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叫夏玉卿,对吧?一块吃午饭去吗?”某天,阿四看着下工之后,在兵源洞里流连不去的小胡子,心中微动,问道。

此时的阿四,已经上山半个月有余了。

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尤其是对于挣扎之中的阿四来说。

随着他出错次数的越来越少,阿二对他的责骂也越来越少,终于,阿二彻底不再骂他了。

甚至,即便是工作状态下切换了模式的阿二,偶尔也会对他露出笑脸。

阿四感觉自己就像是一颗钉子一样,在一次又一次的敲击、一次又一次的拉拔之中,还是终于稳稳扎根在了铁剑山上,扎根在了兵源洞里。

当然,其实也少不了阿二的包容。

他嘴上说的很重,骂的也很凶,可其实从来没有主动赶过他一次打过他一次,甚至在最初的几天里,分配给阿四的任务完不成时,总是阿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帮忙收尾。

好吧,面冷心热的人设这就算是彻底坐实了。

没有了那些责骂和压抑,阿四的心情开始好转,开始逐渐变得更加开朗,他开始露出笑容去对待山中碰见的每一个人,主动和每一个见过多次的熟人打招呼;他开始逐渐学会挤出时间,在山里的各处转一转、看一看,也学会挤出时间去山下的市集里放松放松心情。

他开始学会去多听、多看,关心那些原本在过去的无名生眼里毫无意义的绯闻八卦:某某长老发酒疯被掌门扣了半年俸禄了、某某师兄追求某某师姐被山上女弟子扒光外衣扔进臭水塘了、某某内门弟子被苗副门主看中收为亲传了…………

他开始关心起这山上发生了什么,而不再是满脑子只关注他自己想要什么想听到什么想看到什么。

这种感觉说不出的美妙,他开始真的把自己当做这铁剑山上的一份子了,顺便把这铁剑山上的一切都当成了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

他不再心懒,像阿大一样什么也与我无关的心懒。

即便他的身份依然只是个杂役。

“你谁啊?我认识你吗?你个小小臭杂……阿四,少跟我套近乎啊。”夏玉卿对这个给过自己脸色看的臭阿四,没有一点好印象。

阿二还没走,夏玉卿可不敢随便喊阿四臭杂役。

“我是阿四啊。走吧,今天可是有烧鱼吃,去的晚了可就都被抢光了。”阿四一边说着一边搭着夏玉卿的肩膀。

他这段时间与这兵源洞里好多外门都混了个脸熟,勾肩搭背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可当他主动攀上夏玉卿肩膀时,还是有种奇妙的体验。

——怎么感觉自己现在这副作态,就跟阿三一样呢?

夏玉卿学着半个月前阿四的样子,一扬头拍掉他的手:“没胃口!不了!”

阿四笑呵呵的问道:“那我请你呢?也没胃口?”

再待够了十天之后,阿四终于第一次拿到自己的门派值了。

夏玉卿鼻子里直喷冷气:“你请我?那就更没胃口了!”

阿四张开双臂看了看:“我寻思着,我人长的也不磕碜,挣来的门派值也不脏啊?”

夏玉卿眯眼:“你这人,今儿是非得请客是吧?”

“唉。可惜我这好心好意请客,某人都不愿意来蹭我这顿白饭。看来我只好去多打一份饭扔山顶洗剑池里喂鱼去了!”阿四摇头,频作可惜状,就向着洞外走去。

“嘿呦,你别喂鱼啊,糟蹋东西。”夏玉卿听到这儿,心想你话都说道这份上了,我今要是不把你吃个半穷鬼,我就不姓夏。

“来来来,就让我夏玉卿见识见识你的实力,顺便也让你阿四开开眼,见识见识我的实力!”

