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生头顶着小兔狲懒懒回到村中破庙。

即便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小心,可还是在瞬间就被无名子发现了。

“师弟你去哪儿了?”无名子问。

“啊,没事。我出去撒了泡尿。吵醒师兄你真是不好意思啊。”无名生道。

“师弟你好像……变了。”

无名子不知道他出去干了什么,不过他听的出来,这个师弟有些不一样了。

之前这个师弟,说话的声音总是微弱的带着一点自卑,一点畏惧,像个生怕行差踏错的孩子。

可现在,他的声音里,有着一种让人隐隐不安的生冷。

那种生冷,就好像他们之前碰到的那些傻不拉几的劫匪,那明明带着嬉笑和紧张,却又无比单纯无比强烈的杀心一样冷。

“啊?没有啊?我又不是懒懒,还会自带切换模式。诶呦……疼疼疼疼疼……快松手……”无名生话里带着微弱的笑音,就像是再开一个玩笑一样。

“你再敢对老娘不敬老娘扒了你皮!”懒懒怒。

无名生被这两个字吓得浑身猛打哆嗦发出了两声“嘶”

一旁的无名子敢肯定,刚才发出那个笑音的时候,这个师弟的脸上一定是一点笑意都没有。

“师弟赶紧睡吧。咱们明天还要赶路呢。”

“啊,是呢。这才刚进入荆川州,路才走了一半啊。”

早晨,两人刚从破庙里出来,就看见几个村民慌慌张张朝着村子西边跑去。

无名子拦下一个问道:“错呃了啊撒嗷四儿啦(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村民边跑边答着:“村儿嘞那呃个呃老疯鹅似啊(村里的老疯子死了),似个妖嗷怪唉(是个妖怪)。”

边上还传来同村人的呼喊:“块儿,块儿,赶唉景儿,么地仔儿啦!(快快,赶快,没地方了)。”

“师弟你不去看看吗?”无名子问道。

“看什么?人家村里的事情咱们又不认识。咱们还得赶路…………呃,懒懒,你要去看吗?”无名生说到一半,拍了拍头顶的毛儿团。

“我不要去,有什么好看的。”出乎无名生的意料,懒懒竟然一口回绝。

他本以为懒懒会同情心发作去给鹿女收个尸的。无名生甚至还做好了和懒懒吵架的准备。

可没想到她除了声音难过外,并没有其他的表示。

难道她昨天也看出来鹿女其实已经油尽灯枯了?

无名生不想去给那个老妖婆收尸。

他只要一想起那个老妖婆,浑身上下就刺挠的厉害。

可是他摸着胸口——

不管是好是坏,他终究还活着,而且身上还多了半卷天书。

“算了,咱们还是去看看吧。”无名生一拍懒懒,把懒懒捉下来,凑到她耳边道,“一会儿你帮我个忙,咱们好歹给鹿女前辈料理了后事。”

“嗯嗯。没名字你是好人,我以后不欺负你了。”懒懒拿小爪子揉着含眼泪的一双圆眼睛。

“要帮忙吗?村民们可听不懂你们说话。”无名子凑了上来。

“师兄,这件事你还是不要参与了…………”

“喂喂,你这样说可真是自私的很啊!这让我这个做师兄的很伤心啊。”

两人一妖挤进人群,只见被围在中间的是一只套着人衣的巨大死鹿,甚至那死鹿头顶还长着一头人才会有的白发。

村民围着那死鹿指指点点,有几个胆大的还拿着木棍打算戳上一戳。

“开始吧。”无名生拍拍头顶的懒懒,于是他浑身上下都开始散发起淡淡的白色华光,如一层缥缈的晕衣,举手投足间都自带着一股仙气。

村民们惊见此景,慌忙赶紧跪拜上仙。

无名生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装神弄鬼的气质,不过好在懒懒会惑人之术(这可是母妖精的标配!再次声明即便懒懒再蠢萌也是正儿八经的母妖精!),在懒懒配合之下,糊弄这些乡民是绰绰有余的。

那一刻,无名生看着朝自己跪拜的村民们,心里感到了深深的悲哀。

他之所以一心想修行,就是因为不愿意有一天被这样糊弄啊!

——悠悠苍天,悠悠万民,只因我不愿跪拜,就偏是我错吗?

他看到人群中一个母亲扇了自己不愿跪拜的孩子两巴掌,还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哭出声来。

——偏那个孩子就是错的吗?

“喂喂!没名字!你搞快点啊!你丫的上瘾了是吧?”懒懒小小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

“嗯。”他忍住把这些乡民扶起来的冲动,清了清嗓子,开了腔。

“我们是云游四方的仙人,听说你村中久受这老疯子的搅扰。这个老疯子呢,其实是个山中跑出来的妖精,昨夜被我认出,被我打出了原型。之后我过于疲倦,便忘了将其收尸,吓到你们了,我这就把其妖尸收走。”

边上无名子把这些话做着翻译。

无名生看着这些跪拜的乡民,心中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气氛,便匆匆结束了这场虚假的装神弄鬼,一把横背起死去的老鹿,领着无名子逃一般的冲出了村去。

殊不知这样的举动更让村民们畏惧——那老鹿都快有四五个人大,除了仙人,谁能轻松扛动啊?

可他们就没想过,要真是仙人,又怎么会用手提肩扛呢?

他们想不到。甚至也许是根本不会这样去想。

“师弟,你昨天晚上去找过这个老妖怪?这老妖怪真的是你除掉的?”无名子问道。

无名生摇了摇头:“她只是寿数到了。”

可他却没说更多,只是岔开话题问道“师兄,你为何要修行呢?”

