痒。

疼。

扎。

烫。

冰。

种种感觉不停的变化着。

无名生像一只出水的虾米一样,在小屋里来回蹦跳翻滚着。

他的整张头皮都被那老疯婆一块一块的揭了下来,现在只顶着一脑袋的血淋漓。

那种瘙痒与疼痛混杂在一起的感觉,使得他忍不住的用手去触碰。

“啊……”

可触碰带来的结果是从上到下贯骨的疼痛。

“切,搞得老娘都没法继续问话了。”老疯婆伸手一挥,一层蒙蒙绿光就罩在了无名生头顶。

从痛苦中解脱的无名生双眼还没从赤红中恢复,就被老疯婆一把按着跪到了小兔狲懒懒的面前。

“来,告诉老娘,你知不知道她是个妖?”老疯婆恶狠狠的说道。

“我知道。”从疼痛中解脱的无名生语气又恢复了平静,甚至更加冰冷了一点。

“你就真的想被老娘炖汤?看你刚才叫唤的哭爹喊娘,也不像是个不怕死不怕疼的主啊?”老疯婆饶有兴致的问道。

无名生低着头不说话。

“说啊!你为什么这么犟?你知道吧,只要你松一松口,老娘就把你放了吧?”老疯婆一把按在无名生的头顶。

“嘶……”无名生冷嘶一声,突然趴在地上狂笑了起来。

“哈哈哈……对啊,我什么那么犟呢?……我怕死……我也怕疼……我既懦弱又无能……可是我为什么那么犟呢?……对了,因为反正老子活了十六年,也就是这么一张空空荡荡的皮吧?”

是啊,自己活该啊!

自己不过是一个小乡村里的小娃子,一辈子种地就好了,哪个乡村不清苦啊?天底下那么多人,也没见谁天天抱怨过啊!

怎么就偏偏自己,既不想好好种地也不想好好读书,非要自私至极的,跟着一个连底细都不知的老神仙,跑了要去修仙呢?

修仙修到最后,有什么结果吗?

最后连自己姓啥叫啥都忘了,这就算是修行的成果吗?

“哈哈哈哈……从小到大,见的听的说的做的,却从来没有人在意过我心中想要的!是啊,说到底我算是个什么东西啊?

虽然我好像连那些具体事情里的一件也记不得了?哈哈哈哈,我是不是该为此高兴啊?啊?

就好像只因为老子身为一个人,就必须成为其他人的奴隶,就必须放弃一切别人不喜欢不想看见不赞成的东西!是啊!说到底,我TM就是一个人,人算个屁啊?!

就好像老子身为一个乡村娃子,只要拥有种地以外的其他想法就全都是癞蛤蟆吞天,就全都是忘本,就全TM该死!

就好像老子一辈子只能种地也只该去种地,老子只要想修仙就TM该被打死!

是啊,确实啊!老子落到这种地步,就是活该啊!哈哈哈哈!活该啊!谁让老子只该去种地却还TM满脑子想着修行啊?!”

“来啊,老疯婆你把我炖了汤啊?反正所有人都说我是傻瓜、蠢蛋、脑子坏了、不知死活、异想天开、不知疾苦、欠缺历练…………反正一句话,老子只要想着跟种地以外的事情,在别人看来就全是该死是吧?

来啊,继续啊,别光扒我的头皮啊?你有种连我身上的皮一起扒啊?反正他们都说我只是受苦受得轻,来啊,你把我扒了皮啊!也许你扒了我的皮,我就会清醒了呢?来啊?你让我清醒一下啊?也许你把我浑身皮都扒干净了,我就知道自己真的是错了呢?我就知道自己只是个活该欠打的废人呢?”

老疯婆一声狞笑:“呦,你苦情戏演上瘾了是吧?老娘最恨你这种无能狂怒的人,来,那就让老娘我好好满足满足你!”

说着她一伸手,将无名生脸上的皮扯下来一块。

“啊……”无名生倒在地上随地乱滚,嘴里却兀自嚎叫着。

“来啊,继续啊!让我知道我是错的啊!”

