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干燥的泥土地上走了多半天，洛鸽跟老乞丐来到了城门前长龙一般的队伍里。
在这里排队等候的人很多，有难民，也有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乞丐。
跟难民不同，乞丐大多习惯了生活的苦痛，神态懒散，对这样的生活怡然自乐。这样的人怎么想都不可能得到一份工作之后就安稳度日。好吃懒做的生活过习惯了，即便是横获一笔巨款也会马上挥霍一空。
这样的人，洛鸽见过实在太多。
老乞丐见到不少同行，笑嘻嘻的打着招呼，看来南朝的这些乞丐彼此间相互认识。老乞丐也不忘了给他们引荐。
这是他路上新遇到的乞丐，将来可能会成为他的孙女……或者，他的奶奶。
乞丐之间的笑话大多很没品，这群人也难说得上什么素质，嘻嘻哈哈的打闹成一片，原本安静的队伍一下子变得嘈杂了起来，难民们很难理解为什么这群人穷成这个样子了还笑得出来，也发自内心的不想跟这样的人沦为同类。
毕竟在大旱之前，他们都是有着自己生活和收入，靠着自己双手吃饭的“正常人。”
队伍在跟太阳的坠落比赛着速度，影子愈发的延长，天空愈发的血红。
不断有新的人补充进队伍里，可能是因为昨天奎子闹事儿的缘故，守在红木桥上的卫兵多了一番。
洛鸽混在这群人的中间，被簇拥着，总算是捱到了城门低下。
在哪儿有几个手上拿着本子和毛笔的卫兵，他们一一记录下进城者的样貌和长相，被顺利登记下来的人就到一旁的凉亭等候着。那边准备好了糕点和水果，随着被吃完随着就有人上新，洛鸽这才明白，对于这些乞丐来说。就算不被“神仙”看中，就算没有“福气”，来这里吃上这么一顿免费的点心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不，应该说比起虚无缥缈的“成为人上人”，这种“有点心和水果吃”反而是更能诱捕这些好吃懒做的乞丐的钓饵。
洛鸽也顺利被登记了身份信息，因为昨天来的时候她是以“侍女”身份进城的，没人能把现在的洛鸽跟昨天那个趾高气昂的姑娘联系在一起，混在人群里的洛鸽很自然，她相当不嫌乎的直接用手抓起了等候间里的水果，黏答答的就那么往嘴巴里塞，吃完了随便往身上一蹭，随后找个墙角往哪儿一窝，横着自己的灰铁棍子，嘴巴里开始哼哼着那些街头巷尾乞丐爱唱的不入流的小调子——穷酸味儿太冲了。
“喂，王十五，赵老七，韩钩子，铁栓，洛伢子……你们几个过来。”
不一会儿，从登记室走出来了一个拿着名册的人，被喊道名字的七八个乞丐脸上露出了欣喜可不敢置信的表情，他们嗷嗷的发出了怪叫的声音，看来这就是被所谓的“仙人”选中了。
赵老七就是刚才洛鸽喊的那位‘爷爷’，他咧着嘴，一嘴大黄板牙在黄昏的阳光下像是镀了一层彩，那是由衷的高兴。
“俺老头子混出头了，俺老头子混出头了！”
老泪盈眶的他一把握住了洛鸽的腕子：“走，洛伢子，咱们走，富贵去，发财去！后半辈子再也不用要饭啦！！”
“啧，老爷子气迷心了，真有那样的好事？”
“你这混丫头嗯不知好歹！走走走，被仙人看中了是有天大的福分和造化，进去便是！！”
卫兵在前头引路，几个乞丐挺着他们这辈子从未如此直过的腰板，跟在卫兵后面鱼贯而入，进了城门，往左一拐，走进了一座颇为气派的府邸。
府邸的大门敞开着，门口立着两个独眼的石狮子，看着跟一般的有钱人家没什么区别。一进了门，乞丐们突然变得都有些蹑手蹑脚的，毕竟往常的他们别说进门，光是站在这等气派的府邸门口吆喝一嗓子都会被人乱棒打出去，今天可是作为座上宾进来的，这是何等的气派。
乞丐们也不是一次全都挤进去，大伙儿进了内院，还是跟在外头一样排了队，一次性只进去两三个人。
