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生没想到——

自己会突然碰上师父口中的四师兄无名子。

他更没想到——

他的四师兄,竟然是个瞎子。

此时此刻,他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迷之尴尬里。

是喜悦吗?好像有点。是惶恐吗?好像也有点。

总之他现在有点不知所措,因为这个顶着师兄名号的人,分明就是个陌生人,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他的关系。

在他纠结的时候,无名子已经将剑山打发走了,又重新走回来,脸上露出稍有些蔫损缺德的表情:“师弟,你看你这摊上的果菜都被我翻得烂七八糟,也卖不成了,不如带着师兄我回山转转如何?我许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无名生:“……师兄我不想回山也不想卖菜了,我现在只想打你一顿给这些果子出气怎么办?”

这个师兄刚出场就把他的好感差点刷成负数。

“呵呵呵呵……”无名子轻轻的笑了起来。

他穿着一身玄色衣,一头及肩黑发不束不扎,一根三指宽的布条从脸上横亘而过,嘴角维扬,站在这市井间轻笑着,浑身上下似是不沾烟火气。

“小师弟你就不知道尊重一下师兄吗?”

“你也没有尊重我那些果子呀!它们辛辛苦苦长出来是供人吃的,又不是让人捏着玩的。”

这个论调倒是挺新鲜,无名子闻言把笑收了:“小师弟,师兄这里给你赔不是了。这些果子,我就买下来做成果酱吧,用把它们认认真真吃进肚子的方式给它们赔罪,你看如何?”

“…………算了算了,好歹你也算我师兄。”无名生摆了摆手,才反应过来这位师兄看不到。

“喂,小瞎子,老娘是不是见过你啊?”趴在无名生头顶的懒懒突然出声道。

“谁?谁在说话?”无名子一惊,按照声音传来的位置,那个说话的人在自己这个师弟的正头顶。

正头顶?

难不成自己这师弟脑袋上还多长了一张嘴不成?

无名生赶紧拍了懒懒一下:“闭嘴,别让人看见你说话……师兄没事,一会儿解释给你听啊!咱们先走吧。”

趁被剑山轰散的人还没有再次聚过来,无名生拉着无名子就往万香园外走去。

他可不想顶着会说话的懒懒遭人围观。

“所以,玄星叔叔你其实认识我师兄?懒懒你也认识?”

站在祥云上,本来还准备介绍玄星上人跟师兄无名子相互认识的无名生,突然发现自己多余了。

“嗯。对啊。二呵……公子,你怎么……回来了?”玄星一时还是无法把这个盲眼青年和记忆里的小盲童重合在一起。

他不是应该去锦都城享受荣华富贵了吗?怎么又回来松溪镇了?身边还连个暗中保护的高手都没有?

“玄星叔叔好啊。我不过是偶尔路过,便想回山看看。好多年没有回来过了。”无名子怀念道。

“喂,小瞎子,老娘是不是见过你?”懒懒现在不怕被人发现会说话了。

“呃,这个,我还真没印象。我是个瞎子,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怎么知道你见没见过我?”无名子已经从玄星和小师弟无名生的口中,知道了说话的东西是个妖精。

自己这个小师弟竟然能养个真妖做宠物?

有意思。

玄星驾云将他们送到目的地,和两个人道了个别走了。

他是这天下为数不多和无名山频繁直接接触的人,可他也明白,那无名山上的事,不是他该问的。

无名子与无名生手牵着手,从那两棵大树见走了进去,于是离山八年后,无名子再次回到了无名山。

鸟鸣空谷,林道幽幽,

“呃,师兄你身上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怎么一直在咳嗽呢?”无名生发现只要走动,这个师兄嘴里就总会发出轻咳的声音。

这是毛病还是疾病?

无名子将自己身上的神异简单说了一下,听的无名生啧啧称奇。

竟然还有这样依赖声音辨识事物的人吗?

“师兄,这是师父教给你的吗?”

“也算,也不算。是师父告诉了我,人感知世界的方式有很多种,不止眼中形色这一种。而我因为天生缺一感,另一感便自然敏锐些,受师父点拨自然而然就掌握了这听声辨物之能。”无名子淡淡说着,又问道:

“师弟你是哪里人,又是如何被师父收上山的呢?”

