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端详着闯入者，满脸警惕。
面前这位少女应该是趁他煮泡面的时候溜进来的，并若无其事地坐在餐桌前，全无身为不速之客的自觉。
或许唯一值得称赞的是她帮忙关了门。
简易餐桌本就狭窄，平时只供一人使用。女孩占着椅子，架势像是要把江夏挤出这个面积仅十几平米的公寓。这也不像是擅闯民宅的小偷……哪有这种小偷，看见主人在家还面不改色，而且小偷惠顾的也是高级住宅区，谁会光临这一看就是贫民窟的地方。
比起被小偷光顾或者强盗破门，她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只饥饿的野猫上门寻找食物。
女孩右脚旁躺着一个铝合金手提修理箱，单从外表看，或许会误以为是物业派来的修理工。不过可能性极其渺茫，他从未见过如此白皙修长的手指，双手交叉，自然地搭在漆黑短裙上，格调简约的衬衫搭配樱红色猫形发卡，赫然一身淑女打扮，与这栋破朽的单人公寓格格不入。
即使她穿着陈旧的工作服，也难免令人产生“一定是幻觉”这般被欺骗的想法。
可江夏也断定此人绝非善茬，因为她的眼神不是被家主逮个正着的小偷，也不是俏皮可爱的修理工。那目光锋锐如刃，摇风般潜伏着肃杀，如同家猫锁死了落荒而逃的野鼠，即使下一秒掏出一双勃朗宁手枪或者露出尖锐的猫爪都不足为奇。
她的潜入是悄然无声的，明显非外行。尽管他家不是政要重地，也不是军事重工，但若能做到无声潜入，不是每天出生入死的王牌特工，就是穿梭在枪林弹雨间的职业杀手。
但显然，女孩并非受委托来刺探某个重要情报，也不是奉命轻取他的项上人头，毕竟这枚人头貌似也不值钱。她给江夏的感觉非常纯粹，似乎真的就是来……讨口饭吃？
他一时半会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美女你好，欢迎远驾光临！”首先排除这种情况。
“私闯民宅是不对的哦小妹妹！”错了错了，电波对不上，这一股中年大叔的猥琐气息扑面而来。
“蔽舍虽陋却精巧雅致，英雄远道而来不知可有闲情小斟一杯？”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你你……哪来的！”
最后还是选择了不加掩饰的大声质问。
因为江夏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才是公寓的主人，凭什么要轮到他察言观色。
但又实在不舍得把女孩扔出去，说不定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女？深更半夜黑灯乌火的为什么独自跑来这里，他怎么也想不通。
“我敲了三分钟的门。”女孩伸出三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没人回应，我看见门是开着的，就直接进来了。”
“我没问你敲了几分钟的门……好吧其实我在煮面，没听见敲门是我的问题。”
江夏有些无奈的看着女孩，自己居然还莫名其妙的给他道了歉。
“那至少先告诉我你是谁。”江夏坐在对面压低声音，“这里是我家，我随时能把你丢出去。”
女孩默默抬头，双眼冷得如锥刺骨，夜光下流转着暗蓝。
江夏心脏突然狂跳不止，手缓缓地在桌下摸索，江夏紧紧握住右口袋，寻找女孩可能藏有凶器或者暗器的地方。可除了手提修理箱，她身上没有一处空余。
“匕首对我不起作用，我不是来斗殴的。”女孩打开机械手环，弹出全息影像，“只是应要求来做个问卷调查，你把我当成……嗯，工作人员就好。”
江夏看清了影像中的身份信息，正中间的“三月雨立绪”明显不是她的本名。
可笑！凶神恶煞的闯进公寓说只是做调查，还不如举着手枪说你不是恐怖分子更靠谱。而且这年代谁还专门到别人家里做问卷，直接网上发一个不就好了？
然而她脸色紧绷不容抗拒，一副稳操胜券的表情。江夏自觉地畏缩，谁知道她带来的那箱子里装的是扳手螺丝钉还是TNT烈性炸药。
“江夏，性别男，出生于2005年，年龄23。”
三月雨立绪念着手环映射的文件，上面罗列着江夏的身份信息。江夏在对面拿起筷子自顾自地小口吃着，反正这种无关紧要的事马上就会结束，敷衍了事地应付两句就没问题了。
“2027年12月21日在Aceldama中创建角色，ID为楚洛泱，至昨日2028年9月17日共参加18次副本战，获得奖金累计3万元，以上信息有什么错误吗？”
