反而没有察觉变异之处。
女子的眼球整体呈明澄的棕黄色,黑色瞳孔正如阳光下的猫眼般又长又细。这种根本是长出一对猫眼的效果,没法叫人产生惊悚以外的感想。
还以为会是更加漂亮的眼睛。
宛如眼眶中塞进了什么异物,就像是这样的感觉。
“以现在的伤势来看,也只能产生变换眼睛颜色和夜间视物的效果了。真是的......”
女子开始评估自己的身体状况。
说着说着,双眼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抱歉,吓了一跳吗?”
震惊之余,阿檎慢慢摇了摇头。
顺便对还没搞清状况的八木解释了刚刚发生的情况。
八木仍旧是一脸搞不清楚情况的呆傻表情。
“第一次看到这种......该怎么说,这也是术吗?就是那天让我们没办法动弹的。”
“没错,这和我用来应急处置的血愈术一样,都是术的一种。但这个术主要使用的是目力威能。”
“咦?”
“目力威能如果用修习术理之人的话说,应该叫做术眼,也就是所谓的眼神通。如果要以二位了解的方式比喻的话——小哥是个徒然行者吧,那对五眼六通应当比较熟悉。”
“喂,问你呢,什么是五眼六通?”
阿檎回头询问八木。
突然被点名的行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啊?五眼六通吗,五眼的话——应该就是肉眼,天眼......对,慧眼,法眼和佛眼。六通的话,应该是......呃,具体的我也讲不明白啦,最好不要问我噢。”
八木在寺里就是有名的吊车尾。虽然阿檎日后才明确这一点,不过现在已经隐隐察觉到了。
阿檎保持着一脸“这算什么嘛”的表情将头扭了回去。
“如果简单来说,是该叫层次好呢,还是该说境界。仏教我也并不是很了解,但据说术眼最早便是从仏教的五眼化来,但究其根本,也有不同。”
“哪里不同呢?”
对这类事,阿檎比八木更加热心。
“唔......效果当然不同,除此之外,术眼本身便是目的,而五眼不是。不知道这样说你们能不能听懂。”
“嗯?”
“术眼与五眼在根本性上的区别的话,术者修习,是为了使用术眼神通。而僧人修仏,五眼只是境界的一种......标志,而非修仏的目的。我想比较简单的说明就是这样。”
确实是好懂的说明,连八木都频频点头。
女子却没有停止,而是继续向下展开。
“术眼的运用在术中比较特别,旁的术想要使用都会用到凭物,也就是【术理凭靠之物】,没有凭物,术者没法打通术理,也就没办法使用术了。但术眼属于极特别的身主术中的一种,不需要外在的凭物催动,端看术者观想。我的话,是猫。”
所以玉绳先生说的没错,这位术者确实是猫。
但八木不明白这番解释的目的何在。
女子从不愿意透露术的名字,到大谈特谈术眼的来源,甚至当场展示猫眼,前后态度的差别实在太大,叫人无法统一。
“......也就是说,术眼是根据术者的需要,并辅以观想的差别,而呈现不同的效果。熊眼、虎眼、犬眼等不一而足,作用也千差万别。”
“但我要说的,并非单是术眼。”
“什么意思?”
“姑娘刚刚也听到了,所谓术眼,原本是从仏教的五眼六通化来,也就是说,术者以外的人,同样可以修习眼神通。僧人、阴阳师、驱魔者,甚至是灵媒,只要想,几乎都能成功。换言之,术眼并非术者才能拥有。”
提到驱魔者时,人偶的脸肉眼可见地扭曲了一瞬。
......
依然不明白。
“以自身为凭物的身主术虽说特别,却也只是在凭物的【种类】上略有差别。其根源的道理与其他术都是相通的,同出一脉,甚至有相当一部分的术都与术理以外的神通有交集,可谓根脉错杂。”
“您的意思是,不是术者的人,也能使用术吗?”
