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能够嗅到暑热味道的清晨,身体怏怏地醒过来,关掉了还在酣睡的闹钟。

它下次能对我也这么温柔就好了。

迷迷糊糊地洗漱完毕,看到了不知道从哪里溜进来的虫子正在书桌上蒙头乱撞。揉着眼睛,职业病一样地摊开笔记本,我边欣赏它竭尽全力的表演,边百无聊赖地用自动铅笔的尾巴敲击着桌面。

【流窜的五月蝇,丝毫不知悔改。

“你们去死多好。”

“啊,是是。”

它在临死前反唇相讥:

“既然不愿意共处,死的为何不是你呢?”】

又读了遍自己随手写下的短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的疑问,只好打开窗户把虫子驱赶出去。

今天是高中毕业典礼的日子,今天是小说新人奖出榜的日子。

不论哪个,都叫人既尴尬又紧张,以及微乎其微的兴奋。

高二重新分班之后,我就再没有去过学校了。名义上是病假休学,实际只是拿到了单招资格后不想上课而已。波澜不惊地通过单独招生,最后被录取到了一所理工类大专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总觉得听起来有点歪门邪道的感觉。

不过,即使稍微有了些关于进路的谈资,自己也是实打实的两学年没有走进教室了。“请了第一天的假,第二天因为在意别人的目光也会不想去”,那么旷课将近四百天的我,有些忐忑不安也正常吧?

话说回来,“毕业”啊…

伙伴、友情、青春、惜别,轻轻在脑海里念出这些词语。尽管知道和自己毫不相干,却难免有所触动。

当然,也仅此而已了。

手指戳进额前的头发里向后划去,脑袋垫在斜支着的手臂上,全然没有去做什么的动力。我怀揣着希望时间快些流逝的心情,又看了眼锁屏界面上的数字。

应该只有毕业证书是必要的,晚一点去学校也许可以直接到班里拿。

现在离书店开门还早,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正好去买那本杂志。

想到新人奖的事情,心里再次开始不争气地翻腾起来。我慌慌张张地想在手机里找点什么来转移一下注意:

…星座占卜?

呵,巴纳姆效应的把戏,无聊的东西。

只是想看看它会编出怎样投机取巧的话,所以…我好像是双子座来着:

“改变命运的一天!勇敢地做一次不一样的自己,也许就会有好事发生。”

我就知道,果然是这么空泛的结论嘛!

心底涌出一阵羞耻,接着“啪啪啪啪”地连着摁了不知道多少下返回键。拇指发出的指令依旧在被手机接受,它还在用精准的震动回应,屏幕上却已经退无可退了。壁纸里的阪本先生站在小鱼陷进旁边,正扭过头用死鱼眼瞪着估计有些傻里傻气的我。

“唉…”

放下手机,身体总算准备做点什么了,比如先把校服找出来。

…去学校的时候,有机会还是试试看吧。

就像无神论者偶尔也会因为学业事业云云去求神拜佛。其实心里也都清楚,到底只是万策尽矣后安慰自己的手段。

————————

暮春的阳光与熏风一道敷在人们脸上,我踩着自行车的踏板,因此更觉得面部发热。如果脸看起来红彤彤的,那副模样会很尴尬的吧。

说起来,没有特别的语境,单独用“红彤彤”来修饰真的是种可爱的形容吗?记得小学六年级,被老师选进合唱队出校参赛的时候,看着镜子里不得不涂脂抹粉的自己,我甚至开始对以前写作文经常用到的这个词后怕起来。

在百货商场前的十字路口右拐后,来到了前往学校的路上颇具标志性的老街。因为是学区房,老街的房子即使陈旧不堪了也依然价格不菲。那些年复一年伫立于此的粗壮栾树下,总会倚放着几张出租房屋的价位表。每次都能看到有用白板笔画出爆炸效果的“惊爆价”,我还是太过年轻了,恕我不感兴趣。

从老街的尽头朝左看的话,眼前就是自己在休学的日子里时常拜访的书店,名字叫做“南巷书局”。今天不同以往,书店还没有开门营业,我也不能再直接拐弯了。

继续向前骑行,路边的栾树很快被替代干净。一阵无心的春风从校门前最后的坡道上荡涤而过——斑驳的阳光下,不仅仅是从天而降,更有从地面纷扬起而起的,漫天飞雪。

杨絮…未免也太多了吧?

