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如梦般迷离的合欢花随着夏日的到来绽放。清风穿行在形状雅致的树叶与蝉鸣之间,摇落一地莹白色的槐花。胭脂色的木槿花点缀在绿意浓浓的丛簇中,好比袅娜的婷婷西子。

繁霜建在樊川别业里的台榭与韦府的布置不同,不是修在水边而是筑在花畔。虽已到了夏初,依旧繁花覆地,幽香撩人。树下花间,灵雨身穿一袭雀蓝色曳地裙,搭一条猩红色长条披帛,似艳阳高照的夏日一般浓墨重彩。她拈着一枝素雅的梨花枝,随落花起舞。灵雨跳的是最具特色的一种软舞,舞姿轻盈飘逸,进退旋转,婆娑缦妙。纯白色的花瓣随舞蹈从花枝脱落,伴着飘飞的披帛和旋转的裙裾翻飞,宛若一群翩翩的白色蛱蝶于婆娑柔曼的美人儿身边缠绵不去。台榭的宴席主位坐着一个年纪未及成年的女孩。粉雕玉琢的面庞,眼含秋水,唇似樱桃,眉间一点圆金箔。她穿着一件恍若薄暮颜色的纱衣,一条橙黄色的花披帛由前向后地搭在双肩。玲珑娇俏的女孩端坐着,远远看去像极了拥着袅袅烟云的夕晖。繁霜坐在她的一侧,态度恭敬且谨慎。孙玲和夏羽恬并排坐在末座,低着头不敢高声说话。李家娇女,公主怀思。天潢贵胄,宠冠宫室。灵雨一曲舞毕,手持梨花向怀思公主施礼。公主微微昂着下巴,开口夸道:“久闻卢夫人善舞,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赐酒。”尚未行过笄礼的女孩说话还带着一股娃娃音,所以她故意说得缓慢,由此显出些微的老成和威严感。灵雨接过奴仆端来的酒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次施礼:“公主谬赞。”在得到怀思公主的同意后,又施了一次礼才退下回房更衣。繁霜见公主兴致高涨,于是斟了酒敬她:“今逢公主大驾光临,恳请公主赐墨宝与此台榭。”怀思公主勾起嘴角,刚要开口说话却急忙以袖掩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繁霜的脸色一变,孙玲和夏羽恬急忙起身垂手站立。公主的乳母原本候在一旁,此时急得赶忙上前,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一手轻拍后背:“虽说入夏但这时节还没真正热起来。如此闹着过来这里,是贵主任性了。”“无恙。”怀思公主终于止住咳嗽,只是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她抬起头笑着示意孙玲和夏羽恬坐下:“这么一闹,倒让我想到要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台榭所建位置距离荷池不远,池水的清凉借着细风徐徐吹来,吹得花影聘婷,翠竹摇曳。女孩端坐在案前,手执纸卷,落笔挥毫。繁花成荫,绿萝为墙的偌大一个园子,像无人驻留一般,唯有声声蝉鸣嘹亮悠远。纸上书“蔓茂”二字,字体婉媚清穆,映带安雅。孙玲琢磨了许久,觉得应是从那句“蔓蔓日茂,芝其灵华”得了灵感。夏羽恬歪着脑袋想了想,悄声问孙玲:“和玲姐姐,会不会是那一句‘芝叶蔓茂,桂华冯翼’?”孙玲一开始还没想起她所说的诗文取自哪里,等在记忆里找着出处,瞬间吓得一个激灵。她瞥了一眼与繁霜畅谈正欢的公主,伸手抓住夏羽恬的手腕,压低嗓音说道:“你说的可是《宋史·志》里的?”夏羽恬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偷偷看了一眼端坐主位的女孩,发现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发言,才安心地松了一口气。灵雨此时换下舞服,在宴席中央施了礼,款款走到繁霜的下座落座。原本与繁霜聊着家常的怀思公主见灵雨入座,突然间止住话题,抬手一挥,屏退在场的所有奴仆与乐手。灵雨与孙玲、夏羽恬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繁霜,却发现她的脸上也浮现出少有的迷茫神色。