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做不到像特莉丝坦一样,强大到能在这梦境世界中呼风唤雨,此时出现在优昙面前的这个安瑟,在带上女仆长出发,“走向下一个场景”时……就真的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在“走”,用两条腿的那种。

显然,安瑟甚至为此感觉到了一丝愧疚:在她转过头看向自己时,优昙完全能够确认这一点。

“抱歉,但如果就像之前一样,带着你直接‘跳’到外面的话,基本是肯定会被特莉丝坦察觉到的。如果她现在就对咱们出手的话……”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但刚才你把我拉到这里时,就不怕被特莉丝坦发现么?而且,咱们已经在这里耽搁很久了。时间也是个问题吧?”

“这个嘛……”

优昙并不是在怀疑安瑟的动机,实际上也没有过多的担心——她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个心灵世界的原住民会比自己更清楚该怎么在这片虚幻世界之中生存,但她只是有些好奇。

——她是怎么……在特莉丝坦的眼皮底下存活至今的呢?恐怕,就连茵黛本人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吧,否则她也不至于还得顶着炽铁魔女的名字了。

“说说看吧?反正看起来,距离咱们能够离开这条下水道还有不少的时间,不聊也闷得慌……毕竟,你看这些家伙。”

一边开口,优昙将手伸向了某一个迎面而来的黑衣人:他就和这条街道之中的每一个人一样并没有面孔的存在,黑漆漆的兜帽之下仅仅是一团黑雾,而在黑雾里则闪烁着两个红色的光点,模拟着眼睛的模样。他伸出自己被手套包覆的右手,挥起手和安瑟打着招呼,而就在炽铁魔女回应他时,优昙的手臂却是径自从这黑衣人的胸前穿了过去。

她感觉不到那人的存在,但当她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时,却能够触碰到安瑟的发梢。

“是幻影……我又何尝不是,只是比他们都更真切一点点而已。”

迎着优昙的目光,安瑟低下了头:就在女仆长的面前,她解开了自己外衣的前襟,露出的却不是她的肉身,而是一团与那些幻影别无二致的黑烟。

“我拥有自己的形象。和特莉丝坦一样……是感情被寄托于某种具体存在而诞生的幻影,只不过特莉丝坦的形象来源于茵黛自己而已——所以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到真正战胜她,但我有我自己的优势。”

合上衣襟的同时,安瑟张开了双臂:这一次,她的手也就此插入了优昙的体内,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形体一般,成了一片活动着的影像。

“有些东西是会被选择性忘却的,优昙——而在这片以记忆为基础构建的世界之中,忘却便是灭亡,只不过是以一种更主观的形式。虽然我自己还依旧被记得,被观测,但这条街道可就不一样了。还记得么?刚刚落入这里时,这条街道甚至是变成了你自己印象之中的模样,因为对于特莉丝坦来说,这里等于不存在。”

“她……有意地忽略了这个地方吗?”

这一次,优昙真的开始好奇了起来——既然安瑟这么说,那这也就意味着,特莉丝坦有意识地忽略掉了伊索尔德生命之中的“某些东西”……某些没准是能用来扳倒她的东西。

“是啊。在伊索尔德经由父亲的死成为茵黛之后,与她真正加入教会骑士团之间的这段时光。不长,恐怕就只有一个月不到吧……在这条街道之中的时光。如果是说现实中具体的位置,那应该是在茵黛之剑南侧,卡蒂姆省与魔物领域边界地带的某条河边。那里曾有过一座由帝国军人和教会骑士团共同管理的小型补给基地,后来在三年前,毁于魔物们的一次突袭。在那里的下水街中,曾经居住着为数不少的战俘与犯人。”

一边说着,炽铁魔女在半空中打了个响指,周遭所有的灯光便呼应着她的动作,一并亮了起来:开凿在下水街两侧的门洞上方,依次出现的是写有编号的金属门牌,而其中某些门洞的大门上,更是还额外挂着各种花花绿绿的招牌。

行在街上的黑影们也走出了模糊不清的轮廓,其中有一部分成为了身着帝国军军服或是教会神职人员长袍的齿轮人偶,另一部分则是身着奇装异服、色彩艳丽的布娃娃。优昙看得很清楚,娃娃们大多都在主动向着军人与骑士搔首弄姿,没有这么做的那些很快就被丢进了下水街正中央的臭水沟。

“想象一下吧,杀死里奥尔之后,伊索尔德是如何离开茵黛之剑的——如果不是因为冥泥,她甚至能在路上死一千次以上……即便如此,与其说她是跑出茵黛之剑的,还不如说她是‘流’出去的更合适一些。”