学校围墙外栽满杨树的这段路,称之为灾害区都不为过。如果看到了冬天忘记撤掉的写着“因暴雪暂时封校”的告示牌,我大概会信以为真地调转车头。

现在改变心意的话,肯定还能看见舒适的书店拨开大雪,那银色的卷帘门正朝我微笑,露出了慈祥的皱纹…但是,已经不能回头了啊!

就这么伴随着谐谑式的慷慨激昂,我总算拄着自行车走进了阔别已久的高中校门。依靠尘封的记忆把自行车推到车棚停好后,大概像是刚摧毁了主人枕头的笨狗似的,自己在角落里偷偷掸掉浑身上下粘着的白絮。处理得差不多了,借着车棚边大楼的玻璃照了照,又把头发和衣服重新整理一番。

脸大概,没有发红吧?

嗯…这栋楼?

啊,想起来了。

自行车车棚在综合楼的背面,高一时自己最难忍受的物理课和化学课就是在这栋楼里上的。每当到了听不进去的时候,就会靠观察车棚里停放着的自行车来消磨时间:车型、颜色、装饰、缺损,即便乍看起来结构几乎一样,它们终究是各不相同的。能认识到这一点,我也算是结交到了不少自行车朋友。

日复一日地心不在焉,终于在高一的暑假,自己因为理科成绩实在惨不忍睹被留在这里补习了半个月…那段连自行车都观赏不到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从综合楼的影子里绕出来。就算是嚣张的飞絮,在校园里也变得收敛了。加上上课时间没有什么人来车往,四周显得空空荡荡的,意外有些寂寥。

只身一人穿过狭长的走廊时,用手指划过还留有水渍的长椅:

“会扣分的哦。”

自言自语着,我搓了搓指尖上潮湿的灰尘。

高一的每个双周早上,课前都要和另外三个同学一起在走廊值日:我负责擦洗长椅,其他三人负责扫干净走廊的杂物灰尘。自己其实并不擅长做扫除,在家里总是干着干着就把杂物堆得一团糟…不过学校值日这种只需要足够认真的事还是游刃有余的。那时的我还乐在其中,记得有不少次因为擦拭地太过投入,听到上课铃了才急急忙忙往教室跑。好像还有拎着抹布被罚站在教室外面的经历…

“…真蠢。”

真是的,不想了。

居然会沉醉于对学校的回忆里,简直不像是个一年半都没上过课的问题学生。

————————

由大礼堂鱼贯而出的毕业生们,醒悟到此时的自己已经不再受学校的规章和学业的压力束缚了,开始成群结队地,以成年人的模样大声嬉闹。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小跑着混进喧哗的人群里。半径半米外的世界没有侵扰我的兴趣,我也不会试着掺和。反正即使有这一层隔阂,只要穿着校服,我就会被裹挟进高三的教学楼而不被哪位素不相识的老师盘问些什么。

3-2,就是这间教室了。老师虽然站在前面,有的同学才刚刚坐下,应该还没有开始班会。过路人似的偏过视线,透过窗户看到了这间教室里唯一还空着的座位。果然不管我来或不来,都会被安排在最后一个。

上吧。

慢慢打开教室的后门,我尽量压低脚步,目不斜视地走到桌旁,然后蹑手蹑脚地调整好椅子,缓缓坐下。

即便如此,也已经招惹到了不少目光,让我愈发不自在起来。本想保持平静的神态渐渐冰冷,彻底回到了曾经坐在教室里的感觉。

最熟悉不过的瘙痒感。我这家伙,一点都没变。

老师问起大家有没有拿到某样东西时,我才僵硬地弯了弯脖子。根本不需要翻箱倒柜地检查,这张桌子里里外外除了一张毕业证书空空如也。

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我悄悄瞥了一眼周围,别人似乎正在把证书塞进红色的硬壳里。

什么嘛,不要也罢吧。

况且即使是更加重要的东西漏掉了,以我的话,都是会到下课后才单独去找老师领的。

…“以我的话”?

…今天早晨的占卜结果,什么叫“会有好事发生”?

…不是好事,那就是坏事?虽然还有普通的事,可接下来自己还要去看新人奖,普通也是相当不妙的吧?

…所以必须要“做一次不一样的自己”吗?

…一次就好,不一样的…

啊啊——烦人!以后再也不会去看什么占卜了!

