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齐柏林家公馆,私用区。

平时总是男装丽人面貌的品,此刻披散长发裹着浴巾,走在实木地板铺就的甬道里。恩跟在后面,同样披着浴巾,忍不住欣赏起那憧憬许久的优美身姿来,那是久经锻炼和任务打磨出来的自然之美,不是个人端那种美学原理之下的标准美,却更加耐人寻味。

如果是塔基,一定会觉得这样的曲线不够漂亮,但对恩来说,这就是最好的。

“放心,这里交给我吧。鹩家那边只有你能处理,光辉家主的身份,真是方便啊。”

品的语调和说话方式还是一如既往,就算她开口的初衷根本没有敌意,说出来的内容也仿佛带着刺。

恩显然早就习惯了,没做回应,只是在悬浮窗口上印证了自己的虹膜信息。

一位身着黑白女仆装的个人端,随着印证完成出现在甬道三岔口。她微微欠身鞠躬,向两人指示方向。

“之后,我就不过去了。你好好休息吧。反正以你的性格,肯定是搜查到鹩老家主的异状,连休息都没休息,就直接赶过来了。”

恩从女仆手里接过平常穿的衣物,目送品往前走。她也没回话,只是点点头,顺着女仆指示的方向走过去。

那黑发垂坠的身姿消失许久,恩才推开甬道隔间的门,在里面换起手上捧着的衣物来,个人端女仆一直跟随在他身边,帮他拿用完了的浴巾,帮他整理背后的腰带和领子。

女仆像是没有搭在感情系统般,始终面无表情,也毫不介意看到恩健硕的身体。

而不介意看他换衣服的,还有另一位异性。

隔着悬浮窗口出现的三日予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但她的余光还是会偶尔从恩身上扫过,却没有一丝波澜。

“你身边的这位女仆还满意吗?”

“J-S02,和疑似图灵觉醒的那位同期研发,却因为破坏力过大难以控制而被中止了进程,没想到竟然被齐柏林家完成了。”

“不愧是塔尖技术模块的负责人。现在她是你的了,用她蒸发掉那个麻烦的裁定者吧。”

“你可真是心大,竟然让这种究极兵器出现在品面前,你不怕她发现吗?”

“开玩笑,这可是我的地方,他们竟然敢拉我的闸,我就敢让他们变成瞎子和聋子。”

让人变成“瞎子”和“聋子”的方法,恩不难想到——对三日予人这个级别的存在来说,小幅度替换他人的视、听信息不是什么难事。

但唯独她刚才说得某个词,让他有些困惑。

“拉闸?那是什么?”

恩大致能猜到是旧时代的词汇,他自诩知识渊博、读过很多旧时代的经典著作,但偏偏就是没听过这个词,这让他再次认识到了自己和三日予人的差距。

“唔,没什么,我们能抽空约个会吗?双人组约会。”

“哈?”

“疑似图灵觉醒的军用个人端,在招揽新人这件事上,似乎遇到了非常大的阻碍。”

“……”

任务调动的指令已经下来,但期间还有两天的缓冲,让恩和品交接手头上的情报,并稍作休息。

恩的计划是在这两天动手,三日予人却说激昂的旋律奏响之前需要有平缓的前奏,所以葬遗司新晋成员恩被强制安排了两天的度假,内容是和上线三日予人、以及另一对男女还原旧时代的双人约会。

那对男女,也是他原本这次任务的监控对象,然而事情突然被卷入了更大的漩涡,塔尖的注意力也就放在了漩涡上,反而对事情本身无暇顾及。

但作为恩个人,一个科学方面的顶尖技术人员来说,他是很好奇的。

既然久久寻觅而不得的长弓三石,疑似图灵觉醒的军用个人端,将以这种形式出现在自己面前,那就算是“顺便”,也要搞明白他的真实身份,以及造成这种状况的真正原因。

恩习惯于理性思考,但这一次,他没有什么根据,却隐约觉得长弓三石“死而复生”之后的所有事情都是有关联的,它们背后有一个特别的意志在作祟。

数据高塔之中有一位自然诞生的神(无机生命体)。

这句在无类中广为流传的话语,恩自始至终将之定义为谣言。

即便在他全权负责追查长弓三石事情的时候,这句话在脑海里出现的频率增多了,他也没能接受此种谣言。

拯那个披着道德外衣的人精,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嗅出了其中的危险,在福音大赛之后就把事情尽数转交到了恩手上,借着“恩继承光辉家主位置、方便在地下世界活动”这种理由。

恩对拯的生存之道从来也不多做指点,他在这方面不像品,觉得生存之道也有优劣之分,何况完全承接这件事情本身也能满足他的好奇心。

如果真是图灵觉醒的军用个人端,为什么要扮演一个交通系统上的维护工?

