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杀以一种极其无聊的方式结束,因为四个人中有两位实在不太适合玩这种桌游。

——为什么事上会有这样的人呐......顾晓之看着同床安丘儿的背影抱怨了一句,然后也选择背对着她。

她是个很较真的人,因此对刚刚剧本杀的胜负仍然抱有怨念,但一想到对方是安丘儿和段时,脾气便不知该发泄至何处。

现在的她是一颗一触即炸的核弹,正需要一个撞上枪口的傻瓜。

不消五秒,傻瓜出现。

她的手机恍然一震,而她决定把这个半夜来信的家伙当成最好的出气筒。

亮起手机,划开锁屏,那个不偏不倚走上准星的傻瓜正是袁安。

她们窗边的树杈间飞出一只惊鸟,大概是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杀气。

冷月之下,山雾之间,这栋房子里有四个人未眠。

*

顾晓之一从楼梯上走下来就和沙发上的袁安打起嘴架。

“干嘛。大半夜把人给叫出来,如果是要表白的话我可不干。”

袁安已经习惯了她的这种说话方式,现在已经无意再还嘴。

“先坐下吧,我想请教你点事。”

就算顾晓之和袁安的关系再差,她也能感受到袁安今晚的不同,沙发上的这个人,和平常那个袁呆子完全不同。

她像是初次出席上流酒会那样尴尬,她讨厌这种不上不下的气氛,于是积蓄的脾气更升一级。

“快说。”——不然杀了你。顾晓之的话语省略了恐怖的部分。

袁安像是对那股焦躁视若无睹,亦或者说毫不在意。

因为他和顾晓之的关系“亦敌亦友”,对方既是自己所讨厌的那类人,也是自己最了解的那类人。

因为了解,才会讨厌。

而正是因为了解,袁安才会把顾晓之叫出来。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请教什么......”

**

顾晓之的直觉和逻辑一直都很准,这让十七八岁的同龄人的小心思在她的面前无所遁形

——换言之便是幼稚。

大家都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成熟了,但事实上大家都没有。

总是以偏概全、总是义愤填膺、总是特立独行,同龄人最爱干的事情就是以自己的一方天地来诠释整个地球。

所以她才对那些“青春恋爱”感到头疼,尤其是当她看到各位“公主”“王子”满怀感伤地发表失恋言论时情况就更是如此。

“年轻人就应该热血沸腾、敢爱敢恨”

确实,她对此很同意,看着“孩子们”热情四溢地策划班级活动,然后玩得不亦乐乎之际,她也由衷感受到了欣慰与愉悦。

所以,错的不是他们,奇怪的的确是她自己,因此她也没有对这群孩子过分要求什么。

而久而久之,班里的同学、学生会里的成员,甚至是一部分的老师都把她当成年人看。

大概是“大姐头”这一类的人吧,总之偶尔也会有女生过来找她谈心,大多也是些感情问题。

然而即便那是孩子的爱情,也不是什么容易解决的问题。

***

顾晓之一声叹气把所有的怒火都卸下了,她思考过袁安可能会对她说的话,但没想到居然是求救。

“全都是我的问题......对安丘儿也好,对待段时的态度也罢,如果我能更坦率一点,现在的情况说不定都会有所不同。”

“既然这么明白,那么就去做出改变啊,明明有自知之明,却依旧停在原地,长此以往,问题根本就不会得到改善不是么?”

袁安的眼睛看向地下,那是一片幕布,放映着过去的一切。

“你说得很对,未来不会改变......但是我只想要改变现在。”

“啊?你......什么意思?”

“我想回到四个月前,在段时说出口前就抢占先机。”

顾晓之听着他的话,已经有点不耐烦。

“怎么还在说这种无意义的话......纵然你只是个十八岁的高中生,但你也应该脱离那个年纪了。”

“没错......我也本想和过去一刀两断,但我做不到。我是个死脑筋,没办法和段时谈笑风生,只能躲得远远地”

“袁安,不要那么半吊子。明知自己身上的缺点,却不去做一点改变,甚至要反过来利用缺点来麻醉自己。光是承认却不去努力的你和那些不愿面对自己的人没有区别。”

“我至少会承认吧......”

“这就是自我麻醉了。没有完全否定自己,选择给自己留一丝退路,难道不觉得自己很丑陋吗。”

袁安被压制得哑口无言。

“我直白地说了,袁安,你是我最讨厌的那类人,和那些纯粹的幼稚鬼不同,你这类人更难对付,无时无刻都在为了证明自己而批斗自己,对你而言,自我审视仅仅是一种自我满足,因为你似乎方方面面都过得很不如意,所以才需要这种自我批斗来抬高自我形象。然而本质上你比别的孩子更为狡猾,更为圆滑,更为顽固,也因此更为卑劣。

我想我是说得没错的。怎么样才能追到安丘儿?你做了那么多准备,那么多思想工作,最后呢?事前再怎么包装自己都是徒劳,最后二人走近之后还不是要卸下伪装?你知道段时比你好在哪里吗?不是快你一步,而是比你真实,比你纯粹,他和安丘儿的结果纯粹是因为两人就是天作之合。他不像是你这种半吊子一般想尽心思最后又只会暗自神伤,他是个干脆的男人,比你更像个男人。”

袁安再次叹气,那是觉得对方不可理喻呢,还是因为被戳到痛处而生气呢?