脸上大概难以掩盖地露出了埋怨的神情。也就是凭借这股火气,我才顺势举起了手,接着急忙把脸上的不知道存在与否的表情全部塞了回去。

“……”

没有听清楚老师说了什么…

只是察觉到了这个区域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时向我汇聚过来。

像是被放大镜把目光聚集在了脸上一样,自己故作镇静的表情下,心跳开始加速——

————————

身体突然沉进了游泳池里。光线也好,视线也好,都被蔚蓝的波纹折断了。

淡淡的氯水味道,封堵住了我的与外界的联系。眼睛看不清什么,嘴巴也呼号不出来。

腹腔灌满了泳池的水,我本能地想要呕吐。

挣扎也只会越沉越快…真是可悲,这就是我啊。

欸?不过…

隔着可望而不可触及的玻璃壁,我在彻底沉没前还能模糊地看见,有一块近在咫尺的、没有水波的透明地带——

我前桌的人,并没有回过头。

手指抽动了一下,意识也像从深水中上浮起来,想要朝那个通透着光的背影游过去。

我尽全力抑制住呼吸,假装无意地把身体朝里挪动了一点。将面前的女生当作掩护,勉强遮住了一大半视线。自己也拼命压低了头,死死攥住校服的袖口,寂静地负隅顽抗着。

…终于在大家失去兴致后,湿漉漉的我重新感受到了窗外洒进来的阳光。

哈…

是感激?是喜悦?还是对休学过后变本加厉的症状感到悲哀呢?

正当我五味杂陈之时,那位女生突然越肩递来了一个证书外壳,依旧头也没回地:

“抱歉,传漏掉了。”

……

感觉,被无意间戏弄了一番。

我当然不会去无理取闹。毕竟只是稀松平常的误会,都是因为我自己才变成这样的。

“…谢谢。”

即使是被她以不经意的方式守护了,这也是我真正的肺腑之言。

————————

老师开始照着安全守则上的内容念起经来,也不管一些同学交头接耳的动静了。

面前的女生撑着下巴,略侧着脸望向窗外。

把证书装好后,我同样没有在听老师读的东西,而是好奇地试着解读她的背影:

她的声音很是柔顺,像是颇具亲和力,可要认为那是种无所谓的态度也说得通;

发质很好的头发应该没有染过,却有隐隐约约的褐色融在里面;

发型比披肩发稍长一些,似乎是为了不显得过于朴素,在偏左的中部用黑色发绳绑了一束长度适中的侧马尾,大约会垂到下颌那里吧;

以及,她的肩膀微微下塌,因此身上的校服松松垮垮的,有种慵懒的感觉。

我也学着她撑住脑袋,和她从同一扇窗户向外望去。不过因为刚刚用劲过猛,支起来的手臂在有些脱力地轻轻发抖。这样的视角虽然是头一回,记忆里的校园依然逐渐鲜明了起来:靠我这一侧最近的是两年前还很简陋的校图书馆,操场、体育馆和一栋不清楚用途的大楼都聚集在她的方向,来时经过的大礼堂则正好夹在我们之间。

在课堂上望着校园里的景物开小差,无疑有一种特别的魔力,会把内心所想的事附着在平淡的所见上,或者索性把思绪牵回自己的内心之中——

明明是个自诩有在写作的家伙,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人了呢?

不详的预感倏忽掠过心头。我怔了一下,尽管已经疲于捕风捉影了,思考的侧重点还是像卷尺一样,一不留神就“哗啦哗啦”地收束回了室内。讲台上的老师正在做最后的总结发言,却是种近似训斥的口吻,连本地口音都掺杂其中。教室里已经有了躁动的先兆,只剩最后一小会了,大家也迫不及待地想要传达些什么,或低语或浅笑着。

热烈交织着的目光将我排除在外,使我在心安的同时也渐渐被这样的氛围感染。我甚至想拍拍面前那位女生的后背,让还在眺望窗外的她回过头来,就算几秒也好。

可现在,终究是伸不出手的啊。

在这之前…

班主任终于宣布了我们真正的毕业,仍显陌生的空间顿时迎来了情感的喷发。我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确认了下时间,接着拿起证书快步离开了这个不属于我的回忆之地。

在这之前,让我先去认可自己吧。

————————

还散发着油墨味的杂志摞在位置扎眼的书架上。放在顶上的那一本,装出了一幅从来没被翻开过样子。

…随它去了,我的印象已经足够深了:

半年时间,自以为精心打磨过的十万字,只换得了“还要更仔细地品读生活中的人与事”这一丁点评语。这句话和不计其数的落榜作品点评一起,用比9磅字还小的字号挤压在杂志的一页里面。

