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有座无名山。

并不是说这山叫做无名山,而是说这山本就没有名字。

天南小国,地处偏僻,夹在昭明与万里龙庭之间,国内群山峻岭林立,没名的山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数不胜数多如繁星。

可偏偏只有这座小山,明明没有名字却名声在外,从龙庭的万里妖域到昆陆的莽荒蛮国,谁都知晓天南有这么一座无名山的存在。

只因这无名山上,住着一位神仙。

二十年前,昭明帝国与龙庭开战,昭明大将黄元化领着十万先锋军,打着借道的旗号打算借机进天南耀武扬威一番。

天南的皇帝石景炀赶紧领着满朝的文臣武将跑到嘉勇关前迎接,可当他看着那关下浩浩荡荡的十万覆面铁骑时,心里止不住的打鼓,不知是该放他们进关还是不该放他们进关。

正当他心里发愁,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从天而降了一位神仙下来。

那神仙白纱遮面,一身的白袍如羽无风自飘,身边立着个和她一般装束的女孩,身后跟着个一身黑衣的老仆,三人就那么慢悠悠的从半空中向下落去。

眼看着她们一行人就要落到昭明大军中去了,却见那女神仙素手轻扬,脚下十万整齐的军阵就好像波浪般迅速向着两边划开了。

黄元化登时惊得面无人色。

他幼时也曾入得深山学得奇术,认出这是大神通者的手段,叫做分海截江。

“从今日起,他国军马不许再踏天南。”

女神仙落地就来了这么一句,清亮悦耳的声音遥传千里,关上关下的人都听得清晰。

可那些寻常军卒哪曾见过这般场面,都目瞪口呆不知进退的观摩起神仙来。

女神仙不喜,水袖一个轻拂,那十万雷打不动的昭明铁军竟如被风吹起的微尘般,不由自主地被扫退了半里。

回过神的黄元化,领着那刚才还汹汹而来的十万大军,大屁不敢放一声就滚回了昭明。

只剩下天南众人,如闻惊梦,寂然无声。

还是那有着“孙儿”皇帝之称的石景炀脑筋转的最快:

这可是条超级大腿,得赶紧抱上!

他立刻下令开关,带着一众臣工一步一拜的叩拜到那女神仙面前

“感谢上仙……”

哪知他才刚开口就被那女神仙把话堵死了:

“我并不是什么神仙,不受你的跪拜,也不要你的香火,什么钱财名利也都休要拿来烦我。你们天南地土僻静,我欲在此隐居。我今日只解你天南国这一点难处,也只用来换你天南国内的一方净土。”

石景炀听了这话,心说:得,这就算是抱大腿失败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大腿虽然抱不上,但还是可以提鞋的吗!只要你答应住在天南,那一切都好说。

他急忙命身边的小太监去取来了全天南的山川地理图,自己则赶紧殷勤的给女神仙介绍起天南有名的几处仙山福地来。

谁料女神仙却听都不听,淡淡说道:“不必那么麻烦了。我就自己随便找一座无名山安身吧。”

说罢,转身离去,不见仙踪,甚至连个名号都没留下。

可天南却从此多了一座“无名山”。

之后十数年间,天南求神问仙之风大盛,也有人从他国不远万里而来,只为了一睹那传说中女神仙的风采。

就连天南皇帝,也暗中派人在全天南上下排查,想找到那女神仙的落脚之处。

可整个天南,几乎都被人一寸一寸的翻了一遍,却还是没有人找到过那座“无名山”;倒是在天南各地,不断冒出女神仙搭救乡民、旅人的传说。

人们遍寻不得,不免感慨,这才是真正的高人行事,仙风道骨。

正是有心寻仙仙不至,无心问道路逢神。

可这女神仙虽极少现身,却从没人敢怀疑她那句“他国兵马不许再入天南”的警告。

就在数年前,龙庭还故意试探了一番,三万妖兵借着朔月想夜袭铁马关。

结果黑衣老仆现身,站在铁马关上暗夜迎风一声轻咳——

——便震碎了三万妖兵的甲胄兵械。

那三万妖兵,最后是手无寸铁一路光着屁股跑回龙庭的。

从此之后,和天南接壤的东龙庭、北昭明,再加上南边一江之隔的瀚洋,三国再没有一个敢来捋这女神仙的虎须。

这也成了天南这个弹丸小国的国民足以自豪的一件事。

国不在小,有仙则名吗!

