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天明,又是一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墨寻却早早地站在客房前的院落发呆,肩膀上湿漉漉的,满是竹林间簌簌滴落的露水,身上裹挟着一股寒气,正在被清早初升的朝阳缓缓化去。旭日将这黑袍人的影子拉扯的很长很长,不知道哪里传来了一声雄鸡打鸣声,唤醒了清晨间的第一缕生气。

“哈啊……呜。”

就在墨寻看着太阳发呆的功夫,嘎吱一声,木门被推开,打着哈欠的宁知尘从他的木屋里走了出来。

他看见站在院子里的墨寻,困兮兮的揉了揉眼,打了个招呼。

“起得够早啊,墨兄。”

“嗯……哦。”

墨寻有些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声,转过身来看着昨晚被一杯白酒给放挺的宁知尘,撇了撇嘴:“昨晚睡的香吗?”

“还行,就是头有些痛——嘶……诶,昨晚咱到底喝了多少瓶来着……我这脑袋现在还晕晕乎乎的。”

“就你昨晚那德行,还有脸搁我这儿论上瓶?下次给你根儿筷子自己蘸点酒嘬两口得了。”

宁知尘脑袋上顶着个滑稽的大包,晃晃悠悠的走到院落的井口边上打了一桶水,看那迷糊的样子好像随时都会一不小心掉进井里。墨寻懒得理这个不上道的玩意儿,起身来到了墨鹊的门前抬手想敲门,可手却迟迟的落不下去。

宁知尘问道:“不喊墨鹊妹妹起床么?”

墨寻稍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算了,就让她多睡会儿吧。”

“可她总得起床,也总得面对昨天发生的一切。”

宁知尘看着叹气一声从门前又扭回头的墨寻,用井水抹了一把脸,笑着说道;“墨兄,你这人看着玩世不恭的,没想到却是个会在妹妹门前畏首畏尾的好哥哥啊。”

“酒喝不了几口,废话属你最多。”

“哈哈,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宁知尘用不知道哪里的毛巾擦着湿漉漉的脸,坐在了院内的石桌上,看向墨寻笑着道:“说来,你知道在我眼里,你跟墨鹊妹妹的关系像是什么吗?”

“像什么?”

墨寻无聊的白了宁知尘一眼,也走到石桌前坐下,宁知尘笑着回复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像是兄妹,而更像是医者和病患。”

“……”

“你诚然是个好哥哥,可墨鹊妹妹却不该有这样的哥哥,她若是真有那么好的运气,恐怕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你什么意思?”

墨寻的声音冷了下来,宁知尘笑了一下,扭头看向墨鹊睡觉的那间客房:“也许你跟她相处许久,不曾有注意过,其实墨鹊妹妹的很多地方都隐约透露出了她并不美好的过去……”

年轻的少侠抬头望向墨鹊的房间,言语中不知不觉的多了一份沉重。

“比如,她吃饭的时候拿食物时会下意识的抬头看一眼其他人,当其他人稍有动作就立刻松手。”

“比如,她会对封闭安静的环境感到焦躁和不安,会不自觉的去制造一些噪音来排解压力。”

“她的发音断句习惯透着一股生硬的感觉,就好像是刚刚学会说话不久。”

“她从不敢主动发出‘请求’,或者说习惯在求别人帮忙之前先支付‘代价’”

“不管发生什么差错,她会第一时间揽在自己身上,习惯性的道歉,然后等待他人责罚……”

“她并不会因为得到鼓励而高兴,反而是一再的向别人求证……自己是否‘有用’。”

宁知尘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哪怕你治好了墨鹊妹妹身上的伤,但烙在心里的疤痕可没那么容易被抹掉啊。”

“合着我不在的这三天,你这家伙一直在这么仔细的偷窥我妹妹的生活吗?”

墨寻一脸震惊的跟宁知尘拉开了距离。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那是当……诶诶!?墨兄!你这个人别泼我脏水啊!”

宁知尘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情绪让墨寻给岔出去了七成,哭笑不得的看着墨寻:“说实话,我由衷的为墨鹊妹妹因你得到救赎而高兴,但是她早晚要经历各种事情,要长大,要从过去走出来,要看着前方,你给予的庇护……终究是得有个限度的。”

“……”

墨寻的表情被脸上的骨面所隐藏,手指敲打着石桌的桌面,哼了一声:“不愧是正道少侠,终于还是让你找到说教我的机会了啊。”

“是否是说教,墨兄自己心中应该有数,我只是觉得必须有人要这么跟你说一声,所以才会在这里多嘴的,你要是不爱听,就权当我没睡醒说了句胡话。”

宁知尘嘻嘻笑了起来看着墨寻,后者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由得叹了一声,跟着笑了:“算了,谁会跟一个醉鬼较劲——喂,不扯这些了,你昨天说过会帮墨鹊重铸她的武器是吧?”

