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昙再一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就和刚刚落在那片草原上之前一样,所有一切都在她进入黑洞之后的一瞬失去了意义:时间不再流逝,空间变得暧昧,就连自己的身躯也仿佛融入了一池沉静的水中一般,俨然已经消散了形体,化作这虚空之中的一部分——只是,依旧有些东西有所不同。

“优昙。”她听到炽铁魔女的声音在呼唤她。可是,她却做不出回应:她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喉咙了。

“优昙!”那声音变得急促了起来。随之响起的是有些粗野的魔导引擎喷射声。

“咳……救我,救——”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从地板上坐起身子的那一瞬,甚至差一点扭到了自己的腰:万幸这片精神空间并没有消解掉冥泥生命那令人惊异的肉体强度。

随后,便有一股呛人的腥味席卷而来:即便优昙哪怕是在现实世界也并没有什么吃东西的必要,但此时此刻在这片精神空间中,女仆长还是直接干呕了起来,同时也看清了周遭的一切。

这里是一条典型的帝国式地下街道——但其实,如果用魔物的标准来看,将这里描述成为“街道”或许还略微牵强了些,因为横贯于地下隧道正中央的,是一条翻滚着黑色泥浆的阻塞水渠。破旧的避孕套与生了锈的齿轮之中夹杂着淤泥与粪便,在这浅浅的沟渠之中缓慢地蠕动着,而在两侧黑石堆砌而成、黑铁覆盖表面的墙壁之中,开凿着的则是诸多大小不一的“窑洞”:那便是没有资格生存在地表的人们仅有的居所。

优昙自己,也曾经在类似的地方居住过,在被送入斡旋所之前。她环顾四周,站在遍布污秽的地面上,看到有诸多身披黑衣的人影默默逡巡于这暗无天日的街道之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当阵阵絮絮叨叨的低语自耳边传来时,优昙唯一所能做的便是低下自己的头:她排斥这里的每一个人,甚至每一块地砖,却无法在心底找到一丝一毫的鄙夷,毕竟……

“人嘛,都很难做到完全否定过去的自己。强行这么做的话,可是会留下心理伤痕的。”

女仆长回过头——一个长相与葛洛莉·德拉格米尔完全一致的红衣女人正一边和她打着招呼,一边点燃了一根送到嘴边的纸质卷烟。优昙很清楚,这个家伙绝对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位主教女士,不仅仅是因为葛洛莉实际上烟酒不沾,更是因为面前这个人的声音与主教女士完全不同。

她是刚刚驾驶着嘉兰百合拯救过自己和女王陛下一次的那位“炽铁魔女”。

“要来一支吗?你知道这里不是现实。”

“不必了,我讨厌烟草。当初还住在这种下水街时,我那个老爸成天都抽起来没完,弄得我和切西都很烦他。如果他每天少抽点,没准我们俩都不用被卖掉了。”

优昙就像是回应着一位邻家大妈一样,一边回答着炽铁魔女的话,一边还没好气地歪了歪头——相比之下,这一次倒是这位借用了葛洛莉形象的炽铁魔女反而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她足足沉默了有五秒,随后才以更加犹豫的语调再度开口。

“你不怀疑我的身份吗?”

“开玩笑。难道你还能是特莉丝坦么?”

“……好吧。”

她有些尴尬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直到此时,优昙才发现她的发型和真正的葛洛莉似乎有些不同,不是干练而又简洁的短发,而是一条垂到肩膀的麻花马尾辫,在她的头顶看上去甚至显得有点像是……装嫩。

“嘛,姑且还是先叫我安瑟吧……借用一下炽铁魔女本人的名字,以及你们记忆中她子孙的外貌。把我当成是和特莉丝坦本质相同,但走向了反方向的东西就好。”

“一猜就是这样。幸会,安瑟。”

直到此时,优昙才终于在心底也放下了所有的不安与警惕:她对着面前的“炽铁魔女”伸出手,两人的掌心就此握在了一起——那一刻,就连下水街中的臭气也同时消散了,水沟中的污泥更是变成了清澈的细流。

“特莉丝坦希望你看到更多……当然了,都是她希望展示给你的那部分。没必要怀疑太多的,那个让我也很尴尬的伊索尔德,以及那个会在旧卧室前险些崩溃的茵黛,她们都是你的主人……她们是同一个人。只不过嘛,人总是需要用多一点的面具来排解自己不是?”

