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琦任清楚地记得,无类是认知性的存在:认知到社会并非真正的乌托邦,既是无类——这是无类圈子里,人们心领神会的基本知识。

“从学园毕业之后,塔尖会让你选,是要成为联络员进入塔尖,还是要回归塔基。回归塔基会对你进行类似洗脑的操作,你会忘掉成为无类之后的‘禁忌记忆’……呃,这里说的‘禁忌’,就是有害你感受乌托邦幸福的知识。”

“你会变回那个挚爱个人端、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无限美好的合格住民,变回那个轻而易举就能幸福感得到充分满足的塔基……怎么样?是不是很美好!”

常琦任的肩膀明显地抖了一下,就连喂到谕嘴边的苹果块都掉下来了。他讪讪地轻笑起来,重新叉起那块苹果,她却摇摇头示意“已经够了”。

收拾了盘子,准备放回到厨房离去,常琦任立刻注意到一个问题。

“那你是怎么逃脱这两个选项的?”

“我选择变回塔基,然后弄了点小动作,让他们以为洗脑成功。”

常琦任把剩余的苹果块塞进嘴巴,走到厨房清洗盘子,脑海里正想象着谕这年龄的小三日予人是怎么在洗脑操作下蒙混过关的。

“不行,我觉得肯定有状况!我们得挑个时间,去楠那边一趟,看看他是不是遭受了什么非人待遇!我上次来这的时候还小,排序也不高,不知道那个针对中段及以上排序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

谕关掉悬浮窗,爬起来,嗒嗒嗒地光着脚往外走,大概是要去换一身方便外出的衣服。常琦任一时间竟然看呆了,觉得她这小巧的样子比成人版,有意思多了。

“你现在这个样子说‘小时候’,也毫无说服力啊……”

楠处理完共用悬浮窗的最后一条栏目,终于疲惫地仰躺到了床铺上。他曾经同时处理过三种个人端的语言逻辑系统,也没有现在这么累。

毕竟那时候的工作尽管繁重,却也还有趣味性在里面。这里的工作则全是繁琐又重复的,感觉更像是该给机器去做的内容。还有那个恐怖的倒计时和背景音,虽然他一次也没有亲身体会过,倒计时结束之后不完成工作会怎么样,但光是那频繁闪烁的耀目红色和尖锐的鸣叫,就够他头疼的了。

飘在视野右上角的时间显示着“凌晨1:00”,楠本来想快速解决这些工作,去外面透透气,此刻却疲惫得根本不想爬起来。

直到肠胃发出了一阵悲鸣,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吃坏肚子了……

午饭和晚餐都是共用悬浮窗提供的选项,选择之后几秒钟,桌子前面的墙就会缩开一个小出口,配餐会被小型机械手送出来,吃完之后再被收回去——选择的内容意外的有趣,竟然是自选食材、做法以及调料。

这成了楠枯燥工作中的一个乐趣,不过第一、二次选难免结果不忍直视。

当那两次黑暗料理放在眼前的时候,楠找了好久退回重选的栏目,却发现根本没有。在饥饿感的躁动下,他只有硬着头皮吃完。

在床上让疲惫感和腹痛感搏斗了一阵,疲惫感最终败下阵来,楠捂着肚子跑进了“古董收藏室”,坐在白瓷马桶上让他有一种解脱感。

然而墙壁响起的咚咚声,打断了他的自我沉醉,他听出那是葬遗司联络代码,于是也敲击着回应。

“听到回个话。”

“听到听到。”

楠抵抗着疲惫,分析这联络代码的不同敲击声组合起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用今天的全部pt购买自由时间,我们在交流间碰面。”

楠一时间没搞明白pt是什么玩意,抬头一看飘在桌子上的共用悬浮窗,才意识到那是学园的通用货币。他看着那个1w5的数值有点犹豫,那是他这一整天脑细胞严重损耗换来的成果,虽然不知道相当于多少欧姆、能交易些什么东西,但就因为恩一句话,就要花费掉,太过浪费了。

“别犹豫,绝对值得,这能让你以后不用再处理那种工作。”

这段联络代码刚在脑子里翻译完成,楠就立刻冲到纯白悬浮桌前,二话不说点下购买键。紧接着,他个人悬浮窗的时间栏后面,多了一组倒计时。

【自由时间:30分钟】

“才30分钟?”

楠觉得这个数字能让自己呼吸空气都被呛到,他立刻抓紧时间通过自动打开的隔间门,离开居所。

恩已经在廊道里等着了,他向他扬扬下巴,就率先走了起来。楠大步跟上,和恩并肩,却被他在耳廓后面按进去了一个什么东西。随即,恩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裁定者的隐秘通讯设备,类似葬遗司的纳米虫。”

“纳米虫可不止能通讯……诶,我能信任你吗?毕竟你这家伙半道上放弃了自己的任务,带着心爱的姑娘逃亡去了。”

“信不信随你。东西我给你了,也是临走前,品交给我的——让这玩意吸附在你的公用悬浮窗上,你每天的工作量它都能帮你搞定,pt对你来说从此不是问题。”

楠的手心里被塞进了一个圆环状的小东西。

“越来越搞不懂你们这一对的立场了?你们到底站哪边啊?”

