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雄伟的暗影掠过漆黑海面。
金伦迦号在月夜中如蓝鲸般挪动。长约千米的舰体灯火通明，宛若闪耀的日轮。海面寂静得像墓园，除了风推过潮水的声音，只有发动机低沉的声响。
这是金伦迦号日常绕行的场景。从舷窗里侧极目瞭望，舰体像是悬浮在天空的岛屿。任谁都会惊叹这座特殊合金焊成的巨型堡垒，璀璨的星辰在战舰面前都形同虚设。披着凄冷的月光远征大洋是男人梦寐以求的浪漫，若能登上金伦迦号，在足球场大的甲板临风远望，也许将是值得铭记的时刻。
可格伦德尔无法兴奋起来，因为他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并且是每走错一步就会迎来灭亡的结局的，关乎存亡的分支节点。
剧烈的轰炸声响彻海平面，前一瞬宁静得像浮游岛的金伦迦号动用了高斯炮，铀合金弹头携带轨道撕开了夜幕。
深海中突然有黑色的暗影浮出，体积远超大王乌贼，外形像是中世纪传说中的深海巨妖。如果有生物学家在场一定会把眼睛生生抠出来，他们目睹了本不应见的一幕，往前翻尽所有的记载也找不出和眼前怪物相似的图鉴，它出现得寂静无声，却掀起惊涛骇浪。
全员进入警戒模式，指挥中心被沉重的呼吸声包围。但偌大的厅室没有人惊慌失措，因为这一刻所有人期待已久，他们日复一日地坚守，发生多么荒谬的事都可以泰然接受。
“高斯炮打击失效，目标开始上浮，局面即将失控！”一名年轻的控制员紧盯着屏幕声嘶力竭，“舰载机紧急出舱，如果放任将会使它们入侵人类世界……请求动用战术导弹！”
指挥台弹出全息投影，一份密密麻麻的协议。格伦德尔随手划到底部，毫不犹豫地点了“同意”，霎时金伦迦号搭载的战略空地导弹纷纷脱离舰体，鹰隼般滑翔俯冲，烟雾在空中缠绕，像是响尾蛇猎杀食物。
“这里是‘罗马士兵’，我们遭遇了事故……救命！”
求援信号在指挥室飘荡，舰载机飞行员遭到了不测。
“情势危急，水下发现第二目标，请求动用舰载反潜机！”
另外一名控制员汇报情况，转头看向坐在大厅后面负责执勤监察的格伦德尔。显然他们遇到了特殊情况，需要动用更先进的武装。
格伦德尔向纷纷投来的目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我正在处理比世界末日更麻烦的问题请不要在这种关键时刻打扰我不然明天你们都给我滚回家”。
指挥室顿时安静下来，所有控制员像是得到了许可似的开始协同操作。
格伦德尔曾语重心长地叮嘱，在他忙于事务的时候，只要摆一摆手，代表即刻起，你们就是总指挥官。
“不去看一下吗？”
坐在格伦德尔面前的江夏右手托着沉重的下颌，左手在桌面上不断敲打。
“没关系，现在的年轻人能力强得很，我们继续。”
漫不经心地回答之后，格伦德尔额头突然布满了细密的汗渍，露出了比目睹世界末日更绝望的表情。
“将军。”
江夏不留情面地掷下棋子，只要格伦德尔不再反悔，他就要赢下今晚的第七局。
格伦德尔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屏幕上壮烈的攻坚战。棋局中最重要的是率领千军万马踏破敌营，这个时候外面的世界必须和平安静。就算有恐怖组织要袭击这里，也得等他下完这盘棋再开枪。
而他吩咐的“重要”的事……当然，就是下棋。
“我认输。”格伦德尔敲着桌子。
这是摧枯拉朽般的胜利，江夏只牺牲了几枚棋子就把格伦德尔斩于营中，甚至没多加思索，整盘棋下来他全程盯着跟怪物纠缠的舰载机和战术导弹。
半张着似睡非睡的嘴，江夏无视了一脸阴郁的格伦德尔，自顾自摆弄头发。
无聊极了。