“行了,你俩别贫了,再贫你们就该见识到咱们同门的实力了!”平常总跟夏玉卿一块走的索玉凡实在是受不了这俩在这儿打嘴仗了,出言提醒。

“不好,快走!朕的江山啊!”斗嘴的俩人同时大喊着跑了出去。

“你妹呦!你俩狗货等等我啊!”卓玉凡见两人脚底生烟,也赶忙跟了上去。

等进了饭堂,打好了饭坐定,夏玉卿才后知后觉的骂到:“娘的阿四你个混蛋就骗人吧,洗剑池里哪来的鱼啊?”

“真的有啊,比咱们这盘子里的鱼都大!”阿四一边动着筷子一边说道,这可是懒懒告诉他的,懒懒从来都不骗他,“改天我带你们去看。”

“……你真幸运啊,虽然是个杂役,却能待在山上。我们这些外门,来山上饭堂吃一顿饭,都够高兴好久的。”夏玉卿提到这件事,语气失落,卓玉凡也是心有戚戚焉。

阿四真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他赶紧给他们一人夹了一筷子鱼:“都吃都吃,别光顾着说话啊,这鱼凉了就不好吃了。”

卓玉凡看着那三条大鱼和三人的饭盘:“咱们吃的完吗?吃不完被抓住是要扣门派值的。”

“你怀疑我的实力?”×2

“得得得,你俩狗货当我啥都没说。”

吃着吃着,三人就又忍不住说起话来。人人都说食不言寝不语,可偏偏在他们这个年纪,这句话就是个狗屁,甚至应该反过来说才对——

——食聊骚寝八卦。

“阿四,你是真厉害。”夏玉卿冲着阿四举了个拇指,“你前些天,每天被阿二那么往死了骂你就不气吗?我跟你说我们这些外门有时候都听不下去的。过去阿二训我们,我们虽然不敢还嘴可心里老是不服气,这几天听阿二骂你,我们外门几个胆小的女孩都有被当场吓哭的。现在真的,我就看见阿二那张黑脸,心里都吓得直发颤不敢有意见。”

卓玉凡在边上不断点头予以佐证。

“嗨,你也不想想,他一个人盯你们那么多人,就是火气再多,那火力一分散,还有威慑力吗?”说起这事,阿四心里又不好受了起来,说到底,不在意是假的,“可到我这儿可好,他就盯我一个,火力一集中,那好家伙,就是拿唾沫星子砸也能在我脸上砸出个坑啊?我真是……好几回我都想拿锤子砸死他算了。可惜,我觉得我好像打不过他。”

同龄人之间一交流,所有的压抑难过,就都变成下饭的笑料了,阿四看起来生气,可语气分明是轻松的很。

“你这也算是熬出来了。我听人说你现在拿的门派值,快赶上小半个内门弟子了。我还听说,掌门准备提拔阿二,而你将来估计就是要接他的班。看来迟早有一天,这兵源洞要你说了算喽。”卓玉凡夹了一块鱼肉,话里不无羡慕。

如果是以前的无名生,听见这话估计会高兴的一两天睡不着,可现在的阿四听完,只是笑笑不说什么。

既然是听说,那就都只是弟子间的传言而已,能做得真吗?阿四知道,自己还差的远。

至少,他现在依旧没有找到他心中,对现在所做工作的那份热爱。

“为啥兵源洞里现在咱俩说了算呢?仅仅是因为咱们的能力,或者爷爷给咱们的权利吗?不对,不全对。更重要的是咱们两个真心热爱这个地方,这地方儿就像咱们俩的家一样。你随便换个人来,他真的能顶替掉咱们两个中的任意一个吗?若是真的有一天咱俩被顶掉,那就是咱们兵源洞的灾难。因为让心里没有热爱的人来管,将来总有一天会出大事!”

这是有一天深夜,他睡不着,偷听到阿二阿三违反门规偷摸喝酒时,阿三的醉话。

自己终究,还是差的远。

不光在于能力,更重要的在于那颗心。

阿四的心在哪里呢?

