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无名生起的很早。

牧流生对这一点倒是很满意。

“至少不是个睡懒觉的。既然起来了,就跟我走吧。”

无名生把依旧睡得迷迷糊糊的懒懒往头上一顶,跟着牧流生走了出去。

他一直觉得自己活的就像个空空荡荡的皮囊。

可这一觉睡醒,他才知道什么叫做真的只剩一身空皮囊。

他想找寻一点之前在无名山上的回忆,却猛然发现所有的回忆里,他都只是在干坐着而已。

他想起来,自己在无名山上,其实也一直都是干干的坐着,连那无名山上有哪些景色,他都从来没有好好的转过一遍。

他想起来,师父叫自己下山卖菜,他也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已,从来没有好好看过那熙熙攘攘的热闹人间。

他想起来,自己最早为什么想跟着老神仙去修行——他只是单纯的想去躲避,他心中那些害怕的东西。

可他真的打心底里认真考虑过修行是什么吗?

从来没有过。

他只是听说,修行有成,就可以无忧无愁无烦无恼,所以才心生向往着。

可他除了向往,又还做过什么呢?

他在山上干坐的那八年,难道他不知道是在修假仙吗?

不,也许他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可是他却又在心里装作不明白而已。

他所有所谓的努力,所谓的兢兢业业,都只是在装着说服自己。

——师父说让我打坐修行,让我看书,让我管理果林菜圃,让我下山卖菜。

——好,我一样不差的完成了。

——看,我在多努力的修仙啊;看,我做了多少的事情啊;看,我的心里有着一个多么高大上的梦想啊!

看——我是多么的努力啊!

可是有什么意义吗?

师父让他做什么他便只去做什么,这真的是他想要的修行吗?

他真的就那么渴望修行吗?

不。

完全不是。

他过去更多时候,都只是明明什么都不想做,却在借着修行这个借口无尽的麻痹着自己而已。

只要有这个借口在,他就可以一天一天什么都不用做的待在山里。

那他又究竟是什么时候,才开始认真考虑修行的呢?

是当他被师父赶下山的时候。

原因很滑稽——因为他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办法继续在山上吃喝不愁的干坐着了。

无名生想着想着,突然就想狠狠地扇自己两巴掌,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直接扇死在原地。

他想起自己离山前的那一天晚上,对师父是怎样的指责和愤怒。

可师父却又是怎样始终和善的忍受着自己毫无理由的发泄。

明明浪费时间浪费生命的,一直都是他自己而已啊!

他甚至明白了师父为什么不把过去交还给他的理由——

——如果他真的知道了过去,知道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是谁家住哪里,那他还会去继续修行吗?

不会。

肯定不会。

他只会找一个借口,真的做回那个乡村里啥都不会啥都不懂的孩童,然后却把所有的过错,全部都推到那个一直在容忍着他,容忍着他无知无能还懒惰平庸,容忍着这一切的师父身上,并且字里行间的恨上师父下半辈子。

他想起了那个死去的鹿女老妖对自己的评价——

——无能狂怒。

是啊,虽然那一夜,老妖即便扒了他的皮他也始终没有松口过。

可那真的是因为他足够坚贞不屈,他对修仙的向往有多么强烈吗?

不。

完全不是。

正如鹿女老妖所说,他只是在演一场无能狂怒的苦情戏罢了。

甚至他已经无可救药到,将这场苦情戏彻底演入了骨髓里。

就好像他以为只要自己演的足够真,就可以感动天感动地。

甚至他已经演到仅靠着发泄的方式,就封闭住自己的神经,生生硬扛下扒皮的痛苦。

可实际上,就算他演的再真,谁又会理他呢?

他就算演的再坚贞再苦情,又会感动谁呢?

他演的越投入越真,就会陷的越来越深。

最终结果,不过就是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而已。

难道就因为一个SB在大街上到处犯贱被人打的痛哭流涕,所有人就都该去同情这个活该被打死的SB?

难道就因为一个懒汉因为懒惰而饿的奄奄一息,所有人就都该可怜他白给他一口饭吃?

这都算是什么道理?

他想起师兄的话——

——可恨之人或有可怜之处,但所有的可恨都终究是不可饶恕。

或许这句话更应该改为——

——所有自认为可怜之人,都必定有其活该之处。

就好像彻底忘记了过去,又每天都因此而倍受痛苦折磨的无名生一样。

因为他不值得去同情,因为他是真的活该。

一个自私到甚至在八岁时,就可以做出放弃骨肉亲情这种选择的人,又怎么会不活该呢?

一个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又整天因此患得患失想不开的人,又怎么会不活该呢?

无名生想起了师父说的话——

正因为人活于世多疾苦,所以才要红尘苦渡需奋勉。

可他奋斗过吗?他努力过吗?

总是在想办法去逃避,而从来不是想办法去抗争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怨天尤人呢?

他心中过去所渴望的“超脱”,说白了不就只是单纯的想逃避吗?

那一刻无名生突然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冰冷的。

因为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错的,他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生性之中潜藏着多么可笑的贪婪和懒惰。

——他明明什么都想要,却又偏偏什么都不肯做。

错的根本不是他想修行的这个念头,而是错在他根本就从来没有过认真修行的念头。

并不是这个世界真的多么不公,赐予了他多少的痛苦。

而只是因为他极度自私的,把自己的一切懒惰、庸碌、无所事事、空虚度日的原因,全都给算到了别人头上而已。

因为他的心里装着的,就始终是一团阴暗。

所以他眼里的世界,才会没有丝毫的光彩。

因为他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懒惰。

所以他才总会感受到上天的偏薄。

当矛盾相撞之时,绝对没有任意一方是无辜的。

可他却总想着把自己伪装成那个受尽伤害的无辜之人。

说到底,他过去总是自私的觉着,这个世界亏欠了他太多。

可这世界到底亏欠了他什么呢?