…以此时的境况为材料写一遍高中作文的话,我可以罗列出足以填满作文格的名人事例,然后把“勇气是在压力之下展现出的优雅”之类的道理写得振聋发聩——

【But here I ask.Do we have a sodding chance?】

哈哈…失败了就是失败了嘛。

浑浑噩噩地迈出书店的自动门,看见了毕业生们在坡道上三五成群。几个学生下了坡道后朝南巷书局走来,更多的则是有说有笑地消失在了街角。

随后,自己逆流而上的视线粘滞在了一个刚熟悉不久的身影上。

在坡道的顶端,那个身影正在被好几个我不认识的同学亲昵地搂抱着。她的手上抓着窝成卷的什么东西,我大概可以猜得到。

…为什么要这样做?

自说自话的,私下里就认为自己的牺牲帮助到了别人,这样只会让人更加难堪吧?

“……欸?”

…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啊!

惊愕于自己居然会产生如此卑劣的想法,我张皇失措地想要找些借口开脱。结果却是不得不回过头来,重新凝视着这次彻底的失败——

当我再次呆滞地抬起头,还对刚刚那样的庇护抱有幻想时,那位女生已经离开了。

所谓的毕业,确实就代表着如此一般的萍水相逢啊。感激也罢,歉意也罢,都已经无法传达了。

自己的身边除了一言不发的自行车,只剩下明媚的春光,和煦的南风,苍翠的杨树,与雪白的飞絮。

眼睛也许被杨絮迷到了吧,我背过身用手去擦。可是越擦越觉得眼睛酸涩,越酸涩越是忍不住地擦拭。

真难受啊…这下肯定红彤彤的、泪汪汪的了。

“我可真是…我可真是…”

废物。

————————

刻意避开了只会给我徒增压力的书桌。我背靠墙角,抱着膝盖坐在床上。

据说,这是地震来临时生还率很高的位置。

这个城市不曾发生过可以体感到的地震。然而每当远方有灾祸的消息时,这里的学校也会组织些地震自救的演习。我和太多的学生一样,心底里其实觉得这样的演习与己无关,反倒是会欣喜于这能占用一节课的时间。即使是消防演习、急救演习之类,老实说,我也没能真正牢记住什么。

失败总会自然而然地和死亡联系起来,不过我对死亡缺少着切肤的印象。

奶奶在我出生时就一直住在医院,父亲很少领我去看她。即使去了,我对她也没有亲人的实感:不要说作为孙辈的我了,她连作为儿子的父亲都想不起来。

小学五年级,那位陌生的亲人去世了。这是唯一与我近在咫尺的死亡。

断肠之感,无法承受,那样的事情我根本不敢妄谈理解。

相比于对死亡的恐惧或难过,刚刚懂事的自己更感到了种悲哀:像是被唯利是图的人骗了还笃信不疑一样。很快,我从没见过的各种亲戚都来到了这个地方。气势汹汹的冷笑与争吵持续了半个月,我不知道他们最后得到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最后剩下了什么,甚至不知道奶奶到底留下了什么。只记得在那之后,母亲认定把大半遗产拱手让人的父亲是个无可救药的废人,最终和他离了婚。

随着母亲的离开,父亲也不再管束我了,参加单招甚至请假休学都得到了他的默许。

报名单独招生时填了数不清多少份的表格,我在那时才问到了父亲工作的公司,并且至今也不清楚父亲是在那个公司做些什么,薪资多少。从他每个月塞给我的生活费看,或许父亲在外面是个意外成功的人吧。

他说那些钱是给我的“补偿”。可是与其挥霍这种让人喘不过气的钱,我宁愿在不显得突兀的寒暑假里自己打工。

手机收到短信的铃声响了起来,截断了我走马灯似的思绪。自己回来时把手机随手丢在了桌子上。白色的呼吸灯闪烁得令人烦躁,我只好不情愿地下床查看。

【今天晚上回来吃饭】,发送人是父亲。

也差不多了,一个月他基本都会回来三四次的。

“…偏偏是今天啊。”

【晚上有毕业聚会,饭菜我会先做好。】现在是下午两点半,发送。

我只是打算在夜里独自出去走走,找了个这样的托词还真是让自己哭笑不得。但愿父亲不会察觉到什么异样吧。

接下来,难得地准备些偏辣的菜好了。

这样活着不也很好吗?

