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

那声音让她放下心来——那是无数次在悬浮窗广告位出现的声音,齐柏林女家主的声音。

“三日予人……家主?”

虞差点直呼其名,她搞不懂齐柏林家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宴会的主人不都该在宴会最高的舞台上向宾客们致辞吗?

“偶尔我也会想亲自走走这条朝圣的道路,没什么特别值得惊讶的吧。”

三日予人显然看穿了虞的疑惑,一边解释着一边跟上她的步伐。恩礼貌性地赔笑着,也和他们走到了一起,这样就四人并肩了。

虞的惊讶褪去,取而代之的感情却复杂起来——和齐柏林家主并肩而行,还挨得那么近,让她浑身紧张,而刚才对方的话也没法置若罔闻,愤怒的情绪是存在的,只是被她掩饰得很深。

“你基因代码的错误类型,真罕见呢!”

自尊心很强的虞,根本就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先天缺陷。

当初找上长弓三石,也是因为对方能弥补自己的先天缺陷。双方协力就能发挥出前所未有的效能,能让始终被低估的自己,获得一个公正的认可。

而这个第一次实际谋面的女家主,迎头就是一记痛击,那欢快的语气,简直就像发现新玩具的小孩子。

“别在意啦——她就是那个样子。你看,她刚才不也窜到我背后,说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嘛。”

常琦任凑到虞耳边,小声安慰,他这个动作只是习惯,实际上他也清楚,以三日予人的感知力,完全能听到他在说什么。然而虞显然不知道,以为小声说话是有确切用途的,也压低了声音。

“哼!你这口气,听起来已经和女家主很熟了呀——我说怎么几天没见,排序又往上走了,原来你这家伙是……”

常琦任正想辩解,却注意到了三日予人冰冷的视线,回想起之前看到的紧急资料,虞已经和裁定者接触过,于是及时住口。毕竟就算解释了,她也不会相信自己被从她手底下调开的那些天,只是在跟一个满腹牢骚的作家野外求生而已。

不知不觉间,他们即将到达坡道尽头,光学布景明丽起来,暖融融的颜色和夕阳里带着温热的风迎面而来。

常琦任惊讶于同样是废墟,有了特效就如此不同。

之前的坡道某种意义上看也算是废墟,然而那是单调的、没有色彩、没有设计感的废墟,而这个,是艺术堆砌而成的废墟!

光影和光晕,型体和细节,被安排到了奢侈的地步,第一眼看过去,就让人没法轻易移开视线。

“感觉就像走进了旧时代的油画里呢。”

虞忍不住出声赞叹,之前的复杂情绪瞬间淡化了,她醉心在这仿若真实的末日图景里——明明是末日,应该感到危机的末日,却让她有种想要合眼就此沉眠的错觉。

旁边的三日予人满意地点点头,视线投向周围的人。

这次的主要目的虽然是劝诱虞,但表面上的功夫也要到位,再怎么说,活动的名义也是工作单位团建,看看大多数人的反应还是必要的。

结果预想中交叠的赞叹声没有传来,人群短暂地陷入了寂静,稍后就欢呼了起来,他们像追逐天性的动物般奔向那虚拟的场景,甚至都不管结伴而来的同事。

三日予人一时间没搞明白这是什么状况,但随即就明白了。

齐柏林家顶台过去招待的,都是排序比较靠前的无类,最次也是中段偏下的。那么多低排序无类聚集在这里,还是第一次。

过去的宾客,那些高排序无类,他们会为这虚拟场景感动、感到放松,却不会有这种信徒一般的疯狂。他们是理智的,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知道自己能够得到什么,知道眼前的景象再美好、再逼真,也只是人间呓语。

而此刻的宾客不同,他们盲目、狂热,听到这美妙的呓语,就像受到了某种启迪,真有可能沉眠于此。

这么想来,当初设计师的考虑,那漫长、枯燥的坡道设计,或许不是让高排序无类拜见齐柏林家使用的,而是让齐柏林家奴役低排序无类而制造的。

“低排序无类尚且如此,那如果塔基得以窥见这里,又会怎么样呢?”