“正是如此。”
阿檎换了个正经些的坐姿,因为她感觉这位术者真正要说的话才刚刚开始。
“如我所说,各种神通之间,并非各自分别,不相往来。如果研习深入,会发现它们并非一棵又一棵相互独立的大树,而是纷乱错杂的藤蔓:修证宗会研习咒音之密;而术眼又是化用五眼而来;阴阳术中的结契与术理凭物之间的关系十分暧昧;驱魔之法与阴阳术更是一脉相承,各派之间纷争不断.....总之是个一言难尽的情况。”
人偶的脸没有表情,但八木还是觉得她散发出了厌恶着什么的气氛。
“世间有很多人试图穷尽神通之理,这是想当然的。但能脱颖而出的人却屈指可数。神通如同错杂藤蔓,如果只是循着其中一根的脉络而下尚且容易,若是想要探明整个根系,需要的不仅是天赋,还有觉悟。”
人偶叹了口气。
“不只是探求神通黑暗面的觉悟;我想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自身坠入黑暗的觉悟吧。这是我所无法理解的事。”
“同为操使神通之人,我的觉悟虽无法与此类人相提并论。可同为人......”
“但可惜的是,人类最大最恶的败类,往往就在这些佼佼者中。”
阿檎似乎十分惊讶。
但八木仍不明白。
————————
-八木与绳-
还是不懂。
不管八木怎样试图从这段话中拆解女子的意图,最终他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前日那个穿着黑色大袖,宛如乌鸦般的三白眼阴沉男子。
二人的身影渐渐重合。
都是一样的滔滔不绝。
八木对此完全没辙。并非不想理解,而是完全没办法理解,没办法揣测宏篇大论的核心,没办法了解说话者引经据典的意图,更没办法理解别人究竟期待自己做出怎样的回应。
因为自小在仏寺长大,旁人便自作主张地对八木抱有期待:应当机敏,应当聪慧,应当具有悟性。
但八木别说悟性了,他根本只是个会将听到的话照单全收的聆听机器而已。
无法分辨哪些看法是正确的,同样不明白什么样的观点更为重要,并具有代表性。讲经时不过是机械地理解,面对着对禅的双方,八木就连哪边更合自己的意都不知道。只会凭感觉认为:这一边听着比较合理。只是如此罢了。
作为一个僧人,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和谤仏谤法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无法成为僧人。
只是凭着自己的感觉摸索,不去理解世界上任何喧嚣,这样既没办法落于地面,也没有办法腾空飞去。
只是被绳索缚住身体,悬置在半空。
这条绳索的名字就叫作徒然行者。
虽然就算没有这条绳索,八木目前身处的位置也不会有丝毫改变,但只要这条绳索存在,自身的处境就会被合理化,自然,自己的行动与准则——如果存在——也同样就是合乎情理的。唯有这样,自己才能无视掉周围的喧嚣与争论,继续凭借感觉在尘世中行走。
只凭着这样暧昧的理由独活至今,只凭着这样暧昧的标准信任他人。
并非不这样做就活不下去,而是不这样做,八木便不明白,怎样才叫活着。
甚至不得不对自己撒谎。
八木感到自己是个差劲的人。
——————
在八木决定不再自哀,而回到现实中时,对话已然进行到下一个阶段了。
就算自己不去参与,世界还是在照常运转。
八木摇摇头,赶走最后一丝杂念。
“......所以您是说,那天晚上我们之所以会一觉睡到天亮,也是术的作用吗?”
“只要闻闻客栈内的味道就知道了,大概是小叶紫檀吧。这样的话,施下的就是画地梦槛之术。”
阿檎跟着努了努鼻子,想闻到女子说的那种味道。但鼻孔中嗅到的味道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么,就是那个画地什么术好了。为什么有人要让我们一觉不醒呢?”
“想必是有什么必须让姑娘和先生睡着的原因吧。你说呢,行者先生。”
“啊......我吗,可能是,会觉得我碍事吧......”
