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高中的校歌。

前排的同學一陣交頭接耳,也許是被正經到彆扭的校歌逗到了,都竊竊地笑起來。

以上就是我對高中畢業典禮的印象了,五分鐘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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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禮堂回到教室,班主任已經把畢業證書擺在了各自桌子上,現在正滿面春風地佔據着那個幾年來一成不變的位置。

說起來,我後面那張一直閑置的桌子,原來是有人的嗎?

儘管有些好奇,我也沒有差勁到會不經允許地窺伺別人證書上的照片和姓名。

抽出椅子坐下,印着顯眼燙金字的大紅硬殼被分成幾摞,從小組的最前方傳過來。就在我猶豫待會要不要幫這位未曾謀面的同學把證書裝進殼裡時,背後響起了姍姍來遲的動靜:抬出椅子,坐下,接着半蹲起來把椅子調整到合適的位置,坐好——大概這樣。

眼前金光閃爍的鮮紅色呼啦呼啦地扇了幾下,這才讓我回過神來:

“啊,不好意思。”

…不過,只剩下一份了?

“那麼,各位都拿到了嗎?”

班主任今天顯得異常高亢,連語氣都不同往日。

後面的同學悄悄發出了聲帶着埋怨的鼻息,接着能感覺到他(她?)抗議似的舉了手——老師突然盯向了這裡, 一直被精心掩飾着的皺紋都悉數暴露了。

“嗯,那你之後去學工辦…還是教務處來着,自己再拿一份吧。”

我沒有回身去看,所以垂下視線避開大家聚集到這個方向的目光。

班主任隨便打發了這次失職后就立刻放棄了新的形態,和平常一樣沒好氣地叩了叩黑板,示意大家重新看着自己。我有些同情後座的同學,到最後還是沒能躲過這位很難讓人起敬的老師。再說,都畢業了還要往那種地方跑,換做我是挺不情願的。殼又無關緊要,把證書捲起來帶回去就行了吧?

既然都這麼想了…

“抱歉,傳漏掉的。”

向後越過肩膀遞過去,我略微側斜着臉,小聲地加以解釋。

“…謝謝。”

那位女生冷冷的聲音很是好聽,可我完全沒有印象。

班主任按照班會流程讀起了安全守則,起初還在念了一條之後評論兩句,接着口齒就越來越含混,最後遇到懶得讀的地方乾脆咕嚕咕嚕地糊弄了過去。

“高中的時候,我和一位同班同學只互相說過一句話。但是啊,她的聲音真的非常棒!”

漫無目的地望着窗外,我幻想着自己在和將來才會認識的A先生(/小姐)閑聊時,說起了這樣一件帶有些“高中時代的遺言”意味的事情。那個時候的閑聊會發生在哪裡呢?大學的教室?公司的辦公室?某個醫院?某個景區?公交上?路上?自己的家裡?還是A的家裡?

不過更有可能,未來的我早就忘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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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會結束,也就是徹底地高中畢業后,教室里的小團體們蜂起聚集了起來。應該是我收拾得比較磨蹭,所以身邊也來了幾位往常聊得多一點的同學。她們並沒有什麼畢業的儀式感,還是在以玩笑的語氣說著曾經或者之後的事情。

據我所知只有自己會繼續留在本地,因此覺得有些接不上話。

側坐過去,將整理好的書包擱在腿上。我瞥了一眼後面的座位,已經人去桌空了。放心地把收在抽屜里的的證書拿出來捲成卷,接着抬起頭露出饒有興趣的表情繼續聽着。

“收銀員嗎,要站在那裡好久好久很無聊啊。”

“絕對是因為能摸到特別多的錢才去的吧?”

“不要摸到的越多越心疼哦。”

“聽我說聽我說,要注意每次拿少一點…”

“喂!”

來自准收銀員小姐的怒吼。

“嗯…小絮怎麼不把畢業證裝進去?”

“啊,收拾的時候把證書殼塞進了包里。發現之後也懶得再拉開書包了。”

突然被問起來,我隨便找個借口搪塞了過去。

“夏絮,真是懶的不行。”

“我要是收銀員的話,會因為太懶不給你找錢哦。”

“投訴你啊!”