老疯婆手下不停,又从他胳膊上扯下一块皮来。

无名生边打着滚,边狂笑着:“……对,就这样,千万不要……停下……反正他们……都说我只是受的苦还不够多……这样总该够了吧……总该让我明白……自己是错的了吧……哈哈哈哈……”

老疯婆一下又一下撕扯着无名生的皮,渐渐地她也开始陷入了一种疯狂里。

她本就是个疯子,这会发起疯来更是可怖,已经不止在抓无名生的皮,甚至开始连带着肉了。

“你快死啊!快死啊!快死啊!”

她一下又一下的撕扯着。

终于,无名生彻底不动了。

只是那还能叫无名生吗?

不过是一个扭曲着的长条形肉团而已,像是条被磨烂了皮的蚯蚓。

老疯婆仰天长笑着:

“哈哈哈哈……看见了吗?你扛不住的!你再叫唤啊?你扛不住的,所以你就是错的!懂吗?你是错的!你活该!你是……错……的……”

那个猩红肉团蠕动着,从大概是头的位置冒出了声音:

“jiu(继)……xiu(续)……ou(啊)……rou(让)……wu(我)……zhou(知)……du(道)……wu(我)……shou(是)……chu(错)……du(的)……”

“你为什么还不死啊?你为什么还不死啊?”老疯婆大叫着就要彻底了解了无名生的命,却又突然停手了。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阴森的笑:“我为什么要帮你解脱呢?反正你这种只活在幻想里还到死都不愿认错的人,只要多活在这世上一天,就会多生不如死一天吧?就让我推你一把好啦!你一定要就这样顽固的走下去呦!反正只要你活着,那你在世人眼里就永远不会是对的,而只要你死了那就一定会变成错的吧?你到底能生不如死的硬扛到哪一步呢?我很期待呢!”

“这个世界上,说到底,真的是什么样的不可救药之徒都会有呢!所以我这么推波助澜一下,其实没有什么问题,你说对吧?无名徒?”

无名生睁眼,宛如又一场梦醒。

梦中,他是那个乡村小小少年,跟着看不清面目的父亲耕地种田,田垄上,同样看不清面目的母亲在呼唤着两个听不清的名字。

看起来很温馨很和谐。

可为什么头顶的天空却总是黑的啊?

可为什么他明明只要关心脚下的土地就好,却非要去担心什么天黑啊?

可为什么他听不清自己的名字啊?

可他现在,怎么连名字也——

“没名字!你怎么也来了?”

睁眼,小兔狲懒懒一双圆眼珠瞪在面前。

他看着那双眼珠,突然明白了自己硬扛那个老疯婆扒皮的初衷——

——因为懒懒。在那个化形之夜,她从兔狲变成人的身影,填充起了他本来将支离破碎的修行之梦。

——从那天开始,他不在只是空空荡荡的一身皮囊。

——他不能失去她。

“我……”他匆忙坐起,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又摸了摸长满头发的头顶。

自己这是?做了一场噩梦?

不对。他的皮肤之下分明还又疼又痒,像是有万蚁在游行。

可既然不是梦,那他为什么还活着?

这是什么情况?

“咳咳……你醒了?……”

是老疯婆!

“嘶……”

无名生浑身上下都随着那声咳嗽,又再次宛如针扎起来。

等那种针扎般得错觉慢慢消散下去,他才开始打量这个老疯婆到底是个什么人。

只见她披头散发,形容枯槁,一双细长的手青筋大骨虬结像爪子多过像人手,头上两只巨大的鹿角苔藓斑斑…………

等等,鹿角?

老疯婆是个妖?

“这位是鹿女婆婆。”懒懒开开心心的给无名生介绍,“鹿女婆婆可好了,我差点打了她,她不但不计较还给我吃的给我喝的,鹿女婆婆酿的酒好香啊,我就喝了一口就睡到现在了……”

无名生听着她在哪里唠唠叨叨,还在老妖鹿女的身上上蹿下跳,心里却想着,这到底是要演哪一出呢?