“嗯,虽然无法将已经流逝的剑灵复活,但是将他们重铸为可以重新孕育剑灵的武器却不难,待你我从万剑门之中脱身,我就去拜托熟识的匠人来帮忙重铸。”

“认识的人还不少嘛。”

墨寻放心的点了点头,从袖子之中取出来了一个大木头箱子放在了石桌上,哐当一声打开,里面放着的全是破烂零碎的铁片。

“那么这一箱子就拜托你啦!”

“………………………”

这一大箱子的铁片在阳光下反射着银白色的微光,宁知尘表情一变,伸手在箱子里和弄了一下。

“墨兄,怎么感觉分量有些不对?”

“诶?我可是一块儿没少的都捡回来的。”

“我不是说少了,而是……”说着,宁知尘捏起来了一块儿明显跟其他的铁片颜色不一样的残片,脸上冒出了冷汗:“这玩意儿……是叱咤万方的碎片吧?”

“……对啊。”

见没能顺利的蒙混过去,墨寻抱着肩膀露出了摊牌的表情:“我寻思反正炸也炸了,碎片也没人收拾,我就好心一下帮忙清理垃圾呗?”

那天叱咤万方爆炸后,墨寻趁着大殿黑漆漆的一片,将自己的影子领域扩散到了整个殿堂,掉在地上的碎片一个不剩的统统进了墨寻的背包里。

“墨兄你可真是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彻底无语的宁知尘大概数了一下箱子里叱咤万方的碎片,脸上挂了好几道黑线,叹息一声:“要是事后万剑门不再追查叱咤万方这些碎片的下落,帮你重铸进墨鹊妹妹的剑里倒也不是不行——不过我先说好,碎片就是碎片,就算把叱咤万方的碎片熔铸进新武器里也只能提升一下新武器的坚韧程度,你可别指望我重新给你打造出一把叱咤万方来。”

“知道知道,你要是有那个本事,咱们也不至于被万剑门困这儿这么长时间了是吧。”

“……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在知道我能重铸武器后,你现在又打藏剑阁内武器的心思了?”

“我没有,憋瞎说。”

墨寻躲闪的别开了眼睛,宁知尘无语的把墨寻的箱子以保管的名义收了起来,省得这位不老实的主儿又偷偷往里面加些什么猛料。

两人闲聊了一阵,墨鹊那边还是没有醒来的动静,倒是先把万剑门送早饭的“童子”等来了。

远远地,一个熟悉的声音犹犹豫豫的呼唤道:“墨少侠,宁少侠……”

“哟?今儿个送饭弟子可显得老点儿啊。”

坐在石凳上的墨寻朝着来者扫了一眼,随后不掩嘲讽的冷笑道:“让堂堂万剑门门主师弟来给我这盗剑贼和那位冒牌货送饭,这多让人消受不起。”

“墨兄,冷静些。”

宁知尘伸手拦了一下墨寻,主动站起来双手作揖:“晚辈见过解前辈。”

来者正是解奇逸,老人的脸上满是惶恐和愧怍,看见墨寻的反应,手更是不由得哆嗦了起来,宁知尘的礼貌多少让他松了一口气,可在看到宁知尘并无笑意的眼神后,落下的心脏又再度提到了嗓子眼。

他结结巴巴的,脸上的褶子都跟着抖了三抖:“老夫,老夫……愧对二位少侠啊……”

噗通。

抱着食盒,解奇逸颤巍巍的膝盖一软,大清早的又给墨寻和宁知尘跪了一个。

“愧对你们二位,也愧对那位墨鹊小姑娘……我,我代弟子们向您二位赔个不是……”

没人扶住他,就连一向彬彬有礼的宁知尘脸上不见也丝毫的笑意,他冷静,可不代表他对昨天的事情不在意。

“解前辈,事情已经发生了,不管您如何下跪都不会有结果,我和墨兄想得到的只是您一个合理的解释,以及万剑门一个明确的态度。您能亲自来这里,想必已经准备好要说什么了。”

说着,宁知尘半蹲下来,伸手轻轻拍在了解奇逸的肩膀上,一双黑眸隐动着一股锐光:“您有很多话要跟我们说清楚,还请您务必坐下来与我们好好谈谈。”

“是……是。”

解奇逸哆嗦着起身坐在了石桌前,将食盒放在石桌上,良久哀叹一声,攥紧了拳头,语气分外的沮丧而无力:“请两位尽快离开我们万剑门吧……我师兄……他已经疯了。”

“您说解天逸前辈?”

