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四肢恢复知觉,悠悠转醒过来的时候,外头的江户城已是大风大雪。我发觉自己身在一个无比熟悉的地方——浅草圣天町的佐佐木道场,这里还是“鬼平”的根据地。我小心翼翼转过头去,清满纯就坐在我身后眯着眼睛,他身旁是烧着的炉子。而佐佐木道场的年轻女主人——佐佐木留依——正倚在门边,支起一条腿坐着,拿着她最爱的那支花见烟管一口一口慢悠悠抽着烟。她看着外头,眼睛睁的大大的,身边是莳绘的烟盒,门外是纷飞的雪。

“哟,小安,你醒啦?”

我注意到清满纯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但随即又眯了起来,继续保持起他平时那一副怡然自乐的样子。不过,满纯的话音刚落,门边的留依倒是转过了头来,见我已经撑起身子,一下挪到我身边。

“还晓得醒过来啊?人家担心死你了你知道不知道?!”女主人冲我嗔怒道。

佐佐木留依名义上是道场的女主人,实际上就是个丫头,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留依的父亲膝下无子,女儿虽早已到了婚嫁的年纪,但不知怎的,先前佐佐木家还在下总的时候,招上门的女婿没一个呆得住,没多久就个个离家出走——所谓“离缘”。不过依我猜测,这些上门女婿总呆不长久多半是因为那个佐佐木家的老头儿——也就是留依的父亲佐佐木正雄。这老头子平日里一向偏执武道,做人又顽固不化,而留依自幼跟随父亲正雄学习武艺,长大成人后自然是泼辣非常,招来的女婿们在佐佐木家呆不下去也就情有可原了。不过,自打佐佐木正雄带着她的女儿留依辞别了原主——下总古河城主土井利胜——来到浅草圣天町之后,有个男人——也就是最近招来的那个女婿——在佐佐木家忍辱负重熬过了整整两年。

此人名叫小津安,是个有幸在人生最落魄时偶遇佐佐木正雄,然后被他老人家庇护起来安置在道场的人。然而,这个小津安表面上是佐佐木家来到江户之后第一个上门来的女婿,私底下却可以算作是道场内的杂役。

但毕竟是寄人篱下,所以还是少些抱怨为好。况且,留依待我比他父亲好出不少,同她喝酒的时候,甚至连“流”的秘诀也偷偷告诉我了,只可惜我的脑子和身手实在愚钝。我若有八郎一半厉害……

“八郎现在在哪儿呢?!”我反问留依道。眼转了一圈,八郎并不在我视线当中,这让我有些慌乱。此刻我一回想起八郎,眼前便闪现出白发老妖妇扑向他的那一幕。

“鬼八他好着呢,醒不过来的可是你这个废物!”

接着留依拿她那三尺多长的烟管捅了一下我的右肋,挪回到门边又抽烟看雪去了。我紧盯住留依乌黑好看的长发,而身后的清满纯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留依小姐昨天来月事了。”

啊,难怪她待我如此……

“清满纯!”刚对着外头的飞雪吐出一口烟的留依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我和满纯一眼,“啊呀呀呀,我是来了月事没错,但心情糟糕可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前天夜里,冈八带着昏倒的你与那只断手回来道场之后不久,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发现……道场门口坐着个不明来历的行者。”清满纯笑着在我耳边补充道。先前留依口中的鬼八与满纯口中的冈八指的都是林冈八郎。

“行者?”

“是个全身披着草席片,头上顶着草笠的男人,但皮肤不是乌黑的,而是雪一般的白。不过我们没能看清他的脸。”清满纯说到这里,留依长长叹了口气。

“都怪我父亲……”

“老头子又怎么了?”