其中一个老头儿的朋友先进去了，赵老七赶快拉住了洛鸽的腕子：“洛伢子，看，你看着，一会儿出来的包是一个顶富贵的大人物。”
“好好好，老爷子说啥还是啥。”
洛鸽权当看笑话，脸上嘻嘻笑着，赵老七看这孩子实在是孺子不可教，叹气摇了摇头，不过这些小插曲并没能冲淡他对于“解脱”的喜悦。
洛鸽捏紧了棍子，紧盯着门，大概过了有三刻钟，第一批进去的人走了出来，走在最头里洛鸽有几分印象，进去前是个脸上生着痦子的乞丐，出来时却已经换上一身小厮的行头，青布帽，白毛巾，看见谁都客客气气的，跟站在这里等候的乞丐挨个问好。
赵老七赶忙拉着洛鸽，指着那人；“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人是命不好，没当大人物的福气，可你看他这一身穿的干净利索，不也比当个乞丐强百倍了不是？”
“……是。”
洛鸽不再看那个长痦子的乞丐，眼睛盯着后面几个出来的，不一会儿剩下的两个人也钻出来了，模样却让人大跌眼镜。
一个出来捏着扇子，身穿青色的书生长衫，看着文质彬彬的，除了脸色有些穷困的蜡渣黄之外，身上竟真有一股子书卷气，举止也格外规矩有礼，就好像是刚才打大门口哼哼那些不入流的俗调子的人不是他一样。
而跟他后头出来的人就是那个老乞丐的朋友了。
那人穿着一身武学教头一样的短衬衫，敞开着胸怀，一脸的毛胡子被修正的干净利索，也不知道谁给剃了个头，大秃脑袋锃光瓦亮，走路还带着风。
老乞丐一看见朋友出来，笑的开了花：“韩钩子！！你行啊！看不出来有两下子！！”
“聒噪！”
然而对于旧友的呼唤，这名换了打扮的乞丐却瞪起了一双眼睛，吹胡子瞪眼的，身后卫兵推搡了他一下：“嚷什么，快走。”
那位韩钩子粗粗的哼了一声，不再看老乞丐，只是径直的朝着门外走去。
老乞丐看着他，扭头啐了一口：“妈的，韩钩子，我早知道不是个仗义的东西，等我的福气比你更大了看你怎么办！”
洛鸽沉默抬起棍子来，在这名韩钩子跟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故意用铁棍子往他的腿上轻轻的点了一下。
“嘭。”
韩钩子被绊了一个趔趄，但却没有被绊倒，反倒是反应迅速的抬起了腿，回身一拳头朝着墨鹊的方向打了过来。
“好大胆子！”
洛鸽冷着脸，抬手一握，抓住了韩钩子的拳头，身后的卫兵不耐烦的又用力推搡了一下，才把这个乞丐出身的“教头”推开。
洛鸽目送着对方的背影，心中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
刚才的那一拳头，不管是架势还是速度，以及刚才一瞬间做出判断的反应，都少说要有个10年左右的武学修为才行，可这个乞丐又哪里来的这等身手？
只是因为这乞丐的身体素质不行，力道差了些许，但意识绝对是有的。
“这家伙……”
“小姑娘，没事儿吧？！”
“啊？”
赵老七张皇的看着洛鸽的手，那只又脏臭，满是疮口和茧子的手握住了洛鸽，老头哎哎的跺着脚：“他妈的，出息了，咋的还欺负这么大点的孩子！？”
“害，没事儿，刚才我让我拦下了不是？”
“等着，嗨，小姑娘，等着咱们俩受完了福分，爷爷我带着你教训他去，我求求仙人给我个好身份，咱这口恶气可不得不出。”
洛鸽有些困惑的看着老人：“这有啥的，咱这些当街要饭的这点儿委屈有啥受不了？”
老人闻言，苍老的脸上显出了些许的感然。
“害，你不懂，乞丐吃得委屈，咱们正常人吃不得，咱们今天往后就是正常人了，不用受人白眼，也有好房子住了，生了病，也能去看大夫了。你不懂……你大概是从小儿要了饭，不懂那样的滋味，孩子，唉，凭什么这么大点的孩子要受得欺负……凭什么，这世道。”