嬉笑聲漸止時,在兩三個活躍的聲音後站着的、那位平日里被調侃成“情商的絕對值仍然為負”的數學課代表,毫無預兆地嗚咽了起來。 像是觸景生情了似的,她顫抖着捂住嘴巴,眼睛裡卻沒有一丁點淚光。

大家旋即停下說笑,只愣了一下,立刻就調出了沉重的面色安慰她。

真是厲害啊。太快,太快了。

被甩下的我一時間手足無措,只好還掛着剛剛的笑臉,嘗試儘可能溫柔地看着她們。就這樣直到一起走出校門,自己也只是在聽到了一番對未來感慨之後附和着嘆了嘆氣,試圖表達出應有的憂愁和不舍。

“情感的正無窮”——課代表同學的新外號——提議,作為道別要和每個人擁抱一下。

和其他人都搭到為止地抱過後,課代錶轉過身,面朝我敞開懷抱。

“來,小絮。”

我也學着別人張開手臂,卻迎來了和她體型不相符的巨大力量——

“你快把夏絮的老腰抱折了哦。”

“沒事啦沒事。”

邊這樣說著,邊面朝大家擠出了些苦笑。

回過頭,稍稍垂下目光,我看着還貼在自己肩膀上的課代表,輕輕拍了拍她嬌小的後背。

“我也要和夏絮抱一下!”

“欸?”

“我也,哈!”后胸不知道被誰摟了上來。

“好重…”

“不許說我重!”

“夏絮都這麼說了還不承認!”

…我和她們,只是稍微聊過天的同學不是嗎?

……

“之後找機會再聚一聚吧!”

“喔,小絮也再見啦!”

“嗯…喔。”

從微微的疼痛中反應過來時,大家已經散掉了,消失在暖風揚起的漫天楊絮里。

不但腦袋沒有理解,甚至連剛剛才貼緊過的胸腔也沒能感受到什麼,這讓我有些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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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了。”

即使廚房的拉門關着,舊款的抽油煙機還在轟鳴,老媽依舊側身朝我點了下頭。

懶懶散散地走到樓上,刻意避開才分離半天的床,獃獃地站在房間里。

啊,抓住了一個不知道怎麼冒出來的怪點子。

在拉鏈的根部拉開一點,再把捲成卷的畢業證書斜刺進去一截,自己像在篝火旁休息一樣坐在地板上,搭在腿上的手正好方便擺弄手機。

班級群組裡,尚且沒有生疏的名字們在反反覆復地發送“謝謝老師!”這一句話。

這麼快就都到家了?路上還玩手機可要小心哦。

自己也複製下來,粘貼在輸入框里,發送。很湊巧的,立刻就被新的一條頂了上去。不會是戛然而止的最後一名了,這讓我有點安心。

抓下回家時落在頭髮上的一團楊絮,不過又懶得起身丟進垃圾桶,索性就捏在耷拉的手裡搓了起來。

首先感嘆三年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嗎?姑且來一句吧。

但要是稍微回想的話,那些焦頭爛額的日子一下就能堆積如山。我也並不是在麻煩事結束后再重新談及就會覺得輕鬆的性格…所以,老實說還是挺漫長的,辛苦了。

“回憶啊…”

掃除時的大敵果真名不虛傳。意識忍不住發散開來,可想起的卻儘是些模糊的瑣事,再沒有什麼鮮明的了。

發了一陣呆再打開手機,群組裡已經幾分鐘沒有新的信息了。自己的消息停留在倒數第三條,很懸很懸呢。

拇指向下一劃,等長的對話框刷啦刷啦地滾動起來。看着那些被一帶而過的名字,我不由得想到了那個三年以來初次遇到的“高中同學”:她已經發過消息了嗎?還是說根本沒有加入群組?又或者是默默地看着,直到群組徹底沉寂了也一言不發呢?

儘管對她會做出怎樣的決定產生了不少好奇,我也沒有去一一對照消息的發送人和群組成員來把她篩選出來,大概是覺得我們在高中的人際關係很快就會殊途同歸吧。

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某個同學的頭像,手機稍稍卡頓了下,跳出了新的頁面:男生的網名叫“火龍果籽”,我對他並沒有什麼深刻的印象。是那個嗓門很大的優等生還是那個體育很強的男生?呃…他們是不是一個人?