“对……昨日的那名薛荆本是本门的一名天性顽劣的逆徒,两年前的拭剑大会上因为耍了小手段,被当时还在世的师父勒令禁闭三年,十年内不得下山……可昨日的拭剑大会上,师兄却突然把薛荆放出来,我当时便察觉不妙,只是还没来得及通知你们,那些事情就已经发生了……唉。”

老人的声音愈发的悲戚和颓丧:“师兄的用意我琢磨不透,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想用这种手段赶你们出去,只是他真的不该用这种卑劣的方法,他丢的是我们万剑门的脸啊!”

墨寻不冷不热的笑了一声:“一口一个师兄的,你倒是能把自己摘个干净。”

“墨少侠,我知道昨天的事情让你心怀愤怒,但我曾劝告过你们赶快离开这里的啊……”解奇逸听了墨寻的话慌忙解释起来,可墨寻没说话,从他的身体里传来了一声骨骼摩擦产生的脆响,只是阴森森的冷笑了一下便别开了视线。

宁知尘也冷着脸看着解奇逸,幽幽的叹息了一声:“所以,昨天的事情是万剑门对于我和墨兄‘不听你劝’的警告?”

“不不不,宁少侠不要误会,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解奇逸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色苍白的解释道:“我,我只是想让你们赶快离开万剑门这是非之地,若是你们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我也不确定师兄还会拿出什么办法对付你们……叱咤万方的事情就此作罢,二位,就权当是我求你们了,还是速速离去吧!”

墨寻歪着头,微微眯起赤眸:“哦?假请帖和偷剑这件事真就这么算了?”

“唉,这几日探查下来,我已然清楚这两件事与您二位无关了,只是,只是……唉……”

解奇逸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颓然的坐在石凳上,大大的叹了一口气,表情如同蒙上了死灰:“若是那人所为,老朽怕是无力为二位少侠证明清白了……”

“解前辈如此忌惮,敢问是何方神圣?”

“总不能是你家门主监守自盗吧?”

听了墨寻和宁知尘的话, 解奇逸苦笑一声,双手放在膝盖上,佝偻着后背:“凡人常道家丑不可外扬,搁在我们万剑门自也是如此……本来,这些事情我不该跟二位门外人言说,可两位少侠毕竟也是为此事所累,也罢,我便说与二位。”

解奇逸所说的“那人”,指的是一个名为“石木鸣”的客卿长老,早在当初解榕还在世的时候就受邀来到万剑门,算来已经住在这里有十五年。

这十五年来,他几乎不曾参与万剑门的任何活动,没人知道这名号称来自中州城的石木鸣长老究竟为何久居万剑门,甚至除了出身地之外,这名长老的功法,修为,年龄,乃至平日行踪都是谜。

就连解天逸师兄弟俩也只是比其他万剑门弟子多了解一件事——那就是师父不论做出什么有关万剑门未来发展的决定,这名客卿长老必定在场,甚至师父还要专程请他过来见证一切。

就仿佛在这万剑门之中,他的地位隐约要高于他们的师父,高于万剑门的门主解榕……

之后,解榕仙逝,解天逸成为掌门候选,这位地位仅次于师父的石木鸣长老按理说应该出来主持门内事务,彻底敲定掌门人选,平复人心——可是等解天逸师兄弟二人去请他出面主持局面时,他只是用一句轻飘飘的“我一个外人无权涉足万剑门内事物”而拒绝。

若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知道解开仓睿文锁阵的方法,那除了已经故去的解榕和解奇逸师兄弟二人,最有可能的便只剩下这位神秘的客卿长老了。

“前几日听了二位少侠的分析,我也去找石长老旁敲侧击的询问过,虽没什么收获……可是我在他桌子上发现了跟外界通讯用的飞符信纸。”

解奇逸的表情愈发的灰暗:“我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若这一切真是这位石长老所为……我,乃至于我师兄……真的没有半点办法了。”

“中州城……”

宁知尘好似想起来了什么,皱起眉头露出思索的神情。

墨寻瞥了一眼解奇逸,突然态度一转,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叹了口气:“算了,既然你这么说,那让我们早些滚蛋也不是不行,不过——”

啪沙。

墨寻站起身来走到解奇逸面前,轻轻的拍了一下解奇逸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记着,我们之间的交易,可不能就这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