“……我不知道。八年前,师傅说跟我有缘,想收我为徒。我想跟着师父修仙,便来了。可那之后,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连自己原来的名字都忘了。”

说起这件事,无名生不知不觉就多了些惆怅。

“……嗨,原来咱们其实差不多!”无名子轻叹一声,“怪不得你叫无名生,我叫无名子。”

“师兄你也是忘了过去吗?”

“你师兄我不是忘了,而是根本就没有。”无名子摇了摇头,“我是被师父拣上山来的。听说拣上山时,只有不到一个月,是师父靠着乳果的果浆才把我喂养活的。那时我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母亲是谁,我又是谁,我只知道自己是师父的第四个徒弟。

八年前,也就是师父收你之前,他突然告诉我说我有一个爹在人间,几乎是立马就把我从这无名山上赶了下去。在山下的松溪镇里,我被我爹接回了家中。可是却从没有人跟我提过,我娘是谁,我又为什么会被师父收养。我打听过问过,不是没人回答,便是没人知道答案。

所以说咱们师兄弟两个,其实差不多。你是一上山便忘尽了一切,在山中一坐八年;我却是山中生活多年,却一夜间就被人在身上安了一个不知所谓的过往。

咱们两个,说到底都是找不到过去的没名之人。”

没名之人。

无名生在心里想着,原来这师兄,其实和我一样,都是不知自己存在为何之人。

“师兄我听他们都叫你二公子,你是大户有钱人家的孩子吗?”

也许唯有这一点上他们不一样吧,无名生想着,他只隐约记得自己是个小乡村里的娃子,过去的生活很是清贫寒苦。

可具体如何清贫寒苦,他却一件实际的事情都说不出来。

在他的脑海里,现在只剩下了许多毫无意义、空空荡荡的概念。

虽然同样是没有过去,师兄好像比自己要幸福一点呢。

“我不知道。因为师父和我爹,都说我是我爹的二儿子。可是我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就连一个最简单的我娘是谁,都从来没有人愿意告诉我。他们叫我二公子,真的是冲着我叫的吗?恐怕都是冲着我爹叫的吧。

我只是一个没名字的人,顶着一个“二公子”的名头活着而已,这个名头真的属于我吗?”

无名子说着,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是无尽的迷惘和哀伤。

…………好吧,也许师兄,并不比自己幸福。

虽然自己不记得爹娘是谁,可无名生至少还能确定,自己的确是爹娘的孩子。

等等……这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个世界上,谁又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呢?

不知道、不记得和没有,真的有区别吗?

那一刻,无名生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师兄,你说咱们师父真的是神仙吗?”无名生想着想着,望着天问道,“他有教过你怎么修行吗?”

懒懒在路上偷偷的告诉他,这个叫做无名子的瞎子师兄,根本就没有一丁点的道行。

那自己是不是被骗了呢?和这个可怜的师兄一起,全都被骗了呢?

“师父教过我一些东西,我却不知道那算不算修行。”师兄无名子只用了一句话,便成功让无名生开始怀疑起了这山中八年的人生,“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修行。”

——“我甚至怀疑,所有口口声声在修行的人,全都说不清楚什么叫做修行。”

这足以让人怀疑人生的发言还并没有完结。

——“我甚至怀疑,根本没有人知道神仙是什么。并不是不存在,而是明明存在着,却根本没人知道它是什么。”

——“我甚至怀疑,修行这个词的存在究竟有没有其意义。每个人所求所想都是不一样的,可怎么就同归了修行这一条大道呢?这世上,真的有吗?仅凭那‘一个’终点就可以包容这世间的‘一切‘?”

——“我甚至怀疑,修行产生的根源本就是没有人知道修行是什么。”

无名生脑中“嗡嗡”作响着——

——我怀疑师父教我的不是修行,可是我知道什么叫做修行吗?

——我心中所求的又是什么呢?我真的能说清吗?

在那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极其荒谬的想法——

——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因为没有,所以才需要存在!!!!

他甚至心里开始承认这种荒谬的想法是对的!!!!

“徒儿,对,仙,就是不知道!”

“大道大道,人走才是道!”

“你只要知道了,就没有再修行的必要了!”

“徒儿,那都只是听起来而已,你经历过吗?”

“…………”

师父的好多话,不断的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着。

“师兄,咱们无名一门,到底算是什么?”

无名生整个人开始完全不受控制的,从身体到声音的颤抖起来。

无名子也跟着一起颤抖,止步抬头望着天空,像是想用蒙着的盲眼看穿这片天地。

“我不知道。或者说,我比你,我比谁,都更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