优昙没有回答。她只是觉得这么没完没了的聊下去会有点浪费时间,不过安瑟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女仆长把不耐烦用皱纹写在了脸上,随后安瑟便伸出手将其悄无声息地抚平了。

“我知道你在着急……你希望能尽快找到你的主人,我也一样,但仅凭咱们两个,我觉得恐怕很难和特莉丝坦写好的剧本直接相抗衡——不如就顺其自然吧?我撑不了多久的……在特莉丝坦原本的安排里,那个黑洞之后直接就是下一幕剧情,我是把你强行拉到这里的。”

“可是,她有什么必要非得把这些给我看呢?”

优昙脸上的黑线浓得几乎都快要凝结成冥泥了——在她面前,安瑟也一样有些无奈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只是表情中却额外多了几分恳求。

“你在看茵黛的过去。所以,你觉得茵黛现在在干什么?”

与葛洛莉那张本应充满着英气的面容完全不同,这一刻安瑟的表情看起来都快要哭出来了——不过,优昙也同时猜到了她想要说出来的话,瞳孔跟着放到了最大,眼看着就要散开了。

“你是说……”

“如果你真的厌恶起了你的主人,恐怕特莉丝坦会活活笑到整个世界崩塌。她就是想让茵黛身边只剩下她一个……她就是要茵黛看着你也抛弃她。理解了吧?我本以为你能猜到的。”

“开玩笑,我可从来也没说过我真正了解过这个古里古怪的主人啊。”

出乎安瑟预料,优昙甚至是很不屑地撩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那一瞬,炽铁魔女的脸几乎都要扭曲起来了,万幸优昙很快就又把话头接了下去。

“你……”

“但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在一起。有些事情的确是永远不戳破的为好,但既然知道了,我也没必要怎么着,和我的主人直接一步撕破脸对不对?该说你果然也是茵黛的衍生物么……你简直和她,不,现在是和特莉丝坦一样容不得一丁点的不顺心,区别在于你还没有把这种倾向延伸到行动上,但你怕我也是这样的人。我没说错吧?”

安瑟终于沉默了。优昙的脸上由此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得意。

“放心吧……安瑟。只有在孩子的眼里,世界才是非黑即白的模样——我的话,早有人在我四岁那一年,就把我变成了大人。无论是那具肮脏不堪的身体,还是这颗糜烂到家的心……苦难嘛,谁还没吃过点苦。”

女仆长的眼里滴出了血:鲜红色的液体落在了她心口的昙花花瓣上,却令花瓣的纹路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鲜艳。

“超越善恶生死之处,我曾淡然走过。无所谓幸与不幸,亦无所谓喜乐伤悲,交错的黑与白使我支离破碎,交织的天与地使我受尽折磨。我变得污秽不堪,我不属于任何地方,我亦从不曾行走。只是,世界在转动,我和主人的世界。注定只有我能与她共享的世界。这不够么?”

“优昙……”

“我才懒得管她的过去。永不结束的未来已经够我受的了,所以与其一直去积攒过去,积攒到背都背不动以至于会诞生出特莉丝坦和你这种东西的地步……不如看得开朗一点。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主人身上是什么让我感觉违和,现在我算是找到了。她还是太把她自己当回事了,以为世界上只有她一个受伤的人么?那个特莉丝坦也是这样……”

“我也是这样。”

一边说着,安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将手搭在了优昙的肩头:那一刻,优昙也是才终于发现,这位炽铁魔女的手居然是凉的。

“抱歉,优昙……好像给你舔麻烦了。”

“你客气个头啊。你救过我,哪怕是在这片幻境之中……如果你真的愧疚,那就赶快带路吧。”

这一次,优昙已经彻底恢复到了现实中她那惯用的阴阳怪气语调了——本质上,这其实也是跟着主人学来的。

“我的话,我会争取表现得好一点——不过,既然特莉丝坦只是想让主人看到我崩溃后厌恶她的结果,那也就意味着我没必要在乎太多过程,对不对?这就足够了。”

“优昙……”

“反正结果也是确定的。说到底,不都是我和主人相依相伴直到世界尽头么?我管她是谁……哈哈哈哈。”

一边笑着,女仆长在迈出步伐的同时,也伸出手搭在了安瑟的肩头,甚至将手指伸向了安瑟那张从葛洛莉那里借来的脸:其实优昙一直都想捏一捏葛洛莉那保养得几近完美的脸蛋,苦于一直都没有机会……直到现在。

“我呢……我相信主人也会这么想的。如果不是的话,我就全力让她这么想。她可是我的主人,怎么能、怎么会有配不上我的想法呢?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