“非常正确……如果你是游戏调查员，那你不应该来找我……”
“我确实算是调查员，但我希望不管你有什么理由，至少听我把问题讲完。”她强硬地打断了江夏的拒绝，“昨晚发生了游戏系统崩溃事件，你应该了解吧。”
江夏点头，三月雨立绪立即提问：“事件发生的时候，你有没有在玩家群体内。”
“这叫什么问题……还有慰问受害者的服务吗？”
江夏收住了筷子，端起碗一点汤都不剩地喝完，这是他最后一次对钱包痛下杀手，从今而后这样的挥金若土再也见不到了，唯一遗憾的是旁边有人在故意搅局。
“在遇难玩家中，有一个ID为‘楚洛泱’的玩家，这代表昨晚你使用角色参与了作战，并且和其他玩家一样遭到了袭击。”
“扯，那时候我在和人下棋，我有十几个人证……”
江夏停住，他想起来这些人不能随便说出去。
“不需要，下个问题，”她还真像审讯嫌疑犯一样做着笔录，“症状还挺严重……”
“症状？什么症状？”江夏机警地注意到问题关键。
“你最近有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幻觉，距离现在时间越短越好，最好是从昨晚开始。”
江夏的疑问她不予理会，自顾自地说下去。
“幻觉？我身体健康精力旺盛，哪来的幻觉？我看你倒像是幻觉。”
江夏气馁了，这家伙不光麻烦还缠人，他甚至想报警，这调查不结束她是不肯走，自己又不好踹她出去，他下手一向没轻没重。
“就比如……睡觉的时候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荒岛上，”三月雨立绪认真思索了一下，“或者偶尔看见眼前有一个比摩天轮还大的门，过一会门就消失了。”
“都没有，我一觉睡到晚上，出门就买了个泡面，没有摩天轮，倒是看见你溜进来了。”
江夏偷瞄了一眼她的笔录，差点喷出一口血，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被认真地记录下来，仿佛领导出席重要会议，领导讲什么秘书就记什么。
不过用“秘书”形容远没有“机器人”更加贴切。
“那有没有出现其他的症状，比如烦躁还有头痛。”她继续郑重地记录，“或者出现思维停滞，记忆错乱……”
“等一下！你是在做关于什么的问卷？”
江夏有些发懵，他幡然醒悟，从一开始自己就被骗了。女孩虽然声称是来做调查问卷，并且提及了游戏，但从来没说是做关于什么的调查问卷。现在他懂了，这根本是在审讯精神病！
这是把他当成从医院翻出来的精神病患者？
冷静下来思考，哪个游戏的问卷里会出现“你有没有出现幻觉”或者“你有没有思维错乱”这种问题！而且哪个调查员会为了区区问卷私闯民宅！
“我只说一遍，我思维没有错乱，各方面很健康，我是活脱脱的正常人，你不应该出现在我家而是精神病院！”
看着神情认真的三月雨，江夏几乎要泄气了，他今天一天都待在家里无所事事，上午一直在翻没看完的漫画书，午觉睡到晚上七点钟，然后出去散步顺便脑抽风买了桶超贵的泡面，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怎么就成了精神病人。
“最后一个问题。”她再次抬头，“你从哪里买到的第三方插件。”
方桌处两人四目交接，她凝视着江夏，气氛在这时凝固了，像被强力胶粘住，空气变得粘稠，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什么意思？”江夏声音轻了。
“很难理解吗……那我换个说法，你从谁的手里获得了Aceldama的第三方软件，并且利用软件参加副本战获得奖金，这个问题必须阐明。”
三月雨立绪的目光再度变得锋利，和一开始的冰冷不同，江夏从中察觉到似乎是愤怒的情感，她或许从一开始就在克制。
是什么引起了她的不满？江夏尚且不清楚，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以前也不曾做过令她愤怒的事。
“我觉得这其中应该有什么误会……”
他不像之前那样底气十足了，倒不是被说中，只是事实和三月雨描述的有些相似……
“既然不想承认，那只能用证据让你交代。”
三月雨立绪不慌不忙，手环中又弹出一段视频，这是他之前用ID“楚洛泱”参加副本战的录像，全程第三视角追踪，他手中端着的激光步枪火力全开，之后能量耗尽又替换武器。