在这样舒适的夏夜，他本该待在家里翻几本书，追一档深夜节目，或者看部惊悚电影追求毛骨悚然的刺激。最差也是躺在床上无聊发呆。
如果给他一个选择，他绝不会在挤满人堆和电脑的指挥室里消磨时间。
究其原因，那就是这些科幻般的场景并非现实事件，而是来源于名为“Aceldama”的VR程序。
这座外表无论怎么看都只是普通国际商务港的“东胜”大厦，内部其实是“守序者联盟协约”的成员组织“奥格茨登”的执行局分部，同时也是隔壁情报局的死对头。
但凡“东胜”大厦的一员，都有特殊的称谓——监视者。
所谓监视者，就是游戏管理员，拥有比玩家更高的权限，负责监督玩家的一举一动。以普通人视角描述的话，就是引导玩家参与各种活动的，一群态度端正的工作人员。
至少不会像江夏这样随意。
环视四周，仪表端庄的制服堆里，只有他衣着显眼的纯白短袖和街边摊常见的运动短裤，微闭着眼死气沉沉。虽说表面上20岁出头，脸上却少有年轻人的朝气蓬勃，像潭死水一样没精打采，其违和程度不亚于往提拉米苏里硬塞一块沉默的油炸臭豆腐。
“反潜机发现潜伏魔神种，准备投放新型高空鱼雷！”
也许听起来光怪陆离：魔神，来自太古的神秘力量，是他们此时寻找的目标。在神代通史的描绘中，它们曾是诸神的仆从。历史记载里对其极尽凶恶之词，而现在它们却栖身于影像中，被人类的复合炮狂轰滥炸。
若是先祖目睹他们笔下的穷凶极恶且横暴野蛮之物竟被轻易用简洁的游戏操作键火力压制，想必会和生物学家一起把眼睛抠出来。
“鱼雷打击成功，魔神种失去反应，它被摧毁了！”
控制员纷纷振臂惊呼，四面八方传来捷报，看起来是一个适合开庆功宴的夜晚。
尖锐的警报声席卷指挥室，幽蓝色荧屏全被染红，整个大厅笼罩在猩红之中。本来这应该是和方才棋局一样的大获全胜，可就在一瞬间画面全部熄灭。
警报声渐停后，指挥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发生了什么？”
格伦德尔快步走在前，询问离他最近的一名控制员，江夏紧随其后收拾棋盘。
“出……出现了点问题……”
之前神采奕奕的控制员面容惨白，仿佛看见了恶鬼。
“什么问题？电路中断？系统崩溃？”格伦德尔觉得今天真是糟透了。先是没有赢过的棋局，又是打击不到的目标，他似乎看见命运在对他竖中指。
“都不是，‘金伦迦号’与指挥室断开了联系，原因不详。卫星正在传输现场画面……”
控制员话音未落，指挥室中央弹出一段视频，是金伦迦号失联前的记录。
无数战术导弹和舰载机弹幕轰炸时，金伦迦号舰体像是受到强电磁干扰一样剧烈晃动，舰上设备全都失灵，刺眼的灯光不停闪灭。场面一度惨不忍睹，浩浩荡荡的远征军团显得脆弱不堪，如同泰坦尼克号被冰山迎面击毁。
能造成如此惨烈后果的，唯独强电磁脉冲弹。但与此同时，问题就出在这里。这艘空舰的材质拥有无可比拟的电磁屏蔽特性，论性能甚至可抵挡人类已知最高等级的强脉冲。难以想象，具备上述功效的金伦迦号竟然会被脉冲入侵。
骇人的恐惧还不仅于此。
巨型要塞即将坠落时，暗潮像被横切般裂开一道深渊。海面波涛翻卷，自深渊中央升起黑暗的躯体，构造仿若亘古时代的暗黑祭坛。
似乎是受到了牵连，控制室屏幕里的图像也随之一片模糊，频闪不止。
画面恢复清晰时，映入屏幕的是数以千计似藤蔓的条状物疯狂生长，刹那间缠住战舰，仿佛海洋深处乌贼在捕食猎物。这艘放在人类世界里轻松毁灭一个中小型国家的空舰，在黑影面前脆如薄纸。
在影像的结尾处，金伦迦号在重重包裹中无力地坠入潮流。整个过程仅用两分钟。
“这是什么？怎么又冒出一个？水下机器人呢？没有探测出来吗！”
金伦迦号被击坠绝非无足轻重。这艘堪称大型移动军事基地的空舰，搭载着无数超越人类科技的武器。而这些武器在黑影面前毫无用武之地，敌人的强大能让这艘超型空舰因电磁干扰而瘫痪，在此之前连电磁脉冲弹都效果甚微。
