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与留依一起穿过大雪,沿着大河岸边向浅草御门走着。

我在之前从未想过一场火会让整个江户变得如此衰败,沿途所见的几乎所有房屋都变成了黑木,四下里全无生机,路旁的横沟里躺着一具又一具尸体,有些尸体漂浮在发黑的沟渠上,上头覆盖着火后落下的雪,待到雪化掉,这些尸体便会爆发出更加令人窒息的恶臭罢。

当然,不仅仅有尸体,还有那些在大火中幸存下来的人。他们应该都是好不容易才从大火中逃生出来的,个个都露着一张被烟熏得发黑的脸在外头,衣衫褴褛,在风雪当中瑟瑟发抖,而火焰熄灭之后的余烟依旧熏得他们睁不开眼睛。我仔细观察了这些余烟,做起那天晚上未尽的工作,但并没有发现烟烟罗的存在。

随后,我们便走到了幕府与众大名在城内设立好的救济屋,里头的灾民们正巧聚在一起喝大锅煮出来救济他们的粥。这些人身上大多都有烧伤之后留下的伤痕,他们战战兢兢捧着看上去发黑的、不成形的茶碗瓦片,我猜测,这些盛粥的物什应该是在火灾后从火场废墟里头捡拾来的。这群灾民中,我格外注意一位目光冷峻的少年。或许是因为他的脸庞被熏得过黑的关系,他的眼睛发着亮光,喝粥时露出的牙齿显得格外白皙,但当他看见了路过往里头窥探的、没有被大火波及到的我和留依之后,冷峻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敌意:

“看什么看啊!走啊!”

听到他冲着我们的几句咒骂,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刚想进去辩驳些什么,身旁的留依拉住了我,用略带乞求的眼神看着我说:

“走吧走吧,都叫我们走了……”

因少年的这声驱赶咒骂,这个时候救济屋里的灾民们都用同样一副冷峻的目光盯着我与留依。我是个大男子倒无所谓,留依毕竟还是个女子呀!于是我便让留依带着我从救济屋里退了出来。

“诶,里面的大家都很绝望吧……”留依在回去的路上突然这么叹气道,“大火肆意蔓延却难以扑灭的那种无力感,还有愤怒……看到外表毫发无伤、衣着干净的我俩,他们心中的那片愤怒就快要爆发了吧。”

我瞥了留依低垂下去的脸庞一眼,比昨天更显憔悴。我知道她肯定被少年的话与灾民们看她的目光打击到了,但此时此刻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或许回去之后,她的父亲佐佐木正雄可以以过来人的身份疏导一下她,正雄可是经历过大阪之战的人。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尸体呢。”留依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我看向她,发现她同时也看向了我,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可爱笑容,同时也露出了平日里旁人难以得见的两颗虎牙。但她的嘴唇已经白到看不出色彩了。我心底突然涌上一股想要怜爱留依的冲动。

这可不该啊,正雄会把我砍死的……

“嘛,在这一点上,我和你一样呢,留依,看见如此多的尸体……我不太喜欢目睹尸体呢。”我这句憋出来的安慰话语半真半假,但应该能让留依舒心一些。果然,她乐得咯咯直笑。容易被“尸体”之类的词逗笑的女人我还是头一回见啊,真不愧是……武家的女子?

“啊呀,没人喜欢看见尸体的啦,还是那么多的尸体!先不想这个了,回家要紧,不然天就要黑了呢。”

留依笑着,腰间晃荡着烟管,一下就走到我前面去了。不过,我也趁机取下了她戴在头上的草帽,得以一见她随意绑扎的黑发与白净靓丽的后颈。

“小安,你干嘛啦?!”

“啊,只是顺手就……”

当然是故意的。

2、

过了黄昏,我和留依才终于回到圣天町。途中留依就已经抱怨过之前那个坐在道场门口的行者了,不过当我和她远望见道场大门的时候,行者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倚在门柱上、如同猴子一般精瘦的善右卫门。此人是伊大人伊西纪的随从,是位“小者”,虽地位低微,办事却很靠谱,手脚口舌也都很麻利,因此深得伊西纪的重用,平日里都被他带在身边,也是佐佐木道场的常客了,不过他并不是“鬼平”的一员。此刻善右卫门倚在道场门口,想必伊西纪已经在道场里头了。

见了从远处走来的我和留依,善右卫门露出有些滑稽的笑容,甩起手同我们打招呼:

“留依师傅~~小安~~”

伊西纪的随从平日里也是一口一个小安这么叫我的。

“哟,善右卫门!是伊大人过来了吗?”见到先前困扰整个道场的行者不见了踪影,留依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此刻她直接迎了上去。

“哝,已经进去一会儿了,估计又是来找你们喝酒的,留依师傅快些进去吧。”善右卫门笑着摆了摆手。我和留依走过他身边,走进道场里头,隔着些距离也能听见伊西纪的大嗓门:

“诶呀,关键时候小八竟然给我整这么一出!害我又得去劳烦外人!”