如果不是图灵觉醒的军用个人端,那这具提线木偶背后的意志又是什么?

——我终究还是不能认可,神的存在啊……

——相比之下,要我相信,塔尖存在真正的大独裁者,还更容易一点。

——这位独裁者出于排除异己的理由,将某个人格放入了军用个人端里,这个人格看似是凭借自主意志行动的,但实际上只是在帮助独裁者施行计划。

诸多考量在脑海里飞速碰撞,仿佛海潮涌动,溅起浪花,恩欣然接受了三日予人的强制安排。

“其实你的思想感情不那么复杂也可以,反正在我看来大多都是徒劳的考虑,虽然接近真相,但又错得离谱。相比之下,你更应该专专心心地享受我们的提前约会,哪怕我声称这只是‘场地考察’,但你作为男性不应该很懂这种表达吗?!”

恩和三日予人,此刻正在齐柏林家的顶台,挑选着各种齐柏林家自主研发的高级光学布景。

这里虽然大部分情况被用作举办宴会,但变成双人约会场地也毫无问题。旧时代各个时期、各个地区的人文自然风貌,全都有收录在齐柏林家的光学布景演算系统里。

但凡需要,立刻能从民国时期的江南林园切换成中世纪的欧洲古堡,从罗马大浴场切换到曼哈顿世贸大厦。

何况为了让约会自然进行,活动内容的名义将会是伯爵会所感恩大酬谢,只不过酬谢对象不是客人而是员工,那天,也就是第二天,所有员工都会到齐柏林顶台来释放平时工作的压力。

那时候,三日予人和恩、长弓三石和虞的双人约会,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悄悄地完成了。

“您说得很对!难得葬遗司头目齐柏林史上唯一女家主量纪元以来数字大厦巅峰第一人,有空和我表演旧时代的恋情,我身为男方怎么能如此不知趣呢?”

“你的口气听起来很委屈诶!难道我的这些头衔有什么问题?难道我不是在百忙之中抽空出来陪你?”

此刻在恩面前耍横的三日予人,完全看不出是那条会攀上人背脊的毒蛇,倒像旧时代书中司空见惯的小女孩。

她穿着一身鹅黄色连衣长裙,酒红色长发半扎马尾半披散下来,一双光洁白皙的纤细长腿裸露在外,亮橙色的高跟凉鞋在她这身素雅的着装下格外显眼。

要不是那双标志性的淡紫色蛇眸,恩刚见她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

这种情况,在无类圈子里早就是耳熟能详的传言了,恩想不知道都难——那位舆论宣传版面的明星、齐柏林女家主,一旦陷入旧时代的恋情就会性格大变,好像根本不是原来那个人。

“你这种性格大变的状态,真的能维持三天?”

大部人是感慨这种旧时代教科书般的女孩性格,只能保持三天,太过可惜。但在恩看来,这种仿佛磕了药的演出效果,维持三天简直惊悚。

三日予人此刻正站在刚切换完毕的海滩风景里,光学布景的气流演算似乎还搭载了真正的风力系统,她鹅黄色的裙摆随着薄纱般的云飘动了起来。午后的阳光穿过她耳廓的毛细血管,给纤细肩部的轮廓抹上一层耀眼的白。

那一身清凉的暖色装扮,在这蓝天碧海之下,相当合适。

“真的哟——除去约会的两天一夜,还有开战的那一夜一天,加起来才是‘三日予人’。所以放款心吧!我会罩你的!”

“所以我们现在的‘场地考察’,已经提前用了一晚上了吗?”

“完全,正确!”

三日予人把光学布景切换成末世废土风格,环境是夕阳西下的傍晚,她这个人的暖色剪影立刻融汇到了背景的暖色里。

恩满意地点点头。这下尽管没有之前的强对比,却更加和谐,融洽到让人想舒展身体,沉眠在这暖融融的画面里。

“要不就这个吧——末世的夕阳废土风!”

