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历三年正月十八日,夜。

在这冲天火光之中,我同身边的冈八郎四目相对,瞬间,我们二人便明晰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名叫林冈八郎的剑士用一只手按住了他那在腰间蠢动、在升腾起的黑雾之中绽放银铃的妖刀,随后迈开步子沿着街道开始狂奔,而我紧跟在八郎后头,两只眼睛一刻不停地搜索着两边坍塌房屋的漆黑废墟的顶。

所有,没错,并不是几近,而是每一根木头上都萦绕着烟,且八郎妖刀的铃声愈来愈响,我同他此刻都敢肯定,这众黑烟里头肯定有那么一两缕是烟烟罗。

“小安,有看见吗?!”奔在前头的八郎突然回头唤了我的名。其实我本名为小津安,不过“鬼平”的大家似乎都喜欢叫我小安,可能是因为我在其中年纪最小,又是最晚入队的那个。八郎问完后,我立即看向他的手,那鞘在他的掌中乱窜,显然那鞘中刀剑已按耐不住了,如同寻血的鲨鱼。

但四散飘落的血现在何处呢?这一路奔来,仅凭我一个人的眼力,并没有搜寻到哪怕一只烟烟罗。

“没,没有……”我如实回答。

“这刀可不会撒谎!真奇怪呐……”

话说回来,现在整个江户都陷在火海里了吧?整座城都烧起来了,从骏河台烧向柳桥,又烧到浅草御门……那得有多少烟烟罗等着我们“鬼平”去收拾?

若这个时候又有其他妖鬼出现……

即使看不见八郎的脸,我也能隐隐猜到他现在的面色表情,定是无比凝重。“鬼平”这支队伍就那么点人手,想要在如此混乱的大火之中守住江户,无比艰难。

在奔跑与转头四顾中,我脚下顿然踩空,整个身子扑着向前倒去,下巴重重磕在了地上。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使我的下巴像两旁的木屋子那样着了火,牙也被震得生疼,幸运没被自己牙齿咬掉的舌头隐约尝出嘴巴里有股涩味。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正巧八郎听见我扑倒的动静回了身,重新到了我身边。

“真是不行呐,小安,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摔倒……”八郎一脸无语地盯着我,但还是把我从地上搀扶了起来。这时候,我的耳朵里又涌入一声尖利的杂音。

那像是放大数倍的口哨声,又像是一声凄厉的笛声。随即,我的世界安静了,我恍惚地看向八郎,却只看见他的嘴皮在动,却听不见他的说话声,连他腰间的妖刀铃都听不见了。

难道……我被施了听不见声音的术?

“……喂……”

“……喂!”

“……小安……小津!你这家伙是听不见我说话了么?!”

“是啊,八郎,确实是听不见……等等,我又能听见了?!”

我重重拍了拍耳朵,这下周围的声音又彻彻底底回来了。

“你这家伙是摔坏脑子了吧?先不说这个,一路来竟然没有见着一只烟烟罗,真是怪事,难得这么大的火哎!”

听上去八郎像是在幸灾乐祸,但他的脸看上去依旧焦虑重重。我叹了口气,又抬头望向四周,妄图碰个运气看见一股人形的烟气。奇怪的、匪夷所思的是,原本飘散在漆黑夜空中的浓重烟气此刻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这场大火从一开始就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将目光转而往下,进入视野里的并不是火后的焦土,而是荒草丛生的田野荒地。野草之中藏着的大多是断垣残壁,但也有几间像模像样的屋子,没有光亮,尚不清楚里头是否还住着人。与之格格不入的、我们脚下的这条道路却相当宽敞,比先前我们踩着的还宽裕一些。

这里……不像是江户城……不是江户城吧?

“八郎?”

我扯了扯低头沉思、眉头紧锁的剑士的衣袖,示意他看向周围。八郎的目光也流露出困惑来,进而他又低头看向腰间的佩刀,此刻,那柄刀同之前相比已经安静许多了,刀鞘微微颤动着。

“这是哪儿啊?看着不像是……”

冈八郎这家伙,反倒问起一头雾水的我来了。不过身为“鬼平”的两员,我和他此刻都还很镇定,身边如此异象并不可能吓倒我们两个。

“这下怎么办?”我轻声问了八郎一句,没想到这莽闯的剑士直接大声吼了起来:

“还能怎么办?闯闯呗,先往前走着再说,看看有什么鬼把戏等着我俩!”

旷野寂静无声,没有任何人,也没有其他东西回应八郎刚刚的挑衅。剑士在我身边耸了耸肩膀,接着往我们原本要奔去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腿脚没摔断的话就继续走吧,小安。再往前走,我估计烟烟罗是找不着了,应该有别的东西在等着我们。”

“鬼平”的大将这么对我说道。我不安地眺望向大道的延伸之处,夜色中依稀见得一座高大的城门矗立在荒野中。

“那门是……”

我喃喃着,跟上八郎的脚步。

2、

离得近了,那荒野中被阴云笼罩的高大城门得以被我看清,衰败零落感扑面而来。门楼的脊瓦斜向翘起,木门柱红漆斑驳,底下很空旷,没有人倚在其上,我也没瞧见周围的荒草中有活物奔走。门楼的石阶已开始塌裂,上头有点点污白鸟粪,应是白天在门楼上栖息落脚的飞鸟们留下的,而在此时阴云之下,城门上光秃秃的,没有一只鸟儿飞临。

这个时候,天空开始降下细细的雨,前头的八郎加快了他的步伐,我也紧跟上去。在朦胧的雨中再望城门,隐隐有些恍惚感,而那门楼顶上,突然闪过一点幽幽蓝光,倏尔消失不见,无影无踪。我怀疑自己看错了,但八郎腰间的妖刀铃又唐突响起,在悉索雨声中更显清脆空灵。八郎抬手稳握住他震起来的刀剑,接着抬起头,同我先前一样看向门楼顶。

“不详……”

八郎指的是我刚刚瞥见的那一点神秘蓝光么?