看样子他已经和清满纯对酌起来了,只等我和留依加入进去。伊西纪话里头的小八指的当然还是林冈八郎。

“啊呀,瞧瞧谁回来了?佐佐木家的主人……”见我一进去,清满纯就这么对我打趣道,同时把早就倒满一杯的酒递给我。

“喂,你说话那么大声干嘛呀!让那老头子听见又要为难我!”

“喂喂喂,老头子的女儿不就在你旁边吗?”

伊西纪无理地笑着,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示意迟到的我和留依落座。今天他身上竟是一件暗红色的着流,格外清凉,完全不像是大雪天该穿出来的样子。不过,我们这些身边人早已习惯不修边幅的他了。

“家里的事情忙完啦?”我问他。

“肯定忙不完呀!不过都甩给由良了。”伊西纪说完便笑了,看上去完全没有羞愧感。生为一家之主竟把家里大小事都抛给还未成年的妹妹,在伊西纪身上已是见怪不怪了。

“由良真是个好姑娘啊,不像她那个兄长……”

“留依师傅此言差矣!我明明也是个好男人……”

又开始了……这两人每次喝酒都会借各种理由互相挖苦老半天。为了聊正事,我直接出言打断了他们:

“我还没进来的时候,听到一句‘劳烦外人’,是怎么一回事?”

说完,我看了看清满纯,又看了看先前大声说出这句话的伊西纪。前者眯起眼睛,开始揉捏起他的杯子,后者则干脆收敛起了他标志性的笑容:

“今天的酒就喝到这里吧,你看怎么样,满纯?”

清满纯立马放下酒杯高举起双手:

“赞成!”

“我们接下来就去劳烦外人,你看怎么样,小安?”

“等等等等,伊大人,我和留依这才刚坐下没多久,完全不清楚你们两个之前讨论的是什么呀!”我指了指留依对伊西纪说道,留依也适时点了点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去劳烦别人呢?”

伊西纪突然冲着我和留依做出了噤声的手势:

“这个事情非常大……”

“我突然想起来,我向来不参加你们‘鬼平’的行动的……”留依显然是被伊西纪突然正经起来的阵势给吓住了。不过留依她说的是实话,佐佐木家只是把道场借给“鬼平”集会用而已,佐佐木家的人一向没有掺和进“鬼平”的各项行动来。佐佐木正雄是因为不屑与我们这群年轻人胡打胡闹,留依只是单纯的怕。怕鬼怕妖怪是女人的天性嘛!

然而,伊西纪接下来的话越说越唬人:

“留依师傅当然不能掺和进来!这次的情况与以往不同,乱来可就完了!”

“那就好!”留依抚了抚胸口呼出一口气。

我转而问伊西纪道:“所以,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大事啊……”

难道所有烟烟罗都聚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只大烟烟罗?

“你们,想知道这场大火为什么会烧起来吗?”

伊西纪咽了口唾沫,接着将杯中剩下的酒都倒入口中。

3、

“火是正月十八那天一早开始烧起来的,起火地点是本乡丸山的本妙寺……”

“等等,清满纯,为什么你了解的这么清楚?!你这两天都没迈出过道场的门吧!”

留依点了点头,看来清满纯他还真把佐佐木道场当自己家给住下了。然而清满纯只是无奈地耸了耸肩:

“不出去不妨碍这些传言进到我耳朵里。”

“并不是传言,小安,留依师傅,火就是本妙寺烧起来的。不过事情的关键并不是这场火烧在哪里……”伊西纪补充道。此刻他已经把平常的自己完全收敛起来了,端端正正坐着,杯子里的东西也从酒变成了茶。

“那关键是什么?”留依好奇地问道。

“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怎么烧起来的?”这下便是我好奇地发了问。

“额呵!嗯……正月十八那天早晨,本妙寺正在给本乡元町麴屋吉兵卫的女儿妙子举行法事。那妙子才刚十六岁,得了病死了,于是就做法事嘛……法事是好端端做完了,可就在之后火化妙子遗体的时候,出了岔子!”