————————

把餐罩盖在做好的饭菜上,我回到房间背起只装着工具和几本手稿的书包,在确认厨房里该关的都关掉了之后,锁好门离开了屋子。

落日的余晖洒满街道,金黄色的人流与车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竟然把这个不大的城市渲染出了些富丽的味道。我不清楚该怎么消磨夜深人静前的这几个小时,只好跨在自行车上,假装和下班的人一样,忙碌地等待一个又一个路口的信号灯。

当我以怪异的路线抵达离家不远的家庭超市门口时,夕阳已经没入了矮矮的楼宇,在天空参差的边缘留下了浓墨重彩的晚霞。

“啊,毕业了吗?”

刚推开门走进店里,站在收银台后的阿姨就笑盈盈地朝我问起来。

“嗯,今天刚参加完毕业典礼。”

“那松枝的这个暑假舒服啦,我儿子还要再读一年高中都苦死了。”阿姨的眼睛都笑不见了,眉毛下的缝隙和皱纹混杂在了一起。

“哎,松枝考到哪个大学啦?”

自己边和阿姨聊天,边在熟悉的货架上想要挑选点什么。听到她这么问起来,即使知道这只是寒暄的话题而已,我的心里还是突然一紧。

…不可能的,仅仅是因为我在阿姨面前表现的不差罢了。即使再像一个黯淡无光的人,我渴求的也不会是这样的关注。

“专业还挺感兴趣的啦,专科。”轻描淡写地说着,我拿了一瓶没见过的碳酸饮料和一块果酱面包走到收银台前。

“那个啊,阿姨,今年暑假我准备去别的地方打打工。”

“啊,店里的空调换成新的啦,你看…”

“抱歉,我想尝试些…新的环境。”

阿姨略微有点惊讶,接着还是笑了起来,扫了一下我递过去的手机:

“也好也好,我儿子也能像你一样肯干活就好了。”

“谢谢。”

我把手机装好,接过阿姨递来的袋子。走到店门想要和阿姨打招呼时,差点撞上了刚进来的顾客。

“那我走啦。”

“喔,慢点骑。”

阿姨保持着丰腴的笑容,把头偏向了新的客人:

“欢迎光临!”

和宝特瓶带着的凉意相似,一阵清爽的晚风刚巧吹过,平时应该会觉得很舒服吧。我仰望着转为藏青的天色,少少喝了一口那瓶饮料。

“好酸…”

————————

我差不多该放弃写作了。或许我至今所做的,都难以称得上是写作吧。

在厨房做饭时,我就设想了很多种处理这几本手稿的方法:用水泡烂、用火烧掉、用剪刀剪碎、找些以前的试卷习题册夹进去丢掉,等等等等。不过泡水的话会堵住水管,烧掉会搞得满屋子烟味,就算几页一起剪碎也非常麻烦,习题册和试卷更是早就丢干净了…

自己最后拿定了一个有些浪漫的主意:带上很久没有用过的园艺铲,把这几本手稿埋进不会被人注意到的泥土里。地点姑且选在了我就读过的小学附近,那条路的两边正准备大兴土木,埋进去的东西应该会被水泥或是沥青永远地掩埋吧。

坐在离小学不远的公园长椅上吃完了面包,周围前来散步的人却越来越多了。现在才不到7点,看来离行动的时机还早。

尽管已经没有了上午那么浓烈的绝望感,我也丝毫没有体会到失去希望地放弃某件事时,理应随之而来的那种卸下包袱一样的舒缓。

丢完包装袋回来,看着公园外一齐点亮、不知道要延伸到哪里去的一根根路灯,我禁不住回想起了自己初构筑好作品的轮廓时所作的妄想:

“作品成功之后,一个人在深夜登上这个城市最高的楼顶,在那里俯瞰街道上阑珊的灯火。”

现在看来,这只是个既危险又莫名其妙还自不量力的点子。不说别的,我有考虑过那样的高楼凭什么允许自己上去吗?

失去了焦点、随着路灯逐渐拉远的目光,却正巧找到了最廉价的替代方案:那座百货商场的头顶,冠冕一样的摩天轮也点亮了灯,正在迟钝地回旋着。

可是找到又怎么样…我已经不是那个还会妄想的自己了,现在去做什么?再自嘲一番?

“哈——”

想把糟糕的情绪喷吐出去似的,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权当是打发时间吧,不行吗?

————————

“爸爸!看!那里那里!我们家!”