他的心里,始终放不下修行。

“唉。其实我倒愿意去做个弟子。哪怕是外门啊?至少你们可以修行,有修行资源发放,有修行教材可读,每月也有三天的藏书楼开放日,可以去挑选功法道书。”

“那咱们两个倒是该换一下位置了。”夏玉卿笑了,“我们外门,说是有机会修行,可是除了那本所谓的统一版教材,我们还有什么呢?修行资源,几块次品灵石,卖了都换不了几点门派值。藏书楼?虚灵之下,连灵气都用不出来,只能强身健体而已,我们最多也就是挑几本武功练练。道书?高深功法?我们挑了有用吗?与其这样,倒不如和你们一样,平常能够接触到各大长老或者亲传弟子。你知道阿三为什么没人敢惹吗?那家伙道行是一点没有,可不需要道行驱动甩出去就能伤人的宝贝却有一大堆。对上他,虚灵不到大成,一点胜算都没有。”

卓玉凡听着听着,也不忿起来:“咱们铁剑门,还真是……唉。没法说。”

阿四听着听着,不由得就开口问了起来:“那你们怎么不去拜其他的门派呢?”

他虽然知道身为铁剑门一员,这么说很失礼。

可是他很想搞清楚,为什么,这个铁剑门,明明就不像个正经修仙门派,却依旧这么繁盛。

“因为铁剑门愿意收我们,而且不收拜师礼啊。这有什么好问的。”卓玉凡对阿四问出这样的问题,感到奇怪。

“就这么简单?”阿四瞪大了眼。

就因为铁剑门愿意广收门徒?而且不要拜师礼?

“不然呢?”夏玉卿一摊手,“铁剑门收徒一年一次,完全没有任何限制。虽然收入门中,也是没人管的状态,可是除了上工的时间,全都给你自己了。只要你愿意拿这些时间去修行,修出道行,就可以入内门,将来甚至有机会正式拜师。哪怕你真的修不出道行,你也总能学点别的东西,将来好养活自己。”

“如果我能拜入其他的门派,我肯定也愿意。可是,你知道那些门派多少年才收一次徒吗?你知道他们收徒的比例是多少吗?又要查根骨又要看悟性又要考心性又要明家世,而且他们大都只收十岁甚至五岁以下的。这里面又有多少东西是我天生无法改变的?”

“可是,在铁剑门,它不在乎我天生拥有什么,只在乎我愿不愿意花时间去改变它!”

夏玉卿半抬头望着天空,神色平静却难掩心中的激动。

卓玉凡在边上补充着:“其实,很多人如果真的愿意去改变自己,就算将来无法踏足通天大道,修出虚灵成为上人也是有可能的。至少咱们铁剑门出来的上人数量,除了同样大肆收徒的玄机门外,再没有哪个门派可以媲美。可是,又有多少人在那仿佛没有尽头也没有补给站的追寻之路上心懒放弃了啊!就好像,和我同年入门的弟子,如今过了殒身劫而入道的不足千人甚至更少。那么在往后呢?只要不到万不得已,我实在是不想放弃。因为明明已经有人,资质不如我却入了内门。”

阿四看着卓玉凡和夏玉卿,突然觉得,那一瞬间他明白了铁剑门是什么。

他脚下这座矮的要命的土山,就好像人世间无数生而庸碌的凡人一样。

可它依然故我的屹立在这片土地之上。

他想起了夜里满山微弱如萤火的灵光。

那不是不甘的挣扎,而是即便身如蝼蚁也愿去脚踩大地仰望青天的希望。

这个明明又俗又土的门派,它用一点也不雅观不崇高的方式,传达的却是人世间最美丽也最高贵最高尚的东西。

信念。

传承于所有“人”的信念。

就这样,阿四从失去记忆以来,终于有了第一个人类朋友。

哦,不,是两个。

哦,也不对,是很多个。

是一个门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