伊西纪讲到这里,突然瞪大了眼珠子,把在我身边的留依吓得一个哆嗦。

“这次我真的不会有一点想掺和进来的想法了……”道场的女主人这么对我耳语道。

“啊哈,说到哪了?对,出了岔子……刮起了大风,你们能想象到吧,火化的时候刮大风,简直不得了!更巧的一点,妙子火化的时候身上刚好穿了一件紫色的振袖!那大风可不就把没烧完的衣服给刮出去了吗?然后呢,这几片烧着的布在被风带到了寺院的前庭,在那儿烧起来了。最后,演变成了不可收拾的大火。呼~~讲完啦讲完啦。”

伊西纪估计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了,立马抓起杯子喝了口茶。然而,我还听得云里雾里的,完全不明白大火的起因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看了看留依一眼,发现她脸上也带着疑问。

好吧,看来还是得追问一下……

“那个,伊大人……这件事和我们‘鬼平’有什么关系呢?”

“绝对有关系啊!我说到哪儿了?对,火烧起来了对不对?关键不是这个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可伊西纪刚才还说关键就是这个火是怎么烧起来的!这不禁让我怀疑“鬼平”的老大是不是已经喝醉了。可他才没几杯酒下肚啊,从刚才开始留依就改成在他杯子里倒茶了!

“……关键是那件振袖!”伊西纪对我伸出了他的手指。我立即囫囵点头表示赞同,差点就准备鼓掌:“没错,关键确实是那件振袖。要是它的残骸没被风刮走,估计也不会酿成这场大火了……”

“那件振袖是妙子生前最喜欢的衣服,所以吉兵卫才会在女儿火化的时候这么为她准备。可没成想……”

“那件振袖的主人实际另有其人。”清满纯突然插话道。伊西纪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可满纯依旧只耸了耸肩:

“振袖是妙子从她的一个闺中密友那里私拿来的,就在那个少女的葬礼上。原主人是日本桥越前屋的女儿小绀。”

伊西纪这下连嘴都合不上了:

“满纯,你说的这些我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呀!”

但清满纯的嘴皮子已经停不下来了。

“去年小绀去本妙寺里朝参的时候,见着了一位相貌俊美的武士,名叫小绀的思春少女自然对这位年轻的武士一见钟情,就如同那些美好故事一样。可惜的是,对少女而言完全陌生的武士只在她眼中闪烁了那么几步,就隐没在人群当中消失不见了,少女唯一记住的,就是那武士所穿的衣物。猜猜是什么颜色的?”

“……紫色的吧。”几句话之间,留依就已经深深陷入了清满纯讲述的这个故事当中。

“当然了,不然怎么会有之后发生的事情呢?那少女就找人按自己记忆中,那天那位武士所穿的衣服仿制了一件振袖出来,依我猜测,这件成品不论是质地、颜色还是纹饰刺绣,同少女记忆中那天武士所着的衣物,应是极为相近的。”

“那这件振袖又怎么会到了妙子的手里头?”

“妙子同小绀是同龄好友,小绀自然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朋友,那件振袖想必也被她亲手在妙子眼前展示过了。就是这样,妙子才动了这件振袖的歪脑筋啊!总之,这位心有异的少女趁着小绀帮店里打点的工夫,偷去了这件振袖。天真的小绀事后想必完全没有去怀疑自己的好友吧!这件记忆中所爱之人穿着的衣服离奇消失,让小绀失魂落魄,日益消瘦,最后竟香消玉殒了……”

清满纯砸吧砸吧嘴,伊西纪赶忙把自己手里的酒杯递给他,趁他因口干喝水的空档接过了话:

“就如满纯所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了。小绀离世之后,妙子便断绝了同越前屋众人的来往,心安理得地穿上了那件振袖,不曾想竟生了怪病,每日到了饭点竟不知饥饿,夜里也是全无困意,好不容易入睡之后,梦里也都是死去小绀的身影。如此一来,时间一长便同小绀一样日渐消瘦,最后嘛……整个江户都快被她搅乱了。”

听完这两人前前后后讲的这些,我算是了解了个大概,同留依相视了一眼之后,后者显然也是听明白了。不过,我唯一在意的却有一点:

“这和我们‘鬼平’有什么关系吗?冤冤相报,讲道理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对吧?”

“反正这次我肯定不加入。”留依义正言辞地补充了一句。

我刚刚这个问题仿佛让伊西纪坐立不安起来,他像蛇一般扭动起屁股和腰,一个高个男人做出如此诡异动作看着着实有些古怪,同时也引人发笑。随后他将一只手艰难地伸到了蜷着的两条腿底下,竟从里头抽出了一袋……

一个麻袋,有些鼓起,里头肯定装了东西。

“不好意思,腿脚有些麻了……”他向我和留依躬身道歉道,随后从那麻袋中掏出叠好的一件衣物。

“喂,该不会是……”

肯定是的吧,不然伊西纪也不会把“鬼平”推进这火场里头。只见他缓缓将手中这叠衣物摊开,一件略有褶皱但大体完好的紫色振袖出现在了我们几人眼前。

“瞧瞧,完好无损的振袖!本妙寺的住持在大火之后从废墟里头刨出来的!我亲自过去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