“我不奢求你会理解我说的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遗忘或是挑刺,因为那样比接受自己的劣性要来得更容易接受。我也并不是个圣人,自然也会有行事不当的时候,但谁又规定跳水教练自己一定要会跳水呢?我是你的旁观者,你是你的当局者,我在某些方面自然比你看得更清楚。”

袁安的心被她削下很多块,她的话语宛如锋利的手术刀。

切掉的是什么,完好的组织?还是病变的肉瘤?

他的心很痛,那是人格被完全否定所激起的反应。

一遍遍地回忆起顾晓之的话语,只是为了能够从中挑刺,只要能够找出一处矛盾点,就是他,袁安,这个人格的胜利。

“我不奢求你会理解我说的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遗忘或是挑刺。”然而他也想起了对方的这句发言,那就像是棋盘上的游戏规则,以不可违抗之势铭刻在他的心上,当他想要抓出顾晓之话语的逻辑错误时,他便不得不再次直视这条“规则”,然后再次直视自己的“劣”。

那么,就没有能够能让自己好受的方法吗?就没有能够安慰自己一下的路可走吗?

此时顾晓之再次说道。

“不要逃避,袁安。自我安慰是最有效的麻醉剂,你要学会战胜自己的防御机制。”

不要逃避。她这么说道。

意识意外地平静下来,像是平静的水面。

水面之下,沉淀着什么,酝酿着什么,袁安站在意识空间的岸边,出神地盯着湖底。

湖底很幽暗,很浑浊,充满着未知。

那么就不需要一探究竟了吗?

平静的湖面一览无余,但湖底却是未知的领域。

要改变吗?要搅动湖水以激起湖底之物吗?

袁安干望着湖面,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止步于此,大多数人到最后都是选择干望着湖面。

这样的话湖面就会一如既往,这样的话湖水便不会浑浊,但同时湖底的宝物也终不见天日。

要怎么办?袁安再次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

此时,一名男孩也随他一同蹲坐在岸边。

他就蹲在他的身边,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年纪。

“你是?”

“我曾经拼尽全力来激起湖面,然而却发现湖底剩下的只有淤泥”少年说起了自己的经历。

“大哥哥,你不要看了,湖底下什么也没有。”少年失望地说道。

袁安感到很不解,他问道。

“你是什么人?”

“我叫袁安。”

说罢,少年便于原地消失了,同时又出现一名少女,他比刚才的少年高出一个头。

穿着白裙的少女拿起一个贝壳,轻轻勺起湖水,然后又倒回湖中。

“你觉得它清澈吗?”袁安很在意女孩对湖水的看法。

“嗯。”说着,她蘸起些许湖水,涂抹在了额头的伤口上,伤口迅速地愈合了。

“大哥哥你怎么看呢?”

“它挺混蛋的。”

“哦?我没听说过‘混蛋的水’这种说法呢......”

“我觉得它是混蛋的”

“我觉得它是清澈的”

袁安自嘲地一笑,湖面便瞬间如同沸腾一般骚动,浑浊在湖水中漫开。

他指着浑浊不堪的湖水,说道:

“看啊,它是个混蛋。”

女孩的大腿上随之多出了一道伤口,鲜血在涌动而出。

她勺起浑浊的湖水向大腿上的伤口浇去,伤口便又奇迹般的愈合了。

“看吧,它不是个混蛋。”

****

“段时,快看,我找到了!”

安丘儿正在为找到猎户座而欢呼雀跃,她就像是个八岁不到的女孩,牵着段时的手去指认星座的形状。

段时看着山里的夜空,它们闪烁着,然后和函数图像重合在了一块,已然是疲惫不堪的状态。

但他清楚何为喜欢,女友心血来潮发消息邀请他看星星,他即便是发困也想陪着她,这便是喜欢。

有一段时间他也在烦恼,自己和安丘儿真的适合吗?如果以后热情消退,他们之间产生了不得不分开的矛盾,那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他只能前进。他明白自己是个愚钝的男人,这种事情不太可能靠自己就得出个所以然来,唯一能做的就是走好下一步。

“安安,你小心点,别从窗台边掉下去了。”

袁安怕被发现,便匆忙回到房间里了。

孤独与不孤独的夜晚,终究是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