“三日予人死亡的影像我们都看了。我们哪边都不站,但我们要搞清楚自己身体里的‘炸弹’到底是什么?是谁种下的?”

“逝说是和他一样的塔尖尖端做的,但你们都不信?”

“尖端的秘密太多,如果说塔基和塔尖已经不是一个物种了,那尖端和其余塔尖成员也同样不是一个物种。对待这个叵测的α(阿尔法),再谨慎也不为过。”

“是吗?但我看三日予人死的时候,他的惊讶不像是装的,或许他真不知道。”

两人绕过拐角,到达了交流间。这里的房间,不像他们工作兼居住的地方那样四面封死、没有窗户。这里有一整面墙都是透明材质,能看到外面茂密的树林和远处风格各异的学园建筑。

“挺宽敞对吗?”

恩扬了扬他额头的金发,开口发声对楠说。

楠停留在外面的目光才注意到,这里竟然有居所的四倍那么大。这么大的空间却只准备了两把椅子和一张圆桌,剩余面积空旷得足够他躺下来打滚。

“是的,竟然没注意到,外面的风景太诱人了——在四面都是纯白的空间被折磨了一天,难免看得入神了。”

“那我们来谈谈现在彼此对这所监狱学园的理解?”

恩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率先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楠点点头,也坐下,却赶忙在脑海里构思词句。

“你确定这种事情,我们要用语言交流?我们回各自房间探讨不更好?”

“相信我。虽然你排序比我高,但我更了解这里。品就是从这里毕业的,我被审判之前,她就把我来到这里,能用得上的信息都告诉我了。”

“哈——又是领你自豪的裁定者姑娘。所以,我们要当面大谈你其实来这里只是走个过场,早就有人准备好了保送你出去?”

“你到底想不想建立沟通?”

“……想。”

“我们需要表面上进行一些重要谈话,否则‘第一天就购买自由时间’这件事,会被监察出异常来。如果没有察觉到什么切实重要的事情,没有人会第一天就进交流区,等待交流。我待会儿说到的内容,都是‘可以说的’。”

楠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恩身上,正等着他说什么,然而这时候交流间的门却自动打开了,一个年迈的老人走了进来。

“嗨,禾一左马老先生,我就知道您第一天也会花掉全部的pt进交流区。”

恩热切地起身,迎了上去,竟然是个张开手拥抱的姿势。禾一左马却身手敏捷地躲开了。楠觉得很不可思议,那简直不像是这么衰老的身体应该有的反应速度。

圆桌边出现了第三把椅子,禾一左马无视恩,径直走过去、坐下,目光开始在楠脸上反复打量。

“作家?也是葬遗司成员?”

楠很讨厌别人叫他“作家”,神色露骨地瞪了对方一眼。

“哦——好凶好凶,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咯……”

禾一左马的声音十分沙哑,却有着某种力道。恩对着楠讪笑了两下,大概是想消除之前拥抱失败的尴尬印象。

“我只是看到交流间的灯不但亮了,还一下亮了两个,想来看看到底是些什么人,第一天就积攒到了非交流不可的信息。来这一看,嗨都是同行。”

“同行?”

“老先生可能是指,都和葬遗司有‘牵连’,这点。”

恩拉开椅子坐下来,楠还在判断禾一左马的身份。以δ(德尔塔)的‘眼’能力,推断出结果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恩觉得还不如索性告诉他,更能加深彼此的关系。

“你会看着熟悉也是难免的,禾一左马老先生,是舆论模块的负责人,也负责管理文案设计师。”

“是原舆论模块负责人。”

“哈哈,好的,是我口误。”

感受到太阳穴传来的骚动,恩压抑着从腹腔涌上来的怒气。他从来就不擅长和这个老年人相处,在塔尖的时候也是尽量避免和他产生交流。

旧时代的刺猬——他翻阅宇宙资料库,无意间看到某张图片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这玩意跟禾一左马简直太像了。

“就算在我负责文案设计师管理的时候,最近一届灵魂奖得主楠先生,也是个非常难管理、难定义的不安定分子。”

老人瞅准了楠正盯着自己,那无表情的讥讽又开始发作了。恩知道自己无力阻止,他在心里摆了个两手一摊的动作,心想“看吧,他果然不止是针对我”。

“你到底在个人端身上追求些什么?你让他们的感情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像旧时代的人——是!那些追捧你的奢侈品爱好者,会喜欢;那些被奢侈品爱好者的财富所吸引的蠢笨塔基,也会声称喜欢……但是!你在破坏赫女士创建的、无数代塔尖勉力维持的高幸福感社会,你知不知道?!”

“我想,我们花费那么大的代价来这里,不是为了说这些吧——除非你是想表演给什么人看,比如那边高墙上的白制服。”

楠轻笑着把他的挑衅放到一边,指了指透明墙壁外。

“嘛,大家都消消气,楠也没说错,我们劳累了一天,来这里可不是翻旧账的。时间,哦对时间还剩十五分钟左右!我们挨个发言,说说自己对这一天工作内容和对这地方的理解。”

看没有人出声,楠和禾一左马仍旧对峙着,恩赶忙接下去。

“我先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