公司聚会,团建活动,商业联谊……常琦任搜肠刮肚,所能想到的,对应眼前状况的旧时代概念,也就这些了。

他是那种堕怠到这类集体行动,要是会消耗五以上的卡路里,就干脆想放弃的家伙。至少过去的他,是这样的。

现在的他,有什么不同么……

大概是有非讨好不可的两位女上司在,有热切的鄙夷,和冷漠的鄙夷,的双重注视。

“啊这样堕怠的人,就算突飞猛进也根本不值尊敬。”

“啊这样勤勉的人,到底是要如何愚笨才能如此毫无建树的。”

偶尔,常琦任会想象,虞和三日予人用居高临下的视线这么鄙视着自己,他觉得这才是两位女上司真正的心理状态。

而大部分时候,她们对自己表现的那种富具母性光辉的照顾,只是一种依存在人性逻辑最底层,就算亲友爱恋被个人端取代,也会存在的感情。

怜悯。

是那些还有良心乞丐的时代,你走过他们身边,就会忍不住想施舍的冲动。

常琦任虽然是个倔强到蹲在路边,都不好意思说两句漂亮乞讨话,也根本不会准备什么收钱器皿的乞丐,可一旦有人硬是把怜悯塞到他手上了,他就总会心心念念着,哪怕表面还是一副没良心的样子。

没良心,不在乎,厚颜无耻,才不会被伤害。

所以当三日予人给自己搭好台阶下的时候,他是不可能因为会消耗超过五的卡路里就拒绝的。

组织危急存亡之秋,交给你办你最熟悉的人,结果你都彻底没辙。

现在大佬来用群众给你营造了氛围,用自家场地给你搭建了舞台,你要是还一副“天下最怂”的样子,就真的“抱歉生而为人”了。

——不就是个排序比我低的虞吗?

——说上就上。长弓三石能行,我不行?!

在心底里打好了腹稿,常琦任跟上虞的步伐,朝着西红晕染的齐柏林家顶台迈去。

齐柏林家顶台的魅力,百分之七十在于沿螺旋状坡道登上顶台的过程。

和宇宙系统的光学演算脱离之后,身在漆黑洞窟和单调钢架结构之间的客人,逐步攀爬坡道,情绪陷入画面失色般的压抑中,直到顶台出现,齐柏林家独立演算的光学布景豁然呈现,客人们那失色的世界又重新被渲染上颜色,压抑的单调重新归于绚丽的设计美学和极尽还原的自然景观。

而且和宇宙系统的光学布景不同,这里的设计美学和自然还原度都高了好几个层次,这样会让客人们瞬间有一种跨越时代、脱胎换骨般的感触。

常琦任和虞,此刻还在向着那种感触前行的压抑旅途中,周围尽是重复、单调的钢架结构,就算向前看也是望不到尽头的坡道。

如果不是旁边有闪烁着断联信号的缩略窗在飘着,常琦任真会以为这是某种新兴的朝圣方式,就差没让客人们匍匐前进了。

“这想法可以给个及格分,当初设计的时候,参考的,确实是旧时代宗教朝圣的景象。但你想法里最大的错误在于,你轻视了宗教的,或者说轻视了旧时代的文化。”

三日予人冷不丁地出现在他身后,那毒蛇吐出的信子仿佛直接扫在了他耳垂上。

“你轻视了重复和单调,觉得它们是没有意义的,这是最大的错误和愚蠢。”

常琦任肩膀抖动,浑身战栗着往旁边缩开,却不慎撞到了虞的身上,在柔软触感和清脆响声的杂糅中,他恢复了平衡,脸上却多了一个红手印。

虞显然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三日予人,以及她身边的恩。否则就算常琦任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她也不会当着这两位的面,上演如此失礼的桥段。

坡道上的光线很暗,周围其他人只能看到大概的灰黑轮廓,就算像常琦任和虞这样几乎肩挨着肩,也要凝视彼此面部几秒,才能看清对方相貌。三日予人从后方出现,虽然也贴的很近,但是虞没有转身,只是用余光瞥了一眼,知道大概是个女性。

然而对方后续的说辞,让她不得不转身正视过去,并且配合逐渐清晰的视觉,回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熟悉的声音。

“果然呐——你基因代码的错误类型,真罕见呢!”

虞看到了那双淡紫竖瞳的冰冷眸子,那森寒的视线正打量着自己,她明白自己正被置于对方的“眼”中,而对方此刻比她更了解她自己。

心里不禁开始暗自揣测对方的排序,以及如此高排序的人在伯爵会所会是什么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