从藤屋的几个小窗口里看去,外面天还没亮,应该是这一夜还没有过去。

鹿女将懒懒从大鹿角上抱下来,老脸冲着无名生浅浅一笑:“方才我从这位人修小友身上感受到了仿似老友的气息,所以些许迁怒下的不妥之举,还希望小友能够谅解。”

些许?不妥之举?谅解?呵呵!

你敢把你的皮贡献出来让我生扒一遍吗?

无名生并没有理会这些说辞,只是从鹿女手中抢过懒懒,准备离开。

“鹿女前辈,晚辈不告而来,本就无礼。晚辈这就告辞了。懒懒,我们走。”

“等一下。”

无名生冷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他没有发觉,因为这一夜他经历的事情,使得他的性情再次发生变化了。

他并不是真的怯懦,只是性情容易受到外界的干扰而飘忽不定。

当年被老神仙带上山时,他只是小村里的平凡少年,所以自卑始终陪伴着他,如影随形。

可当这一夜,当他把心中的那些倔强随着扒皮时的剧痛呼喊出来时,他心中的那些懦弱消失了。

“小友,你修的是无名道吧?不知道你是不是没有名字?或者名字里带着无名两字?”

当鹿女老妖说出“无名道”三个字时,无名生悚然一惊。

难道——

“你就是我三师姐无名人?!”

“哈哈哈哈。你见过我这么老的师姐吗?我才不是无名人那个傻兮兮的布衣灵,老娘我就叫做鹿女。”老妖大笑

哦,对了,三师姐好像是个灵来着,不是妖。

等等?布衣灵?这东西也能成灵?

“我看你灵气灌体即将入道,体内灵气却至今凝滞着不带任何运转,就知道你是无名门那个歪门邪道的老东西教出来的弟子。不然以你这对天地灵气最为敏感的天生钟灵体,又怎么会感受不到老娘御天境的威压?”

这世上也就是与无名门有过瓜葛的人,才能看出来这其中的玄妙。

“莫非前辈认识我师父?”无名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山村老妖会对无名门如此了解。

——比他一个无名门的正统传人都要了解。

“你既然叫无名人师姐,想必也知道无名徒吧?”

“无名徒是我大师兄,我入门时他早已下山,晚辈不曾见过他。”

鹿女点点头:“我当然知道。老娘与他相伴时你还……你叫什么?”鹿女发现不知不觉说漏了嘴,赶忙发问。

“晚辈叫无名生。”

“好,无名生,我托付给你件东西。你若是有一天碰见你大师兄,就交给他。如果你碰不见,就把它带去琼林吧。”

鹿女说着,双手一合,整间藤蔓屋开始瓦解,从藤蔓缠绕的屋顶落下半本书。

那书极像无名生体内的天书,却更大,而且有字,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他认不出的鱼文鸟篆,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这是!前辈,晚辈不敢受此大礼!请前辈收回。”

就算无名生再怎么没见识,他也该猜出来,这便是天下十大天书中的半卷。

虽然他现在还不知这是那半卷。

他体内已经有了一页无字天书,可不敢在加上这半卷。谁知道这半卷天书上牵扯着什么因果。

可鹿女老妖哪能容他分辨,直接两爪一抓往起一合,半卷天书便化成一道绿光与无名生的身体合二为一。

然后他将无名生与懒懒一丢,就直接扔出了院子。

“喂喂,没名字,鹿女婆婆好像最后给了你一个好宝贝?”懒懒趴在无名生头顶,拿小爪子敲他的额头。

“啊,啊,我知道了。肯定有你的一半。”无名生随意应着。

“什么一半,宝贝全都是老娘的!你就是个随身人形仓库,认清你的位置!”兔狲懒懒不满。

无名生没心思跟她闹。

他在想那个鹿女老妖。

无名生对她根本没有任何的好印象。

可是——那个老妖快死了。

他是不是该幸灾乐祸?

从他看清鹿女长相的时候就知道,这个老妖没几天好活了。

化形而不掩本相,是一个妖或精马上就寿元将尽的标志。

所以,她其实是在临终托孤?

托孤了半卷天书?——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