阿檎也是这样想的。
因为八木和她不巧以某种方式卷入了这场诅咒事件,所以可能会有人觉得自己是个碍脚石。会这样想是合情合理的。但若要说这个会觉得阿檎八木碍事的人是谁的话......
——整个事件结束后,并没有第三者出现。
“那么,我再换一种问法吧。”听完阿檎的话,女子平和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姑娘还记得那则志异的内容吗?我指的是二位前些天在这家店里讲的那则志异,我想应该是关于穷鼠的故事。”
阿檎是讲过,但是她不知道这和女子说过的话有何联系。
所以她首先讶异的是:为何女子会知道这件事。
那是个庭院中突然出现穷鼠的故事。
家主买来猫杀鼠,但鼠却越来越多,甚至将猫全部杀死。
然后,如果阿檎的记忆没错。那位家主在睡觉的时候,被穷鼠攀身,钻入口鼻,最终变作白骨一具。
“——是谓:‘死不再生,穷鼠啮狸。’”
女子讲完了这个故事。
“没错吧。”
“没有错误,这个故事是这样的,但......”
“姑娘其实已经觉得不对劲了吧。安倍大宅中发生的事,包括结尾,不,尤其是结尾,都和这故事中一模一样。如果这是诅咒,那未免太过精确。诅咒不会费心挑选折磨的对象,既然诅咒的整体是安倍家,那么不止家主,夫人和其他家人也应该也会有相同的遭遇。”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只有安倍秀平被折磨,只有安倍秀平形如废人。而其他家人——甚至是紫绢夫人——看上去也不过只是疲累了些。
“这家伙——我指的是那幕后黑手——最爱的就是这种做派,宛如玩笑一样将人置于股掌之上肆意玩弄,将别人的生命看作志异中的几行文字,抱着玩乐的心态回到十年前自己失败的地方再次犯案,根本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牲。”
“您是说......”
“没错,姑娘。幕后黑手并非是什么突然出现的第三者,而是那个听了你讲的故事的人。他并没有隐藏在幕后,相反,他的兴趣从来不是躲躲藏藏。是的,我说的他,就是那个堂而皇之地和你们一同迈进安倍家的邪道诈欺师——玉绳奉。”
——用术只能驱逐作为诅咒的鼠,却无法击退真正的大鼠。
——待大鼠尽兴之后,诅咒自然会消失。
八木突然想起这些话来。
此刻自己的信任仿佛像是个玩笑。
“等等,可是!玉绳先生是个驱魔师不是吗,他怎么可能会驱使妖怪?而且他不是已经驱除了安倍家的诅咒吗?如果真是他制造了诅咒,那也没有非要让我们睡着的理由吧?”
女子停顿了下,似乎想要整理说明的顺序。
“玉绳奉是个涉猎颇广的诈欺师,虽然他的工作说穿了也是骗人钱财,但使用的手段却和一般的诈欺师和假在世神不同,他的工作,是制造不可能发生之事,再让不可能发生之事在他手中回归虚无。”
女子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提到驱魔师时的不快。
“所以,安倍家从头到尾都没有受到过任何诅咒,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全部都只是玉绳奉操使式神设下的局。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我们所有人——都被他玩弄在股掌上。”
淡然地说出冲击性的事实。
安倍家从未有过诅咒。
并非是妖怪作祟。
只是式神按照指令行动罢了。
八木是这样理解的。
“那么,五岭镇内流传的传言究竟是......”
“那个吗?就那败类所说,只不过是过去安倍家对身为鼠族的同支做出不义之事,遭人指点,慢慢变成被鼠诅咒的谣传。当然,这段话并不可信,因为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无论如何都令人难以接受。
这事件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没有诅咒,没有作祟,但玉绳还是利用传闻制造了不可能发生的事。
接着使之归于虚无。
对寻常人家而言,这种事根本无从理解。
“而他会施下画地梦槛术让你们睡着,想必是这计划中唯一的例外行为。”
“你的意思是,这是临时起意?等等,画地什么术是玉绳先生施下的?”
