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生越走越远。

无名山脚下,黑衣老仆定定的看着那个背影一点点没入远方的黑暗,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这样的场景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

但今天却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个了啊。”老人轻声的喃喃着,不知不觉便深陷入了记忆营造出的时光错乱感里。

这个孩子是几年前被她收入门下的呢?

上一个呢?第一个呢?

于是记忆里的一幕幕开始跨越时空在他的眼前不断重叠——

——天南,群山深处某个村落,村口一对夫妻正送别自己的孩子,女人不断地叮嘱着什么,可说着说着便不争气的流下泪来,男人急忙安慰自己的妻子,但眼中也满含了不舍。只有那个孩子,面无表情的听着父母的嘱托,一双溜圆的黑眼睛木然又冷漠。

——锦都,金碧辉煌的宫城深处,宫灯照不进的院墙里,点着一盏摇曳欲灭的残烛,满脸憔悴的女人轻声哄着怀里的儿子,那孩子的眼睛刚被毒瞎,眼珠浑浊无光,两眼肿如蜂蛰。女人把孩子哄到睡着,才对着院落一角道:“上仙,孩子便拜托您了。”

——呼浊河,河心石上,女人的刀锋离男人的额头只隔一寸,男人的剑却早已穿女人的心而过,河南岸是天照宗的执刑总队,河北岸是华原的江湖豪客。河上一叶小孤舟,在滔天浊浪里随波飘摇,船中小小的女孩眼看着就要被河水吞没。

——星方,黑爪名下最大的擂台十方绝命擂上,横空出世的少年妖奴撕碎了他的第三十三个对手,全场的观众如山般欢喝着,渴望着他接下来贡献出更加嗜血的表演。妖奴少年看着新上场的对手,却只听那人沉声问道:“我代师父来问你,你要不要做我师弟?”

——昆陆的蛮荒丛林里,五大蛮国正在联手追捕一个来自昭明的少年,只因他混入五大蛮国的祭典偷看天书不成,便直接当众抢走了暑之卷。眼看着少年就要被越来越近的包围圈发现,突然从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把你手里的东西还回去吧。你若真想参悟天书,便跟我走吧。”

这些场景,仿佛无视了时间突然同时发生在老人的眼前,人影纷杂交错着,却又诡异的逐渐重合成了某个形象,继续将他的思绪推向更遥远的过去——

山溪之畔,四人围坐。

一人剑眉星目,神色淡漠威严有如天仙;一个书生歪倚邪笑,袒胸露乳长发随性斜披,姿态狷狂;一人独眼独耳独臂独腿,貌如恶鬼;最后一位却是个轻纱遮面的女子,雍容而静美。

这四人虽围坐在一起,可那独眼怪人却只拿眼睛看着地,邪笑的书生眼珠子乱转却是左右不离那女子,而那女子却又只把两只眸子放在那天仙般的男子身上。

唯有那天仙般的男子,眼睛亮如皓月却没有焦点,似是看尽了这人世间的一切,又似这人世间的一切都不入他的眼。

“师兄,你真要违背师门祖训,决定出世吗?”女子不无担忧的问道。

“不错。我们若想遍览这世间的天书,唯有出世一途。”天仙般的男子淡淡的答道,声音里带着一点天外白云般的漠然。

“好好好,师兄我支持你。”邪笑书生一边拍手一边叫好,“这样也好让世人都知道,我们无名一脉的存在。”

独眼的怪人摇了摇头,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依旧盯着地面不言不语。

“只是入我无名一脉,便需抛弃姓名。如今若要出世,还需想个名号。”天仙般的男子又道。

“我一个被老天抛弃的废人,要什么名号。”独眼怪人不无自嘲。

“那你不如就叫天弃废人好了。”邪笑书生当场就替独眼怪人拍了板,“我生来狷狂,干脆就叫天谴邪生。至于师兄,他是我们里面最聪明的,可如今竟连师门祖训都不要了,要干的事情又如此惊世骇俗,不如就叫天智疯魔如何?”