“这算什么证据？”江夏自己都没看出端倪。
“经过精密的计算，你手中的这支激光步枪在停火前4秒就耗尽了能量，可它却仍在运作。”
三月雨立绪轻触虚拟屏幕，视频框外多出了计时器，如她所言，在停火之前能量就该耗尽了。
“可能是系统漏洞吧……”江夏渗出一层冷汗。
画面切换，江夏和另一个人并肩手持双枪激情扫射，他们越过重重奇异生物的围剿，万军丛中杀出一道凌厉的血路，如果视频中没有血条，可能会被误以为是某个末日题材的科幻电影，就差一首激动人心的背景音乐，旋律中两人站在尸骸堆中击掌相庆。
“这又是什么……”江夏有气无力地提问，“这么燃爆的画面你能找出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还不小。”
场景一转，来到了人物界面，三月雨立绪指着两人的属性：“在这场战役中，你的队友在等级和装备远远高于你的情况下，打出的伤害远比你低。数据显示，你的每一发子弹威力比正常情况下高出2至3倍。”
“类似这样的证据还有很多，但我觉得不需要了，”三月雨立绪神情严肃，“你听好，如果只是普通游戏，你最多会被警告封停，但这次不同。Aceldama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使用第三方软件最终会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告诉我你从谁的手里拿到的？”
“都说了我没有……这可是我家，你现在出去好不好，我都想报警了。”
江夏无力反驳，他现在泼一身水也洗不清了，只想把这个烦人的家伙赶出门。
“可以，但你要跟我走。”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去哪？”江夏一头雾水。
“医院，我们已经联系好了，你会接受专业的治疗，”三月雨立绪轻描淡写，“当然，费用我们给你报销。”
“那可真是太感谢了但我身体没有大碍，你真想帮忙就把住院费直接给我好了。”江夏强压怒意，“你到底是谁……关于我的信息从哪里获取的？”
“无可奉告，我只是例行公事，请你配合一下。”
“那你出去！”江夏终于忍无可忍，什么配合一下，从头到尾都是她在单方面发难而已，按照常理即便江夏真的把她扔出门外也情有可原。
“这就麻烦了，”她一副为难的神色，像是遇到了大问题，“本来不想用强硬的手段……”
她拎起躺在地下的修理箱，熟练地转动密码锁，一声轻响后修理箱缓慢敞开，里面没装烈性炸药，手锤、螺丝刀和扳手整齐排列，居然是普通的维修工具，有些看上去还是塑料制成的。
三月雨立绪拎起一个八角锤，手掌般大小，类似小孩用积木拼接的玩具。她倏地站起来，翻山倒海杀气腾腾，朝着江夏手臂一记重锤……他下意识捂住了手臂，本以为被敲了个粉身碎骨，结果只感到……酥麻。
江夏一阵错愕，难不成这人是在装腔作势？看她神色威武，犹如战神挥舞圣锤，结果只是个普通的……
玩具锤。
他看向三月雨立绪，她不可置信地盯着右手的玩具锤，同样的一脸错愕，一股小孩子拿着变身器喊了半天却没有变身的失落与震惊。
“你没事吧？”
江夏小心翼翼地询问，他顾不上愤怒了，甚至产生了一丝怜悯。他想起之前的一部电影，主人公患上了重度精神分裂症，认为自己是被派来执行某种任务的调查员，在那个患者的世界里，所有人际关系都是他大脑捏造出来的假象。
这种事应该不会发生在自己身边，或者说现实是不可能出现的。江夏以前这样认为，但现在不同，他觉得眼前的女孩就是那个可怜的主人公，说不定“上级派的任务”是她虚构的，关于自己的资料是从某个游戏论坛里偶然瞟见……
三月雨立绪惊诧地注视江夏，目光炽热，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
“不应该这样啊……”
她喃喃自语，江夏更加坚定了刚才的想法，这女孩也许受了很大的刺激，精神肯定不正常，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的所作所为不能用正常形容。
三月雨立绪俯身从手提箱里摸出手电钻，不过没有开关，妥妥的又一个玩具。
正当江夏为她深感惋惜时，他突然停住了，平静的手电钻在她握紧的刹那迸射出如山般沉重的极热，这一刻江夏不得不把目光重新转向她的手中，涣散的双眼蒙上一层凝重。