我们天南,可是住着一位货真价实的神仙!

只是天南的老百姓,在自豪之余,也不免叹息。

为什么这女神仙,不去锦都城里除掉那些赃官污吏,还天南百姓一个朗朗青天呢?

大约是因为神仙都不太管这些凡间的俗事儿吧!

无名山,它既不雄奇,也不俊美。

这山,既没有霞光瑞彩笼覆其上,也没有灵江秀水环绕其间;山上,既不生半株仙草神木,也没有一只珍禽异兽。

就只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土石山而已。

普通到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无名山的半山腰上有座简陋的小院。三间石窟,两座草屋,这便是那女神仙的居所。

这夜,月正好。

院子正中,半埋于土的硕大青石之上,女神仙抬首出神的望着皎白的月光,默然良久,才挥了挥衣袖:

“你去吧。从今日起,你就不再是无名山人,不再是我的弟子了。”

没有名字的少年闻言,一脸平静的磕了三个响头,一脸平静的转身,一脸平静的沿着山道离去。

女神仙目送着那没有名字的少年渐行渐远,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不禁又回想起了十数年前。

他上山之时,恰也是在这样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第五个弟子。”

“是,师父。”

明明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是最灵动的时候,可他那一双眼睛,却偏偏死寂如无底的深渊。

“从今日起,你便是无名山人,你便没有名字。”

“是,师父。”

女神仙与那双眼睛对视着,犹豫再三,叹了口气,还是伸出纤纤玉指,在那小孩儿眉心轻轻地一弹。

于是在那瞬间,小孩儿忘记了他的姓名,忘记了他的来历,忘记了他的故乡和从前。

可小孩儿依旧毫无反应的沉默着,双眼平静地与她对视着,没有害怕也没有惊讶,像是被那一指弹傻的木偶。

女神仙伸出纤素的手掌,在木偶般沉静的小孩儿头顶拍了拍,温声解释道:“我今日这一指,只是令你忘却前尘,从此心中再无羁绊。待你将来大道得成,总会有想起来自己是谁的那一天。”

“是,师父。”

小孩儿如此简单的回应着,既没有困惑也没有质疑,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表露出任何的情绪,就好像对于失去记忆这件事毫不在意。

“虽然没有名字但总该有个称呼……嗯……以后就叫你无名生吧。”

“我……无名生。”小孩儿看着自己的双手,轻轻重复了一遍,刚失去名字的他很是淡然的便接受了这个新的称呼。

“对,无名生。”女神仙一边摸着小孩儿的头,心里一边想着:

“这就是最后一个了。”

忽然刮来的一阵夜风,将女神仙从回忆中唤醒,明明已经寒暑不侵的她,此时却意外的感觉到有些冷。

她就那样一个人呆在院子里,如欲头顶明月足踩夜风归去般玉立于青石之上,直到连天上的星星都不知落了几许,才又发出了两声轻笑:

“最后一个了啊,终是全都传下来了。”

“老柳树啊,我又来找你说话了,最后一次了。”

无名山半山腰某处,没有名字的少年站在一株大柳树前。

夜风习习,柳条飘飘,似无声的挽留又似无声的告别。

“师父告诉我,这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可我和你说了这么多年的话,却还是不知道,你究竟能不能听得懂人话。”

无名生一边说着,一边轻抚树干,像是在期待着老柳树会有所回应。

“我要下山了,下山去治病。”

“师父说,我天生有病,生来无心,所以才没有感情。这是一种世间罕见的奇症,无药可救,唯有参透十卷天书,才能治得好我的无心之病。”

“其实我并不相信师父的话,也不明白师父所说的无心是什么意思。”

“我既没有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清楚自己从何而来、往何处去、想要什么。也许对于这样的我来说,没有感情根本就不算病。”

“我没有的东西挺多的,也不过只是无心。”

无名生说完,安静的等待了片刻,可一株树终究是不会给出任何回应的。

“可我还是要下山去。因为我该走了。”

“再见。”

他跟老柳树道了别,便转身离去了。

也许终有一日,待到天书阅遍,他还会归来。

可却不知到那时,无名山上的这株老柳树,是否还在。

山脚之下的茅屋旁,黑衣老仆看着那没有名字的少年满脸漠然的走远,恍惚间似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是如何满脸漠然的被带上了无名山。

“最后一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