老人说着说着，眼睛红了起来，他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腰佝偻了下去，就好像是韩钩子的一拳头打在了他的身上，给他打泄了气一样。他泪汪汪的看着洛鸽，声音哽咽，污浊的泪水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又重复了一句：“什么世道，唉……”
墨鹊看着突然老泪纵横的老头儿，垂下眼睑，轻轻的伸手用袖子蹭掉了老人的眼泪。
“我记得爷爷说过，你孙女活着也有我这般大了，你是不是……想起她来了？”
“我……”
老乞丐刚要说话，却听到不远处有人响亮的喊了一嗓子。
“王十五，铁栓，赵老七，到你们了，进去吧。”
卫兵的喊声打断了老人的话，他张着嘴巴，好像是有一肚子的水要倒却倒不出来，憋得难受。他忽然从怀里摸出来了一块脏兮兮的小面点，硬是塞到了洛鸽的怀里。
“洛伢子，先吃着，爷爷去享一把福分，等回来请你吃更好的，请你吃好多你没见过的！等着啊，你可别……别乱跑啊……”
“别乱跑”这三个字带着哭腔，几乎是从老头儿的嗓子里生生哽出来的。他扭头快步跟上了前面两人的队伍，很快，洛鸽就成了队伍排头的第一个人。
她把这枚已经长了毛，还有些馊臭的面点攥在了手里，垂首看着地上的影子。
那影子的两点红斑在黑暗中微微摇曳了一下，太阳渐渐日暮西山，天黑了，风也愣了起来。
似乎曾经在哪里见到过的乌鸦落到了庭院的枝头，发出了嘎嘎的怪叫，然而即便是这些食腐的生物，他们也不会忘洛鸽手里这块发了臭的点心上多看一眼。
一分钟，十分钟，一刻钟。
这次的等待比平时漫长了不少。
洛鸽静静地拄着木棍，眯着眼睛看向前方的木头门。
两刻钟，三刻钟……
木棍的影子在地上不断地拉长，最终完全融于了黯淡下来的天色。
终于，那扇赐予乞丐“福气”的门再度敞开了，从门里面走出来了一个穿的光鲜明亮的人。
厚重的黑色丝绸穿在身上，胡子被修的整整齐齐。
宽袖，厚靴，玉腰带。
真的如同赵老七所期盼的的。
他受了“莫大的福气”
打扮的像是个富商，真宛若一个人上人一般。
今天，他是出来的人里打扮的最光鲜的，站在门外的乞丐无不发出了惊叹的声音，眼神中的光也变得愈发炽热。
可在这一片夹杂着嫉妒的灼热视线的最当头，是一对儿冷若冰渊的眸子。
走出来的赵老七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似乎还是有些不太适应自己的新装，低着头拍着衣服正要走，一根横着的铁灰色木头棍子却拦在了他跟前。
“……怎么？”
赵老七扭过头来，看着单手拎着铁棍，穿得破破烂烂的少女，皱起了眉头：“有事儿？”
“……拿着。”
洛鸽将那焐热了的馊臭面点丢给了赵老七，赵老七却吓得连忙后退一步，像躲脏东西一样的避开了那块面点，扭头啐了一口唾沫：“晦气。”
说罢，他推开了洛鸽的木棍，径直的朝着门外走去了。
“……我可没乱跑。”
洛鸽头也不回的淡淡说了一句，声音有些抖。赵老七回头古怪的看了洛鸽一眼，有些不明所以的挠了挠耳朵，低声叨咕了一句：“到底是个要饭的娃娃，疯了。”便不再理会洛鸽，转身走了。
排队在前面的有人把这些看在了眼里，纷纷的议论着赵老七变阔了之后就翻脸不认人。
小乞儿不说话，只是抬起了木头棍子，轻轻的抬起，然后落下。
“嘭！！！！！”
地上的那枚发臭的面点便被这一棍子敲了个稀烂。
“洛伢子，王子成，覃旭，进来！”
卫兵没有理会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继续按照花名册喊出了剩下几人的名字。洛鸽点了点头，一弓腰，站在队伍最前面的她拖着沉重的棍子，步履缓慢的走向了那扇能给人带来“幸福”的木门。
可能是季节到了吧，今晚的夜……
格外的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