頁面的最底端,出現了“添加到聯繫人”這樣的選項。我自然不會去輸入什麼信息然後保存,不過也就這樣鬼使神差的打開了通訊錄,在寥寥幾頁之間隨手划動着。初中時存入的幾個號碼果然都還在,不過都沒有打過是了。

嗯,也肯定沒有接到過。

我呢,可以的話是想一天只處理一件勞神費力的事,其他時間最好都當作鋪墊和恢復。比如上課回來就不會再按時出門去打工,釣魚回來就不會再換身衣服去書店。所以如果要去加深什麼人際關係,我應該會把不知道多少天的時間都投入其中,因而無暇他顧吧。

總而言之,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為和別人認真相處而行動過了。初中,高中,到現在,平凡至極的邂逅不斷地開始與結束。我沒有想過去追逐別人,被挽留也多是浮於表面的。自然而然,自己也就不會去介意或者難過了,畢竟都是理所當然的嘛。

“吃飯了。”

接着是微波爐運行完畢的提示音:

“叮。”

“來啦。”

站起身來,把手機放進口袋裡。另一隻手上的楊絮被搓成了小小的白色絨團,再也沒有了之前肆意舒展的悠哉,即使掉在地板上也只會被當作是略大一點、反而易於清理的灰塵。

顯微鏡下或許還能辨認出它纏結在一起的絮絲,可這副封閉了的樣子,誰會希望被別人剖析一番呢?

“……”

對了。記得生物課上練習使用顯微鏡的時候,我可是連洋蔥的表皮細胞都沒能看見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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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的餐廳並沒有裝電視,所以自己習慣把手機帶着,架在餐桌上播放新聞頻道的直播。否則只有咀嚼聲地進食,三五口后我就會被壓迫到失去食慾的。

另一部手機發出了震動的響聲,酥酥麻麻的,把耳朵蹭得發癢。老爸起身去接,隨後模模糊糊地聽到了我的名字從書房傳過來。我討厭老爸在接電話時提到自己。憑經驗,不是考砸之後的單獨通報,就是老爸的朋友邀請他釣魚時提議順便把我也給帶上。

排除了前者,所以又是要釣魚了?

“工廠要人,搞零件組裝,宿舍8人間,單休。”

“…什麼?”

“經常一起去釣魚的那個叔叔招工,問你閑着三個多月去不去。”

“…我?”

“不蠻好的。”

我想象了下自己坐在工廠流水線旁的樣子…毫無疑問會被開除。

不過,被老爸這樣看待了,是我可恥的成功吧?

“我做過安排的。最近先和朋友聚一聚,然後自己在附近找兼職。”

冷靜下來,像彙報一樣,這才是我和老爸正常的交流方式。其實沒有什麼朋友,本來也不打算去打工。不過既然都說出來了,去隨便找找看也沒差。

嗯…如果找不到就天天去書店打發時間好了。

“儘快。”

臉上的目光終於被移開了,我被攥住的胃也感到輕鬆了點。

“嗯。”

老爸吃完就出了門。我一邊洗碗,一邊習以為常地應付着老媽爆發的牢騷。

“愛情也不過如此啊。”突然冒出了猶如情場巨擘一樣的想法,讓我覺得有點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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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發獃差不多地玩了一會手機,接着睡了個粗製的午覺。醒過來的時候,連樓下的路燈都已經打開了。然而時值五月末,白天像泛着油光的粘稠液體,流動地尤其緩慢,還很難倒個乾淨,使得恪守時間的燈光只能縮在籠子里無所事事。

再過一會,今天也到那裡去吧。

晚飯之後,天色才終於暗了下來。我回到房間,把挎包從書包里取出來背好。

“去朋友家玩。”自己邊換上室外鞋邊和老媽打聲招呼。

“哪個同學家?”

“你不認識的啦,9點回來。”

合上家門,來到樓下,彷彿融進了絲絲秋意的空氣掠過身體。皮膚像剛被舔砥過一樣涼涼酥酥的,有種叫人喜歡的親昵。

廣袤的夜幕因為充滿幻想而顯得誘人,夜幕下和藹的光也都更加高揚了。

從蕪雜繁複的白天解脫出來,投進能夠包容一切的夜晚懷裡。

在白天活着,好像就是為了能迎來夜晚似的。

搭上空蕩蕩的公交車,司機在關上車門后就熄滅了車廂里的照明。窗外的燈光醇厚地流動起來,更讓我有了種參加慶典般的喜悅。

想來真是奇怪的心情。誰猜得到,接下來只不過是一個人在夜裡去坐摩天輪呢?