无名子笑了:“我从没有觉得自己修行过啊?不过是从小被师父养在山上,后来下山我爹又让我拜进铁剑门罢了。”

“啊。”无名生有一瞬间的恍惚。

是了,师兄和自己是不一样的。师兄是大户人家的二公子,即便从没有想过修行,也总是有机会接触到那个世界的。

所以,结论是——

——归根结底,错的还是那个该去种地的我吗?

——甚至极度自私到连过去都愿意抛弃愿意忘记的那个我,那个痴心妄想的乡村少年吗?

——所以,活该我在山上修了八年的假仙?

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又开始抑制不住的疼痒了起来。

——是我的皮被扒的还不够狠吗?所以才还是想不明白自己是错的?

——所以也许应该连我的骨头都砸碎,连我的筋都抽干,我才能够明白自己是错的?

无名生浑身上下止不住的疼痒,让他不想再继续想下去。

“喂,别伤心了啊。我还以为你昨天晚上没看出来她寿元将尽呢。”他摸着趴在坟头上流泪的懒懒,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

“老娘才没有伤心呢。老娘是感动的。”小兔狲拿胖爪子擦着泪,“对于妖来说,寿元用尽,死就死了,没什么好伤心的……可是……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妖会被人收尸。没名字,将来,等我寿元用尽的那一天,你也给我收尸,不要让我曝尸荒野好不好?”

“喂喂喂,别瞎说啊。我们两个可是要一起成仙的啊。”

——所以,就只有自己在不切实际的想着修仙吗?

——就连修成大妖的懒懒,所求的也只不过是将来能有个人收尸而已。

——所以,悠悠天道,生而为人,我既然活该为农家子,就偏我想修行是错的吗?

他现在突然开始感谢师父把自己的过去拿走了。

因为他即便是真的想做回过去的那个自己,也必须先沿这条路走下去。

“嘿嘿,师兄,他们刚才这人妖配合的双簧,演的真不错呀?”

“嗯。”

一个噱笑,一个清冷。

两个声音先后响起。

无名生和无名子同时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摆头。

两个人同时皱起了眉。

无名子感应到,那个声音清冷的人,似乎是站在树顶;而那个声音噱笑的人,却只比他腰高一点。

无名生就看的清楚多了。

那说话的两个怪人,一个一身青衣站在树尖,高高瘦瘦像个麻杆,两只袖管儿空空荡荡的随风乱飘;另一个一身土黄,矮矮胖胖,臀胯以下全都没有,坐在树下像是个土豆。

那麻杆儿轻轻一个迈腿儿,就直接从半空一步跃到两人脸前。

小兔狲懒懒“噌”就蹦到无名生头顶,瞪着眼炸着毛浑身乱冒黑白光晕,色厉内荏的大喊:

“你想干啥!我可警告你啊,老娘我……我可是很厉害的!”

无名子把剑提在手里,无名生却在原地愣神。

自己好像就不该叫天生钟灵体,而该叫天生聚怪体吧…………

老神仙、懒懒、四大天人、鹿女老妖再加上这个麻杆儿和土豆。

怎么感觉别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一两个的高手,搁他这儿就三天两头自个儿往外蹦呢?

那清冷麻杆儿惜字如金的问道:“你,无名生?你,无名子?你,兔狲妖?叫懒懒?”

两人一妖齐点头,心里却都不住打鼓。

听这人的语气,别是在念什么砍头名单吧?

“这个东西,你,认识?”麻杆儿说着把一本薄薄的小书拿了出来。

无名生一见那书眼睛就直了,这不是自己读不懂的那本无字天书吗?

他身体里的那一页也隐隐的跟麻杆儿手里的天书共鸣着,告诉着他,那麻杆儿手里的天书就是自己在山上读过的那本!

“这是我师父的无字天书,你从哪儿弄来的?”

无名生惊问,他头上见过天书的懒懒也跟着直点头。

就连看不见的无名子,也把一双盲眼盯着那麻杆儿手里的天书——

——他的体内,也有那么一页,与那本天书共鸣着。

清冷麻杆儿松了口气:“总算找到了。”

那个土豆般的没腿胖子,就像在土里平移一样挪到两人面前,冲着两人一笑:

“来来来,认识认识。他叫天残,我叫地缺。我们两个是奉了师伯也就是你们师父之命,和你们一块作伴同行的。咱们同为无名门下,以后师兄弟间好好亲近亲近。”

“你们竟然是天残地缺!天弃废人座下的天残地缺!”无名子一把就将手里的剑扔了,扑到麻杆儿身前,激动的语无伦次。

“天残天人您能给我签个名……啊呸呸呸呸。天残天人啊,您可是咱们残疾人里的大众偶像啊!我仰慕您已久……”

他说着说着突然又像是被蝎子蛰了屁股般原地一蹦三尺高大叫道:

“等会儿,你们叫我师父什么?师伯?我师父与天弃废人竟然是同门?天残地缺成了与我同出一门的师兄弟?我的天啊!我不是做梦吧!我不是做梦吧!我跟天残地缺是师兄弟!我跟天残地缺是同门!我的天呐!”

“你,好好说话!离我远点!”清冷麻杆儿明明空荡荡的袖管却一抖一伸,一阵微风将无名子推出半米,然后转头儿看向无名生:

“你,为何不语?不信?”

无名生:“……我该说啥啊……”

地缺:“师兄咱好好说话,别吓坏俩孩子行吗?”

小兔狲懒懒则是瞪着眼珠子看无名子发疯:“咦?小瞎子怎么了?”

然后又一扭头看向清冷麻杆儿和矮肥土豆:“你们两个,很有名吗?”

地缺看见这只肥圆老猫儿,觉得她跟自己挺有缘的,干脆嬉皮笑脸的逗起她来:“是啊,我们师兄弟,那可是大大的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