“那我便叫做天智疯魔好了。”那天仙般的男子当即便接受了这师弟给他胡诌出的名号,他对于名号本就毫不在意的。

“那师妹你呢?”邪笑的书生问道,“要不我也干脆帮你想一个算了。”

“我……还是算了吧。”蒙着面纱的女子婉拒道。

“有了,你就叫天慧倾仙吧。”可邪笑书生已经帮她想好了。

………………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这天下有多少人吗?你这辈子就是累死也做不到的!长生梦既然破灭,你难道还想把有限的一生都耗在这上面吗?你疯了吗?”天谴邪生脸上早已没有那标志性的邪笑了,他歇斯底里的冲着那戴面纱的女子吼着,却无法挽回她的决意。

“既然终究没有人可以走出那一步,那不如让有限的生命更有意义。哪怕付出此生,我也愿走遍天下,寻找他的遗物,并将它们传下去。师兄,对不起。”戴面纱的女子浑身颤抖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声音却越来越冷硬。

时空错乱感越来越强烈,老人甚至已经开始记不起那究竟是多少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二十年前?

三十年前?

还是更久?

没有人回答他。

但是时间却回答了另一个问题。

他转过脸,不再看无名生离去的方向,而是看向了无名山。

那个院子里,站在月光下的那个人。

黑衣老仆看着,就那么目不转睛的看着,宛如黑色的石塑。

“终究,全都传下来了。”

黑衣老仆去院子后面的井里打了桶水,又从柴房里挑了一捆柴,拿担子挑了上山去。

他不记得自己从多久前就开始这样做了,反正已经有很多年了,慢慢的变成了一种习惯。

他挑着水和柴,一路上山,走进那小小的院落,只见她果然还站在那里。

她就那样一直站着,仿佛一株生长了千年的老树。

“走了?”她问。

“走了。”他答。

这样的问答也并不是第一次了。

可却是最后一次了。

“你让他下山去就是了,为何还要编出什么无心的话来骗他?”黑衣老仆将柴和水都卸下才问道。

“我并没有骗他。”戴面纱的女神仙眼里闪过奇异的光芒,“你难道直到现在都没发觉吗?他和其他几个是不一样的,他确实生来无心。”

就跟当年那个人一样。

“是吗?”老人早就忘了当年那个人是什么样子了。

“可你还是骗了他。若是他真的天生无心,那天书也救不了。”黑衣老人叹了口气,转身准备下山去了。

女神仙看着老人离去的背影,数度欲言又止,终于在老人即将走出院门的那一刻,将口中的话了出来。

“你……过了今夜,明天就不必再来了。最后一个也走了,这山已经空了。”

老人头也不回的向外走着:“你还在,这山不曾空。”

女神仙急道:“我也要下山云游天下去了。”

老人依旧头也不回:“那山总要有人守着,等你回来。”

女神仙更急了,声音也变得越加尖锐:“我此去归期不定。”

老人继续头也不回,却不再说什么了。

女神仙终于扯着嗓子喊道:“我若是一去不回呢?”

老人停下了脚步,却也不转过身来,只是淡淡的道:“我自然与这山间的草木同朽。”

女神仙的情绪终于崩溃了,她撕心裂肺的冲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喊着:“求求你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吧!你守着我,守了四十年了!我知道,假如你还能再活四十年,那你就还能再无怨无悔的守着我,守着这无名山四十年!可是你有想过我吗?”

女神仙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面纱。

“你让我去哪里找回来四十年的青春来嫁给你啊?”

原来那面纱下的脸,早就布满了岁月的沟壑,再也无法填平了。

老人浑身颤抖着,却终究没有勇气回头看上一眼,只是轻轻的念了一声“天道无情,求仙不悔”便下山去了。

女神仙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天道无情,求仙不悔!天道无情,求仙不悔!”

这正是当年那个人对自己说的话。

也正是自己当年对老人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