“你那时候不是还在昏昏大睡么?正雄就不放心她的宝贝女儿一个人出门,于是……”清满纯突然噤声,原因是留依又回头瞪了他一眼。

不对,很奇怪啊……我狐疑着看向清满纯眯成一道缝的眼,问道:

“有伊大人和你在,难道老头子还不放心吗?况且还有八郎,你刚刚不是说我是被八郎带回来的吗?”

我提及的这位伊大人便是“鬼平”的老大、领头人伊西纪。在我心里头,老头子这次完全是小题大做、担心过头了!留依的身手本事我相当清楚,同八郎不相上下,即使她只带了根烟管出门,也足够对付那些自恃武艺高强的混混武士。多个我少个我有什么区别吗?

但清满纯不假思索地回答了我:

“小安,你难道忘了我只是一介文人了吗?伊大人嘛,这两天可忙坏了,这次这么大的火,他身为一家之主上下奔走完全忙不过来呀。至于冈八,他惹上了麻烦,正在进行所谓的物忌,见不得人。”

“麻烦?物忌?”清满纯一提起这个,我便想到那白发老妖妇和那一只断臂。

“就是冈八带回来的那只断臂啊。见你身体无碍,冈八他就带着那只断臂独自回去了,说要回去物忌,叫我们七天内别去找他。虽说很好奇,但我也没有多问。”

说完,清满纯便咧嘴大笑起来,一副“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的样子,拿起温好的酒。

“小安虽然清醒过来了,但今天天色已晚,出门什么的,留依小姐,我劝你还是作罢为好,熬一晚上,明天一早再出门也不迟,毕竟大火已经被扑灭了。”

幸好,火没有蔓延到浅草把道场也给烧掉,安身之地保住了。我在内心庆幸的同时瞥了一眼留依,只见她不满地嘟起了嘴,哀怨地看了我一眼,随后接过清满纯递给她的酒杯。

“大火之后又是大风大雪,灾民们想必……”留依没有把话说完,而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横竖道场都得暂时休业,得了闲,出去走走也好,看看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

不过,说这话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却是“我和八郎在那天晚上连一只烟烟罗都没有遇见”这件事。

2、

苏醒过来,又喝了一点小酒的我头脑相当清醒,但不知怎的,完全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昏过去,真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或许找八郎问问是最靠谱的办法,我也想知道那天晚上后来发生的事与细节,但清满纯又说八郎在物忌……话说“物忌”这个词,听上去也怪熟悉的,却又想不起来了。

或许这场大火也把我的脑子烧坏了……

一夜无话,直到第二天早晨留依前来喊我陪她出门。虽说我的身份是佐佐木家的上门夫婿,但与留依同房还尚早,爱女的正雄当然也不可能允许我俩越轨,至于留依对我的真正心意……愚钝的我尚不得知,不过比较我初来佐佐木家时已亲近不少了。而在我心中。对留依的感情与其说是处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爱慕,倒不如说是对她女侠风范的一种崇拜与敬畏。年事已高的佐佐木正雄虽说顽固,却不迂腐,在当今这个女子抛头露面仍旧不被认可的年代,反而对自己女儿把武艺作为买卖、开设指导剑术的道场这件事引以为傲。

没错,挂着写有“武道诸艺指导所,女师傅佐佐木氏”门牌的朴素道场,教导弟子的师傅自然是身为女性的佐佐木留依,至于留依的母亲,早已经去世了。

今天来找我的留依并不是那副平日里她上街会穿的独特装扮。鲜艳的小袖外头裹着黑色绉纱羽织,上头别着四连结刺绣家徽,腰间则佩着两把金色、大小不一的细长武士刀,长的太刀名为“七海菊光”,短的肋差名为“蚊睫”,双腿赤脚穿着绢带的草鞋,乌黑的头发上别着屋敷式的发簪,这样的留依才是我熟悉的那位女侠。而今天,她却同我一样穿着普普通通的裁着袴,腰间则插着那支花见烟管,头上还顶着草帽,这副打扮极为少见。不过,虽说这身男装体现不出她的美与娇艳,但换个角度看却英姿飒爽,看来这次出门我依旧会成为留依的陪衬。我哪一次不是这位女侠的陪衬呢?论相貌我有自知之明,自己并不是清满纯那样的美男子,也没有冈八郎那般的阳刚之气,家世则同伊大人伊西纪天差地别。

“准备好了吗?”一见我露面,留依便迫不及待问我。她一副耐不住的样子,显然是憋坏了。

可我依旧担心那个令人好奇的来历不明的行者。

“那个神秘人还坐在门口吗?”