安瑟抬起了她的右手,手指之间有黑色的泥浆痕迹彼此黏连,就连手指本身也出现了不少的液化迹象。

“那是她……也是我们第一次完全放弃了人类的形体,变成了一滩腐烂发臭的液态泥浆——为了能在被萨巴斯,被那些我们自以为是‘邪恶’的人彻底消灭之前,正义放弃了自己的故事书,丢掉了英雄的外衣,像一滩鼻涕一样从下水道口流走了,一直一直在污水中随波逐流着,直到这里。”

优昙沉默着看向了身旁的水沟,仿佛在那比冥泥更加粘稠的污水之中看到了一张破破烂烂的婴儿床——同一时刻,二人则是在一间挂着招牌的店铺门前不经意间停下了脚步。

“没错……就是这里。跟我来吧。”

她抬起头,刻着“若叶堂”三个字的招牌上已满是锈痕,但炽铁魔女却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一般,轻车熟路地将手放到了大门的把手上,随后先是向左转了三圈,随后又向右转了五圈:那些用不起齿轮钥匙和锁的穷人想要保护自己时,也只能是在门把手上稍微多做一点文章了。

“一个月不到……伊索尔德住在这里的时间。她也是在这家店里,真正成为了‘茵黛’,但特莉丝坦可是绝对不愿意再多回味这一刻的。知道吗,优昙?”

炽铁魔女走进空无一人的店铺大堂,映入眼帘的是一组简陋的柜台,与柜台后方就这么暴露在每个访客视线之中的一张大床,以及悬挂在屋顶或是墙壁上、等待风干的各种鱼类——显然,这里是一间鱼店。

用坏的渔网被清洗干净、重新编织后铺在了大床上,俨然是一张粗糙的床垫,而透过床头那床夹层被破损被面上的孔洞,优昙看到填充在内的则是经过处理的腐殖质:水草叶肉腐烂后仅剩的细碎纤维被加工成了近似于海绵的松软结构,虽然谈不上多么挡风,但至少也算是能够保暖——只是,这家店面在优昙看来依旧有些难以忍受。

“作为洛尔瓦家女仆长时,我从没在下水街的任何一家店买过东西,小时候住这种地方时买东西也轮不到我来,我们家当时可是穷得把我都给卖了……呕,这种店里都是这么臭的吗?”

“嘿,进了富贵人家之后,优昙小姐果然还是有点忘本了吗?哈哈哈哈……”

拍了拍优昙肩膀的同时,安瑟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在她背后,这房间古旧开裂的墙壁上,一道深刻而又绵长的裂缝上方悬挂着一幅双人肖像:以黑白双色勾绘,画着的是身穿帝国军服的一男一女并肩站立在一处营房门外,温柔而又沉静地微笑着。在画像下方的小小供桌上,正摆放着两支颜色有些黯淡的防风蜡烛,而在两支蜡烛中间则有一只金属供盘,但里面已经空了。

“被捡到之后,伊索尔德并没有对这家店的主人掩盖太多:她也是因此才被店主送到了教会骑士团。杀掉自己的父亲之前,她只是觉得自己差一点就成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安瑟·德拉格米尔,成了一位改变萨巴斯的英雄,但真的当一切都冷静下来之后,她就把我永远地留在了这里,在这条仅仅为服务军人们而存在的街道上。只有孩子才会相信童话故事里的英雄,也正是因为伊索尔德没能成为安瑟,她才成了茵黛……乃至于,之后还有了一个妹妹。”

炽铁魔女缓缓地坐在了小店中的床铺上——那一刻,优昙回过了头,从她们身后的大门外,传来了阵阵模糊的觥筹交错之声,与粗野低劣的骂声。

“安瑟……”

“这里就是我的终点,我被抛弃在了这家店中——但你不会。对我来说,你来自于未来,但我只能拥有过去。所以,优昙……”

她低下头,属于葛洛莉·德拉格米尔的外衣哗啦一声散落一地,露出来的仅仅是一团朦朦胧胧的黑影罢了。尽管此时的安瑟已经没有了面容,但是优昙却不知为何能够感觉得到,这位幻想中的英雄……正在无声地哭着。

而在她们面前的墙壁上,不起眼的裂缝拓展成了一道支离破碎的门,一个开在回忆上的孔洞——里面闪烁着黯淡的红光。

“其实我挺为她高兴的,至少她确实明白了,明白英雄永远不能孤身一人……但无论如何,我——”

“我会替你陪着她的,安瑟。”

优昙头也不回地迈入了那道裂缝:女仆长的身影就此消弭无形,而在那一刻,黑雾之中响起了响亮的雷声。雨就要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