三日予人自言自语,旁边的恩和品都没有感觉到异常,只有常琦任呆呆地看着人群奔向绚丽末日的光景,兀自出神。他似乎从这一幕荒唐的画面中,看到了某些旧时代的情形。

兴趣,梦想,崇高……那一切在人类或妥协、或放弃亲友爱恋的途中、之后,仍旧追求的,更高级的故事。

最终,也没能成为常琦任的人生动力和目标,以至于他变成了万事不到迫不得已不去做的样子。

这一切追本溯源,在于某个血淋淋的事件,在于兴趣、梦想和崇高是无限大的,而追求这些东西的人终究是有极限的。

高中时代的常琦任,在一所升学率还算不错的高校。

那里被称为升学的奇迹之地,主要原因是学校生源普通,却能将人才送入超级名校。代价是教育方式,比较泯灭人性。

有些时候,常琦任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架学习机器,生活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更有效率地“吃书”、“刷题”,而存在的。

晨跑。

大声喊着那些正确却宽泛的空话,在清晨冰凉的空气里和自己的体能博弈,不管气喘吁吁多少次,都没法习惯……

理性考虑,就算这些话本质没有什么意义,但在那个时间点,扯动嗓子让肺腔活动、让身体出汗终归是有益健康的。

午休。

那是某些科学研究表明,人类最容易进入睡眠的时间,大家都很珍惜这段休息时间,为下午繁重的课业积攒精力,而他却忍不住打开漫画看起来,忍不住笑出声来,结果寝室不和谐的矛头都指向了他……

理性考虑,就算不是为了应付课业,就算是为了更好地学习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哪怕是为了更好地在上课时间开小差,在那个时间点休息也是必要的。

三餐。

学校的不同年级是分不同楼层进餐的,年级越低在的楼层越高。还习惯于在吃饭时候聊聊天的低年级学生,每次经过高年级所在的楼层,都会刻意压低聊天的声音——那些楼层太安静了。久而久之,低年级学生往高年级迈进,也不在吃饭时候聊天了,进食速度逐渐惊人……

理性考虑,就算是人类还处在原始动物阶段,也没有吃饭聊天的习性,反倒进食的时候是最危险的,需要保持高警戒和高效率。

总之,就在这样的学校待了两年,常琦任突然开始追求兴趣、梦想和那些崇高之物了,从小就没接触过绘画的他竟然要去美术高考。他狠狠地为难了父母一回,背上画板,只是进入到了另一座监狱。

但这回是他自己的选择,是兴趣、梦想和崇高之物推动下的灵性之旅,于是他没有半句怨言,成功完成了考试,进入了一所还过得去的美术院校,毕业之后本专业就业,进入到了游戏美术行业。

然而,这只是他一生中,无数工作的第一份。

他在那里结识到了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辈,那个在面试时候负责纳新工作的前辈,是个从小就明确兴趣、坚定梦想,有规划地追寻崇高之物的男人。

前辈也非常勤奋,尽管资质普通也走到了很高的专业领域,是座值得尊敬的灯塔。

所以常琦任即便资质平庸、功底极差,也能不断说服自己努力下去,哪怕接受别人的怜悯是件极其痛苦的事情,也能在这个行业厚颜无耻地继续待下去。

直到有一天,他早上来到公司,前辈趴在自己的数位板上休息,却再也没有醒来。

常琦任猛然回想起来,前辈似乎并不像自己平时表现得那么热爱自己的工作,在某些私密的场合,他也会埋怨自己的疲惫和徒劳,甚至考虑过中断这份过度消耗的工作,换个轻松一些的行业谋生。

那之后,常琦任退出了这个行业,找了份轻松却无趣的工作,但也没做多久,又换下一份了。下一份工作与游戏美术无关,却也是高强度的脑力劳动,结果还是没做多久。下一份是轻松但……

如此往复,兴趣、梦想和崇高之物,也死得透透的了。

这个世界上当然存在兴趣、梦想和崇高之物,但那只存在于,有资本追求它们,却永远不会想要拥有它们、只会想要欣赏它们的人那里。

极少数人,那在竞争中爬到上位的极少数人,的确有权为它们代言。

但那个时候,他们是否对代言的事物感兴趣,觉得足够称之为梦想,到底是不是足够崇高,已经由不得他们了,他们对外声称的兴趣(包括梦想和崇高),总是远远超过他们实际拥有的兴趣(包括梦想和崇高)。

而那憧憬又放弃的大多数人,那因为物理或精神层面原因,不得不放弃的大多数人,要么彻底唾弃它们,觉得自己被那帮代言人欺骗了,要么成为它们代言人的信徒,成为最“无私奉献”的那帮人。

至于常琦任,哪种人都不是,哪种人都成为不了。

这样一来,兴趣、梦想、崇高对于世界和大多数人来说,是存在的,但唯独对于他,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