“这个嘛……”留依欲言又止。显然,那行者多半还端坐在原来的位置。真了不起啊,既要忍受严寒,又要忍受风雪的击打,同时要像生了根那般坐着。不过,这行者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出去看看吧。”

我同留依通过那挂着门牌的屋檐,经过装饰有长枪、大刀、甲胄柜的玄关,走出正门之后,发现门侧边地上确实坐着一个披着草席片,头上顶个草笠的男子。他低沉着脑袋端坐着,露在外头的那只手里头捻着一串细小的佛珠,嘴里念念有词,应该是在念着佛经。若他的皮肤是乌黑色的,我定会认为他是于大火中幸存下来却家庭离散因而不得不流浪的人,但奇怪的是,真如清满纯的叙述,这个男人的皮肤同周围的雪地没有多大区别,苍白一片,连头发也是雪白的,端坐于银装素裹的雪景之中,显得格外诡异瘆人。

“小安,你看他念着佛经……会不会是来推销护摩之灰的?”留依见我仔细观察着这个男人,凑到我耳边小声对我说道。

我不太敢确定,因此也不好妄下结论。眼前这个坐着的男人始终低垂着脑袋,宽大的草笠使我看不太清他的容貌,连他的双眼是睁是闭都无法确定。同时,他对人的漠然也使得我无法确定他有没有察觉到我与留依的存在。

“莫不是个……叫花子和尚?”我疑惑道。

“那这个叫花子的长相也太不同寻常了吧!”

留依的反驳的确有些道理,但我还是想确认一下眼前人是个叫花子的可能性。于是我摊开手掌伸向留依的胸前:

“喏。”

“你要干嘛啦?”

“钱呀!若他真是个叫花子,我们要是不给他赏钱,估计就赖在门口不走了。”

留依起先一愣,在听了我的解释之后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接着在我手心里塞了几枚钱币。我接过之后,轻轻放在了坐着的苍白男人的脚边。

“这样他可能就会走了吧……”

我也不是太敢确定,但留依显然已经不想再傻傻地杵在自家门口盯着个叫花子似的陌生人看了,她猛地拉起我的袖子就往前走,一下头也没有回。至于我,倒还想看看这个坐着的男人发现我和留依给他留下了些赏钱之后会作何反应,于是一直侧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瞥着道场大门的方向。

只见他的头微微倾侧,接着先前那只捻动佛珠的手停了下来,随后飞快地捡起了摆在他脚边的几枚钱币,接着又装作无事发生般地念起佛经来。这个男人果然是个叫花子,意料之中。估计,等到黄昏我和留依从市内回来,就见不到这个男人的踪影了。

一想到这儿,我便愈发安心起来。

3、

“叫花子”见着那个女人拖着那个男人渐行渐远,苍白的脸皮开始抖动,嘴角微张,露出口中猩红的肉,发出几声吃吃的笑。他抬起头,从雪地上站了起来,一只袖子空荡荡的,回身看了佐佐木道场一眼,将指间捏着的几枚钱币扔进张开的嘴里,又猛地吐了出来。随后,他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去。当“鬼平”的清满纯在正午时刻把道场的门张开一道小缝往外窥探的时候,发现原本坐着行者的门侧边已空无一人。

沐浴在阳光下的积雪闪耀着刺眼的白,而其中,躺着几枚化为焦炭的钱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