“没错,他本来的计划,应当是带着你们两个局外人见证他平息所谓诅咒的现场吧。但是在安倍家的调查,让他发现了真正的第三者——也就是我的存在。”
“您才是第三者吗?”
“没错。你们应当是从安倍秀平的口中彻底搞清楚还有其他业者在盯着这件事的事实。而且,我也失误了......”
“失误?”
“没错,我用术耳彻听他的事,八成是暴露了。我之所以会知道姑娘所讲的故事,也是因为术耳的缘故——为此我要再次道歉——所以,他才没办法带你们二位一起,因为有第三者在场的可能,所以会露出马脚,于是,他赌在了现场会出现第三者上。”
女子的语气中并没有不甘心。
“而事实上他也赌对了,昨夜,我确实就在安倍家。姑娘不必那么惊讶,我会来到五岭镇,其实就是寻着那败类的行迹而来。所以昨夜,在现场的除了他,就只有我。想必他是无论如何都要获得你们的信任吧,对于我这种搅局者,当然要予以排除。”
“这么说,您的伤就是......”
“没错,这伤就是玉绳操使的穷鼠造成的。”
“可是玉绳先——他是怎么会操使妖怪的,那不是阴阳师会做的事吗?”
“姑娘这么快就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
“......驱魔之法与阴阳术更是......一脉相承。”
背诵的人是八木。
女子点了点头。
八木终于明白女子解释神通间的错杂藤蔓的理由了。
事先将这些事都一一说清,和事后根据阿檎的疑问再做解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样的。女子并没有前后不一致,而是她发现了自己必须对玉绳身份进行解释的必要,于是才事先进行了那么多看起来不着边际的说明。
唯一不同的就是......
由于术者先前的话,阿檎恐怕已经有了所谓先入为主的观念。她应该已经理解了术者的意图:世界上不仅有着涉猎多种神通的人,而这些人未必都是善类。
就这样将信任的天平扳了回来。
制造诅咒的诈欺师。
操使妖怪的驱魔师。
利用式神的阴阳师。
而这些都是玉绳奉的本来面目。
“二位可能还不知道,但十年前出现在安倍家的轮鼠,同样是他的杰作,不过,那是他唯一一次失手,所以他这次回到五岭镇,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一雪前耻。”
“失败了?”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但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都不可能是驱除诅咒这么高尚。”
不仅如此,如今他还险些杀死面前这位女性。
亲身犯险,回到五岭镇的玉绳奉。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获取我们的信任,究竟有什么用......”
“姑娘,我并不知道玉绳接近你们的确切意图。我只能告诉你,那败类并非会随意与人交际的角色。如无利益上的必要,此人不会采取任何行动。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在为自己织下的网增加丝线。但我唯一可以肯定的事是,他这次会重新回到五岭镇,并再次折磨安倍家,也只是为了接近你们而编排的余兴节目罢了。”
“就为了这种理由......”
就为了这种理由,玉绳便险些害死两个人,差点毁掉一整个家族。
阿檎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打从心底无法原谅。
——假如女子讲述的确实是真实的话。
阿檎的脑海中虽然还有些朦胧,但多少还是认识到了这个问题:她在无意间选择了信任这位女性,抛弃玉绳奉。若要问阿檎这样选择的理由,她却并不清楚。
阿檎天生缺少作为女性的直觉,而她也并不认为面前这位女子就比玉绳更值得信任。事实上,对话开始到现在,女子并没有提出任何玉绳确实犯下事件的证据,她所诉说的话,都可以原原本本扣回她的头上。
例如玉绳之所以用术让自己和八木睡着,是为了让二人避开危险;例如女子身上的伤势,是玉绳为了自保所为;例如安倍家事件之所以与志异惊人的一致,是因为女子用术耳彻听,想要借此嫁祸玉绳等等。
只要开始这样想,崩坏就绝对无法停止。
面前的女人,不知何时开始破裂。
————————
-檎与水-
“姑娘还有怀疑,这是好事。”
阿檎抬起头来,惊慌的表情却早映照在女子眼中。
“我深知自己无法拿出任何实际的证据,那败类行事就是如此缜密。所以,如果姑娘一心认为想要博得信任的人是我,也是情理之中......”