“那里不是我们家,是写字楼,高楼大厦。”

摩天轮的车厢里,在我的对面,男孩光脚踩着座椅,被他的爸爸扶着扒在玻璃上。一旦看到了什么,他就会大叫着把玻璃拍的“嘭嘭”颤动。那位先生也并不介意,开心地和孩子搞着亲子互动。

自己本来就对杂音很是敏感。现在别说是对曾今的叙事与描写作出反思了,连预想中的顾影自怜都做不到。这番环境下要是硬着头皮想些什么,我恐怕会觉得自己的努力甚至人生,都像小孩子和纵容孩子的家长一起演出的闹剧一样荒唐。

男孩大概是看腻了窗外的景色,站在座位上伸手把玩固定在边缘的电线。我犹豫着,刚准备说些什么制止他,男孩的爸爸就一把扯回了抓着电线的孩子。

车厢里的灯忽闪了几下,不亮了。

男孩楞了楞,紧接着就开始嚎啕大哭。那位先生也乱了方寸,焦头烂额地哄起了孩子。

车厢终于回到了地面。被工作人员盘问起来时,那位牵着孩子的先生还一口咬定灯是自己突然灭掉的。

唉……

“您好,再坐一次可以吗?”

我支着脑袋望向窗外茂盛的行道树,黑漆漆的车厢也不坏。

听声音,另一个游客轻轻地走了进来。我没有去看,反正只要保持安静就好。

随后是再一次的上升,似乎比第一次快了一些。

越过那一层树冠后,城市的夜景终于展现开来。正因为这里足够阴暗,在越来越宏大的灯光照耀下,车厢的内里才完全被橘黄的火光映亮了。我原本以为地上的灯光顶多也就是稀疏阑珊的,未曾想到摩天轮上竟然能看见这样的光景。燃烧的光线裹挟着炽热仿佛在向我质问,而我只好懦弱地避开火的直视。

自己的视线从窗户上游离移开,却立刻呆在了对面的游客身上:

她是…!

啊,不会错的。

她的轮廓,她的身影,她被灯火映亮的面孔——

我看到了她俯瞰城市时,那闪烁着光芒的眼神。

她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要做出白天的种种决定?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神色?为什么在灯火的映照下能显得如此美丽?

不止于传达感激和歉意了。我想要了解她,想要让她允许我了解她。我渴望她的目光,渴望她的目光能驻留在我身上。

“……”

…连自己都没能认可的我,有这样的资格吗?

…没有吧?

嗓子正被灼烧,眼泪也暂且干涸,只剩下内心还在痛苦地祈求自己做些什么。

“……”

我还是…动弹不得。

慢慢地,再旺盛的火焰也被树荫掩盖、熄灭了。

自己僵硬地背起书包,艰难地想要赶紧逃出这个车厢。

“当心缝隙。”

是她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的声音…

这不就让我,更想索求于你了吗…

“谢谢。”

心脏的颤抖抵消了自己颤巍巍的声音。我条件反射般地迈开步子,终究还是跨了出去。

一口气跑到了摩天轮出入口的台阶下。这里被售票厅的阴影遮盖着,不可能会被注意到。

泪水夺眶而出,我紧捂住嘴,仍旧拼命地想让自己恢复镇静。

不行,不行,不行。

我反悔了。理所应当的分别,却让没有资格的我更抑制不住地想要见她。

擦掉碍眼的泪花,我睁大眼睛紧盯着摩天轮的出入口。然而直到无光的车厢重新转离地面,那个女生也没有出现。

张望了一下四周,我拔腿跑了起来。

多可笑啊…明明惧怕人们聚集而来的视线,却又想靠写作得到不用以视线回应的关注;明明是个才经历了失败的黯淡的人,却又自说自话地渴望得到陌生的她的目光。

很可笑吗?那就随意笑话好了。

绕过了那一排行道树,自己跑到了卡丁车场的前方。只要她还在张望城市的夜景,这里就绝对能从摩天轮里看到。

能看到我吗?能认出我吗?

即使我失败了,即使我一无是处…

你也可以,看着我吗?

“这也太无理取闹了呀。”

她的声音在我的幻想中响起,懒散地微笑着这么说。

那么——

————————

摩天轮又结束了一次回转。我不仅没有得到回应,连那节黑色的车厢都消失不见了。

但是,已经没关系了。

心像重新变得丰满,我产生了想要把这次的故事缓缓延续的冲动。

回去就写在日记本上吧!日记,练笔,然后是新的故事!

不会再放弃了。毕竟这是我唯一认可自己,获得资格的途径。

继续写下去,在得到自己的认可之后,就算想办法问遍那个班级里的每一个同学,也会再次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