記得第一次在摩天輪上看到了夜景,那時的自己只是讚歎流光的絢麗而已。之後,也許是和書里提到的五山送火重影了,讀到那段文字就會浮現出在摩天輪的高點眺望城市燈火的畫面;被吸引着再去遊樂園時,又會回想起與山火相連的人物和情節。記憶相互交織着,豐富了簡短的文字,也渲染了平凡的夜景。我難得地沉迷於這種奇妙的聯繫,甚至可能是世界上絕無僅有地喜歡上了這樣的感覺。

一刻鐘的車程,抵達了這個並不特別的遊樂場。大概是因為天氣宜人又逢周日,太空梭和過山車的方向發出的慘叫聲十分震撼。我捂住耳朵,徑直走到了有些偏遠的摩天輪下。和那些有名有姓的地標比起來,這裡的摩天輪僅僅是單純的遊樂設施。沒有掛着炫目的霓虹燈,也沒有足以觸碰天空的高度,只是在緩慢卻流暢地迴環着。隔着一排行道樹的對面是一個卡丁車場,發動機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傳過來,像是在嘲弄這個老氣橫秋的大軲轆。

隊伍不是太長,很快就輪到我了。操作員邊打開廂門邊告訴我這個車廂的燈出了故障,一位老爸牽着大哭大鬧的孩子從裡面走了出來。

“沒關係沒關係。”倒不如說這樣更好。

走近了些,車廂里好像還有一個人的輪廓。輪廓對操作員說了什麼,之後還依然坐在裡面。

算是不成文的規矩吧,排隊的遊客稍微一多時,工作人員就會盡量讓車廂兩邊都坐上人。畢竟只是一個處處透露着普通的小遊樂園,這樣也說得過去。我也不介意和其他人一起搭乘,反正只要同為人類,就肯定會自覺地分坐在相對的位子上。

回想起來,遇到的好像全是家長和孩子呢。情侶一般會要求一個空廂,所以基本沒有見過。今天這樣獨自搭乘,還會要求加上一圈的…

算了,還是不妄自猜測吧。

放輕腳步走進車廂。卡丁車場的燈光與月光透過了正值繁盛的枝葉,朦朧地散落在小小的空間里。女生的輪廓支着側臉,像是將光線又穿過樹木奉還回去一樣,讓我看不清她的模樣。

車廂慢慢升高,越過了樹頂,能看見卡丁車場上飛舞的幾輛賽車了。

【千重子看見火光映照的山色和夜空,不由得感受到這是初秋的景象。

千重子出了店門,和街坊的孩子們圍着摺疊椅嬉戲耍鬧。小孩子們對‘大字’之類似乎不太在意,倒是對焰火更感興趣。

但是,今年夏天的盂蘭盆節,給千重子增添了新的哀傷。因為她在祇園節上遇見了苗子。

……】

從頂端緩緩落下,卡丁車場逐漸被茂密的枝葉籠罩,重新撒進來光的碎屑。

閉上眼睛,我心滿意足地做了次深呼吸。

一圈結束后,廂門被那位操作員打開來。排在最前面的好像是一對情侶,還摟抱在一起甜膩着。

女生的輪廓安靜地起身,背起了身邊的書包后晃晃悠悠地朝門走過去。

“當心縫隙。”

我有些擔心,在自己站起來時提醒了她一下。

女生頓了頓,似乎是把步子拉得更開,邁出了車廂。

“謝謝。”

冰凌一樣清澈的聲音,和早上從身後傳來的重合了。

是因為巧合過頭了嗎?好像也沒什麼,那麼到底…

好奇怪…

操作員敲了敲車廂,才讓我回過神來。

“可以出來了嗎?”

車廂已經平行於地面了。

不行,視野里丟失了女生的背影。那對等候着的情侶正朝裡面張望,讓我更加慌亂了。

“再,再加一圈。”

或許升高的時候能再找到她——我這樣想。但如果看見了,我能有勇氣貼緊玻璃,喊出足以讓她聽見的請求嗎?

其實現在離她更近吧?現在跑出去喊她更容易被聽見吧?

然而此刻的我,是做不到的…

麻木的雙腿不聽使喚,喉嚨忘記了怎樣發出心裡的聲音,而心臟只知道一味地加速跳動。

這副脆硬的木製鐐銬,上面密布着的扭曲年輪讓我感到了恐懼。

情侶有些不耐煩了,嚷嚷着要求快點坐進下一節里。操作員無奈地把快要離地的廂門關上。車廂只載着我一個人,重新開始爬升。

我急忙把身體挪到座位的另一邊,緊張地扒在窗戶上,從和剛剛相反的方向張望着人群。

奇怪,這絕對很奇怪…

但總之,快點高起來,快點就行…

燈絲嗡嗡作響了下,車廂里的燈忽然亮了。我的臉被映在夜色的玻璃上,雖然淺淺的,但是一清二楚:

這是個睜大眼睛,撫着嘴唇,正驚詫於這副未曾見過的神態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