女子第一次抚住腹部的伤口。
“很奇怪吧,莫名其妙卷入事件,与远离日常之人共舞,又要根据一面之词做出超出常理的判断。”
——不管怎么想,这都太累了。
并非是思考太累,阿檎不像八木,是个热衷琢磨的人。
觉得累的,大概是信任感。
母亲曾经对自己说过:人的信任只有一杯水那么多,如果用光了,就没办法填补。
所以要慎重选择信任的对象。
但阿檎至今为止的人生,只是在不断将水倒出杯子。
——杀死母亲的养父。
——隐瞒事实的哥哥。
——分不清是谁在欺骗自己的术者与玉绳奉。
只是不断落空,只是不断失望。杯中的水,察觉时已难以称之为水。
阿檎看着孤身一人的自己,只有衣角被水濡湿。
微小的悲伤与绝望,并非逐渐将她填满,只是像一根根针,戳在平滑紧绷的心之表面。为之崩毁的碎片逐一坠落,宛如水滴。
——术者值得相信吗。
——拜托了。
——让我相信吧。
——太累了。
“我能给出的,只有这样一个承诺,”术者“我永远不会加害二位,更不会为了私利陷二位于险境之中——仅此而已。”
尽管女子依旧没能给出任何确凿的证据,但阿檎心中的崩坏停止了。
说到底,阿檎并非悲观的人。
不是无法再去信任,而是无论如何都要信任,打从心底想要信任。即使会失望,或者被利用,都没关系。为了保持自我,只有去信任。
阿檎认为自己说白了不过是个容易上当受骗的人,对于诈骗的假在世神和灵媒来说,自己就是块送上门的肥肉。就算看穿了这一个,也依然逃不掉下一个。
如今的诈骗团体之间会采用互相戳穿的方式为自己赢得信任,虽然觉得上当受骗的人很傻,但阿檎不认为自己在那种情况下就能表现得更好。人总要去相信什么,而有些人心中的空虚,决定了他们的信任感尤其擅长被人操纵。
可能就和现在的情况相同吧,阿檎苦涩地想到。
但阻止坠落的支点,有时比已经崩解的立足点还要脆弱。
一句保证就足以令人安心。
至少目前,她需要的就只有这些。
阿檎第一次生出些预感来。
她所面对的对象,重新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女人。
对阿檎而言,这就足够了。
鼓起勇气的阿檎,问出了那个从一开始就该问出的问题。
“请问,您的名字是......”
“我的名字吗?”
女子笑了起来,答道:“我叫莲,橘莲。”
同样。
古怪的姓氏。
却依然过于有女人味。
仍与印象不符。
“姑娘是叫阿檎吧。”
“对,对的。”
“那姑娘的姓呢?是什么?”
听到这话,八木也好奇起阿檎的姓氏来。相处这几天,还没找到机会好好询问。
“我的?我的姓吗?”
阿檎指着自己。
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虽然知道母亲和父亲双方的姓,但从未有人以姓称呼自己,同样也没有人以全名称呼过自己的母亲。
这在乡下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女人要么只拥有氏族丈夫的姓,或者和丈夫一样以地名工作为姓,要么就只是阿檎,阿莲,阿什么的......
所以,像母亲这样始终记住自己的姓氏,并执意将其告知子女的女性,反而是少数。
“我父亲的姓氏吗?”
“不,”女子断然回答:“我想知道并非是父姓,而是你母亲的姓氏。”
可能母亲会和莲很合得来吧。
阿檎这样想。
都拥有奇怪的姓氏,而对姓氏的执着也如出一辙。
更重要的是:记忆中,母亲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母亲姓花山院。
阿檎说道。
——所以我的名字叫作花山院檎。
八木认为,那时的莲眼中只剩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