他从来也不愿意去承认,那只是因为他心里渴望着不劳而获。

那一刻他很有一种朝着无名山方向长跪不起的冲动。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辜负师父,一直以来都在他在辜负自己的生命。

可他终究没有那样做,因为那样只能显得他更加做作,却毫无实际益处罢了。

在离开了无名山之后,忘记了过去的无名生,终于彻底的重生了一次。

他眼中的世界,也开始从灰白阴暗,变得丰富多彩了起来。

作为一个人,他始终是有着可以抓住的东西,也始终有着他可以去追求的东西,而不是整天打着所谓修行的名义去无所事事。

他过去从来不曾热爱过这个世界,总想着实为逃避的所谓“超脱”,所以这个世界当然也就从来不会给予他任何温暖。

或者说,即便给予了,也会被他下意识的忽略。

就像一个贪得无厌的白眼狼一样。

他不愿意再这样下去了。

他不愿意再去做那张空空荡荡的人皮了。

他终于明白,其实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是值得去热爱,都是值得他去认真对待的。

修行和种地,说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都一样罢了。

种下怎样的种子,就会得到怎样的收成,最终这段经历里也才会有怎样的填充。

对于修者而言,道行也是一样。

修行与种地,本来无高低。

万物同源生,万事同原理。

他已经失去过了两段过往,可他不愿再虚度这从今往后的时光了。

当他思路通畅的那一个瞬间,他浑身上下都似彻底打了一个通透,无数的灵气贯体而过,又围着他绕成一个漩涡,转了一圈而后才散去。

只是,无名生依旧感觉不到,也依旧没有入道。

牧流生一边领着他向前走着,一边跟他说着:“无名生,是吧?我昨天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无名生点点头:“无名生记得。”

牧流生儒雅的一摇手中折扇:“那你想明白了吗?”

无名生:“回副门主,有些想明白了,有些没想明白。”

牧流生把手里的折扇摇来摇去,眼睛却不看无名生:“我昨天话说的是难听了点,可如果是我其他几个师兄,话只会说的更难听。”

“对于我们铁剑门来讲,我们最烦的是什么呢?就是像你一样的空降,而且是连规矩都不讲纯靠着关系的空降,因为这样的空降最难处理了,尤其是在你本身连入道都没有的情况下。”

“我们铁剑门一年一收徒,十年为一届。本来过去门徒一直不是很多,也就是最近十几年,才兴盛了起来。”

“这些年铁剑门收徒之时,虽然不论资质如何,但是却必须要求五年之内聚成虚灵,才有资格入内门修行。若是十年之内不能成就真人,便要卷铺盖走人,离山自寻出路。想要永远留在内门,至少也要十年内达到半步天人才行。而如果想要在内门当个管事,没有天人之境想都不要想。”

“我们那一届人如今坐到我这个位置的,满打满算就只有五个人而已。至于在内外门当了管事的,也不过就二十多人,其他的全都离山自谋生路去了。”

“不是我们修行之人冷酷,而是资源有限,我们确实没法一直养这么多人。”

“二公子他入山七年连灵气灌体都做不到,本身就已经是个麻烦至极的人物了。在这种情况下,你却准备走他的门路,这不是放着让我们所有人难做吗?你有想过这对他对我铁剑门会造成多恶劣的影响吗?”

无名生听到这里,惭愧的深吸了口气,不再走了:“确实是晚辈欠考虑了。晚辈这就下山,等铁剑门收徒之时再来吧。到那时晚辈一定会堂堂正正的踏入铁剑门的门槛。”

牧流生一脸讥笑的看着他:“嘿呦,你还能有这样的觉悟?那你早干什么去了?”

早干什么去了?

这一句话问的无名生像是被天雷劈了一样的僵在原地。

是啊,他早干什么去了?

他在那无名山上的八年,到底都干了什么?

牧流生继续摇着他的折扇:“行了行了,你也少在哪儿给我演什么自惭形秽了。做出的选择说出去的话,你还想像泼出去的水一样收回来吗?”

“因为二公子,这些年我们铁剑门受得福荫不少。所以他既然提出来,我们就不能当做没有听到,承了人家的情,总有还的时候。可我只是不忿把人情都还到一个你这样的人身上。”

“不过好在你也不是完全没有价值。先不说你和二公子间究竟什么关系,就光说你这天生钟灵的体质,一旦踏上修行之路就不是寻常人能够比拟的。真是可惜了,这样罕见的体质怎么会出现在你这么一个资质平庸之辈身上。”

“我领你去的地方,可以说是我们铁剑门最重要的所在,可你要干的呢,也算是我们铁剑门最鸡肋的打杂了。”

“我要领你去见的人呢,是我们上一届如今还硕果仅存的老前辈,连我们几个掌门副掌门都要叫他一声师叔。”

“不过这不是因为我们多重视你,纯粹是因为得给你安排个不让人起疑的身份。他老人家本就喜欢往山上捡人,多安插你一个算不得什么事情。你要想从他那里学东西呢,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无名生,呵呵,无名生。开玩笑的说,如果你真能从他那里学到东西,那你还真就成了和我们一辈的。不过,你?能做到吗?”

“你记住了,从今以后,你跟二公子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是我师叔从山下捡来的,明白吗?”

无名生点了点头:“谢副掌门指点,无名生明白。”

牧流生摇着折扇自嘲着:“指点?这算个屁的指点?这本就是我该管的事情。要不是我嘴碎又心善,用的着整天管这些破事儿吗?”

“走吧。且看看你能在我铁剑门待得住几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