“根据‘金伦迦号’传回的实时数据显示，水下机器人在失联之前的几分钟就陷入了瘫痪，当时把这起事故定义为正在打击的目标发动了水下攻击。”
另一位控制员向格伦德尔递交资料。
“游戏中心收到了数百位玩家的集体投诉！”接线员向格伦德尔示意，“他们把这起事故称为系统报错，要求高额赔偿！”
“这种事交给运营处理！我又不负责游戏！”格伦德尔怒火中烧，现在他可是肩负着人类的命运，懒得管这群只知道打游戏的宅男。
“接线员，紧急联络部长，这次事件必须上报执行局……”格伦德尔转过身，双腿发软，他知道自己要大难临头了。
“这……恐怕不行。”接线员面露难色。
“怎么不行？他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是遇到了困难，今晚部长和老朋友相约打麻将……”
“这我知道，但现在刻不容缓！”
“今天部长的手气有点差……”接线员战战兢兢，“现在只剩下……一条内裤和一双袜子，怕是不方便进行联络。”
“只剩内裤袜子还拿什么赌！卖肾吗！”格伦德尔歇斯底里地大吼，尽管他们的关系从大学开始就很不融洽，但至少他觉得部长不会打一场没准备的战争。
“部长的袜子是意大利纯手工羊毛编织，价值两千元，还可以再开一盘。”江夏好心提醒。他察觉到接线员紧张得不能讲话。这个接线员是新来的实习生。
“那就发消息给他！让那个混蛋待会把资料上传总部！”格伦德尔现在很是暴躁，他就知道这个部长总是关键时刻掉链子，大学期间和他一起差点炸毁实验室，那时起他们两人就经常争吵。
“我可以回去了？”江夏夹在中间，举手示意。本来今天轮不到他值班，他只是被生拉硬拽拖来的，也不用为此负责。倒是格伦德尔挺可怜，不过这家伙翘班下棋，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不……不好！”
格伦德尔刚挥挥手，神情紧张的接线员又传来讯息。
“这次又是什么……还有更糟的吗？说！还有更糟的吗！”
“‘金伦迦号’总设计师发来消息，声称要引咎辞职！”
“他辞职个屁！”焉了的格伦德尔又猛拍棋盘，暴跳如雷，江夏收拾好的棋子全被震飞，“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消息中说舰体受电磁干扰也许是他设计时的失误……”接线员小心翼翼地念着辞职报告。
格伦德尔仰面躺在旋转椅上，大脑像身下的椅子一样天旋地转，他眼神空洞地望着水晶吊灯，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写一份辞职报告。
轻轻关上大厅门，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清净了。喧嚣声消失不见，一扇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顺着螺旋楼梯走出大门，恍惚中仿佛之前的经历都是虚假的，横在眼前的只是静谧的星夜。没有奇形怪状的魔神满大街兴风作浪，沥青路面上汽车拖着司机爬行，萤火虫趴在草丛里昏昏欲睡。
江夏摇了摇头，将一切抛之脑后。当下重要的是翻一翻新买的漫画，跑得快还能赶上深夜档节目。顺便在一家打烊晚的小店买点夜宵，这就是最棒的夜生活了。
在那栋28层的建筑物之外，不需要考虑世界的毁灭与否。
毕竟，他只是一名平凡的监管者，仅此而已。潜藏在世界深处的秘辛，深海魔神、空天战舰与他相去甚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