过不多久,我俩便来到了城门正底下,天空中的雨在这个时候也瓢泼起来。我振了振带雨水的衣袖,但八郎没有动作。妖刀铃作响,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通往门楼顶的涂着红漆的宽木梯。

“要上去吗?”我问他。

“不详啊……我料定上去会碰到些鬼东西。”八郎看了看我,缩下脖颈,把脚踏上木梯最下面一级,像猫那样弓起身子窥看上头的动静。

“看见什么了吗?”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弓起背从木梯最下面往上窥探。出乎我意料的,顶楼似乎有人点了火,从上头射下来的火光照着八郎的侧脸,把他脸上的皮肤映成红色。在我俩的窥探过程当中,那火光偶尔还会窜动,在蛛网之中晃荡着,显然,点着火的那人正在楼顶做着些我们尚不可知的事,先前出现在门楼顶一闪而过的那蓝光应该也是这人搞的鬼。

“要上去吗?”见楼上火光乱窜,我又压低声音问了八郎一遍。他点点头,但抬起手拦住了将要起身上楼的我。

“怎么?”

“小安你就别上去了,我一个人能应付。你在下面帮我把风。”

“把风?我们又不是在做偷鸡摸狗的事……”我本想这么辩驳,但话语刚从嘴边脱口而出,八郎就已经开始蹑手蹑脚爬着梯子上去了。我看着他往木梯的尽头攀爬,那只妖刀铃在他腰间叮铃作响……

……在门楼顶点起火走动的人,难道听不到这铃铛的声音吗?一想到这儿,我背后便汗毛竖起,抬头再上望时,八郎的脚刚好整个缩上木梯的尽头。

尘封的蛛网中间摇曳着的火光一下子熄灭了,木梯尽头变得一片漆黑,妖刀铃猛地作响,在暴雨与落雷声中震耳欲聋。我大气不敢出,只听得门楼上、黑暗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刀剑出鞘,接着“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倒在了木板上,随即铃声戛然而止。

发生了什么?八郎出事了?我心里打起鼓,再也呆不住了,抬脚才迈上木梯一阶,便开始手脚并用起来,壁虎一般蹭蹭蹭沿着木梯到了门楼顶上。

阴云笼罩之下,黑暗中,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八郎,冈八郎……”我开始小声唤起林冈八郎的名字。

“我在这里呐,小安……我没事。”黑暗中传来八郎的声音。我得以松开憋着的这口气,抬起手摸索着往黑暗中搜寻八郎的位置。

“你在哪儿呐?”

“在这儿呐……小安你过来。”

八郎的声音不知怎的,同先前变得悠远飘渺了许多,像是在我耳边,又仿佛远在天边。我小心移动着,突然右腿脚尖抵上了一具软物。

什么东西?!

我被吓了一跳,往回缩脚的时候直接踩在了那软乎乎的东西上,差点又摔一跤。我匍匐在地稳了稳身子,手贴着木地板伸出去,一下便将绊住我的东西拿到手里,看不太清,于是我径直把它提到了自己面前。

这东西有我手臂那么长那么粗,是死的,不会活动,但带点热乎的温度。上头裹着布料,我用力一捏,触感似乎有那么些熟悉……

等等,难道它就是……

我哆嗦着摸向这鬼东西的一头,自己的五指扣住了几根手指。这时候,黑暗当中原本无声安静下来的妖铃再次发作,受惊的我下意识脱手,把那东西抛在了身前,接着脚下便传来指甲划拉木板的恼人声音。

“八郎,八郎?!”我惊呼起来,但八郎这次并没有给予我回应。此时此刻我承认我害怕了,没有配刀的我现在又跟丢了八郎,而面前的黑暗当中显然潜藏着一只怪物,显然,我自身难保!想到这里,我转身奔向上来时候的木梯子,但正巧,那个方向有一点蓝光正对着我,亮起在黑暗中……

……是两点。这两点幽幽蓝光在半人多高的空中晃悠,扑闪了几下,裹挟着杀气无警告地向我袭来。但此时,我的背后突然光芒万丈,门楼顶整个亮了,在熟悉的松明光中,我看清了扑向我的那两点蓝光究竟是什么——那是一个猴子一般又瘦又小、身着桧树皮色衣服的白发老太婆。她的眼珠子闪着鬼一般的蓝光,左半边身子却断了一臂。我清楚她朝我扑来了,但我整个人已僵在了原地,完全没有机会逃脱……

本应是这样的。下一秒,我的身子便被背后一股力量推开到了一旁。八郎站在我身后,一手握着那铃声作响的、已经出鞘了的妖刀,另一只手提着那断臂,那断臂竟是活的,像蛇般扭曲搅动着。而八郎的身后,是布满楼板的,横七竖八一片狼藉的尸体。

那老太婆直扑入八郎的怀中,我的思绪却不知为何飘远了。我突然回想起听“鬼平”里不知谁在喝酒时谈起过的《今昔物语集》里的一个传说:某个盗贼登上城楼,发现城楼上摆着许多尸首,而在城楼的另一端,昏暗的火光旁,一位瘦弱的白发老太婆正在一具年轻女性尸体的头上拔着黑发——

——“这老太婆的眼睛像鬼一样!闪着光呢!”

这城楼乃是平安京的罗城门。

明历三年正月十八日,江户大火,两天两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