他认出了那个被他当做玩具的手电钻，胸口一紧……
“有话好说，你先住手！”
这不是普通的手电钻，不是商店里的模型也不是哄小孩子的玩具，这东西的威力堪比一发火箭炮，此时如果她手一滑……是能拆了他的家的！
“已经晚了，我本不想付诸武力。”
三月雨立绪语气冰冷，不打算就此罢休，她绕过方桌步步迫近，江夏举起双手后撤，不起眼的手电钻极速凝聚着烈焰，空气被高温灼烧得扭曲起伏，热浪海潮般层层相叠，公寓被炽火烧成了高温汗蒸房。
片刻宁静过后，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的爆裂声，受到作用中心的影响，四周地面燃起火焰灼烧家具，但这都是次要的，最致命的是面前加农炮一样蓄力的手电钻，在某种脱离常轨的作用下，四散溅射的火焰在塑形，逐渐幻化成长枪悬浮半空，作为炮膛里的弹药。
“这是……咒术！？”
江夏硬着头皮发问，三月雨立绪表示出了吃惊，情绪的波动使浮空的焰枪轻微颤抖。显然对于她而言，从江夏的嘴里说出“咒术”一词的概率为零。
然而时下不允许他们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蜷伏在上方的长枪蓄势待发，很快就要脱离三月雨立绪的控制。
“别开炮，我跟你走！”江夏连连示弱，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是担心这个破公寓。如果连公寓都被毁掉，那他就真的只能露宿街头了。
“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三月雨立绪有点犹豫，“你先听哪个？”
“肯定是坏消息。”江夏挺直腰板。
“我可能……停不下来了。”三月雨立绪摆出“我很抱歉”的表情。
“那……好消息是什么？”江夏试图抓住救命稻草。
“你家好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这叫哪门子的好消息啊啊啊啊啊啊！”江夏歇斯底里地抓狂，“你是哪的暴力组织吗！我给你讲现在政府打黑除恶，要是敢开炮你就完了！”
“当然不会，我们是经过认证的合法组织，只是在必要时候会使用一些强硬手段。”
“你就不能往门外发射吗！”
“不行，那太引人注目了，我们的原则是做事不留痕迹，毕竟善后工作很繁琐。”
“那你把我家炸穿就不引人注目了吗……”
“我会对你进行适当的封口处理。”
高温毁坏了灯盏，狭小的空间里充斥黑暗。三月雨手握沉吟狂暴的电钻，中心汇聚耀眼的赤光，她矗立于黑暗的中央，犹如永夜落幕日出东升。蓄力到达极限之时，炎息狂龙般横贯走廊，绯红之潮平推而过，热浪掀起了满屋灰尘，极光在起居室里骤然绽放，如同坠落的星辰。闪耀的光芒将公寓笼罩，令人宛若置身日冕。
房间与外界通过一道不可视的结界隔离，一切都无声地进行，仿佛与世隔绝的行刑场。
这即是2028年，被和平与躁动装填的世界。以游戏公司奥格茨登研发的VR游戏Aceldama为伊始，人类进入了对虚拟世界的探索时代。玩家在虚拟世界中获得超越人类既有科技树的武装，围绕着司令部基地进行新世界的开拓，以及斩杀游戏中的诡异物种“魔神”。
——当然，这只是表象。如果将真相比作深海冰山，那么以上的部分则是露出海面的，其中微不足道的一角。
这并不是一场游戏，Aceldama也非虚拟的世界。由于某项多年前勒令废止又悄然重启的计划，使得无知的人类窥探到原本存在的另一个世界。
而这项计划的主导者，即是长期潜伏在人群中，不被载入史册的术师。
焰火的盛会逐渐平息时，结界也悄然收敛。空荡荡的房间此时只剩两人。倘若电脑不是前几天被送去维修，估计也难于幸免。
江夏体会到了家徒四壁的感觉。
他咬牙切齿地直视一脸无辜的三月雨，早知道这样一开始就应该把她轰出去。
“就结果而言已经做到了最低损失，至少我保证了你没有人身危险。”
此时此刻，一切的罪魁祸首三月雨立绪邀功般炫耀着。
地板突然传来轻微的震动，是和三月雨立绪同款的机械手环，它在炽热的洗礼中完好无损。江夏伸手按下旋钮，两人之间浮现出一个熟悉的女性面孔，底侧标注名字“北城夜雁”。不停闪灭后，画面终于稳定，传来无奈的声音。
“连上了……”
透过投影望去，灼焦的墙壁之间，满地灰烬在夏夜清凉的微风中翩然起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