怀思公主装作瞧不出她们疑惑表情的样子,端起一碗盛在金雕碗里的酸梅酪,慢慢地吃起来。过了许久,公主终于搁下了手中的碗,她长叹一口气道:“当今大唐国力强盛,河清海晏,恐怕没有人会预料到二十多年后会是一幅国破山河哀的景象。”灵雨的身子不经意地抖了一下,却依旧低垂了目光,孙玲和夏羽恬的心里均是警铃大响。繁霜倒是仍然保持着一贯的若有似无的笑容,她轻声提醒:“公主喝醉了。”公主看了她一眼,露出一抹孩童特有的狡笑。她想了一想,接着说道:“陛下庙号玄宗。”终于连繁霜都沉下脸。此时她能想到的就是有穿越者违背了誓言,将后世的事件泄露出去。连远在深宫之内的公主都能知晓,那么会有多少人将这些事传扬出去?她强撑着笑看向那个身份尊贵的皇家女子,哪知怀思公主的脸上只是一片淡然。她说:“你们是持衡人?”这句话是用她们熟悉的,却已许久不曾听过的,千年之后的语言说出。“别怕。”公主微微一笑,“我也是穿越者,只不过穿越过来的是我的思维。”她说她原本是暨山大学历史系的一名讲师。因为得了绝症住院,谁知濒死时却穿越到了这位唐代公主的身上。灵雨与繁霜面面相觑。她成为持衡人的时间不短,却从没有碰到过这类穿越的方式,就连拥有罕车身份的繁霜也未曾遇过此类先例。至于怀思公主,据宫里好事者传出,怀思公主的母亲是因难产去世,公主自幼便体弱多病。曾经公主因昏迷不醒而被太医误判为病死。大病得愈之后的公主聪慧近妖,不仅出口成章落笔生花,而且人情练达分寸得体。皇帝本就对她死去的母亲有思念之情,从此更加宠爱这个女儿。如此看来,当时太医并非误判,真正的怀思公主已经死在那个时刻。夏羽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女孩,欲言又止。孙玲悄声问她:“怎么了?”她摇了摇头,眼里却掩盖不住激动。灵雨没有察觉到夏羽恬和孙玲的互动,她拿出一面小巧的菱花镜,试探地问道:“你见过这个吗?”怀思公主接过菱花镜,将它拿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地看,最后摇了摇头将镜子还给灵雨。“其实,我此次来这里见卢夫人是有一事相求。”公主咬着嘴唇,略微迟疑地开口:“我想见一个人,一个吹笛的乐手。”潘颖终于接受了自己穿越到一位公主身上的事实。只是当她听到从监们毕恭毕敬地喊她的封号时,不禁愣怔住。她问伺候在一旁的乳母自己现在是几岁的时候,年老的乳母还以为是大病初愈的公主犯了糊涂,于是急忙说了一个数字。初夏的阳光透过窗户扑进来,潘颖紧闭双眼,感受着暖阳的温度。她攥紧了身上绣有八宝团花纹样的披帛。满屋子都是暖洋洋的,唯有她的心在一点一点地冰冷。《新唐书·列传第八》有载:“怀思公主,蚤薨。”主修唐史的潘颖深知,此时她所寄宿的这具身躯最多仅有5年的生命。她已经死过一次,她以为就算是假借他人的身份也要好好活下去,却不想,生命的尽头已在不远处。这是她第二次束手无策地,眼睁睁地等待死亡的降临。五个年头,对于许多人而言,只是漫长生命里微不足道的一段时光,五年的时间来不及实现梦想,来不及看清世界,来不及爱上某个人。潘颖认真地规划过要如何过好剩余的时日,却因为自己现在的身份和所处的朝代全部作罢。后来,她想,既然什么都不能做,那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活着吧。直到有一天,黑暗来临,棺盖遮面,然后由着史官在历史上留下一个不知所谓的封号,以此作为自己曾经活过的证据。潘颖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他。那天她在众多奴仆的簇拥下来到姐姐常山公主的府中,远远地看见有人孑然站在满树雪白的梨花树下,手持一根横笛吹奏。笛声清悠婉转,随着掺了花香气的风自由飘荡,那样的不紧不慢,直达高而廖旷的苍穹。潘颖在笛声中停住脚步。她感受到自己的皮肤颤栗起来,感受到这具躯壳里的灵魂在颤抖。她想起了千年之后自己生活过的地方。笛声飘逸和缓,引领着她看到了童年时代所住的大院,安静狭窄的大院门口,有陌生或熟悉的人影骑着自行车一一掠过;她闻到大学食堂里充满了人间烟火的食物气味;她听到母亲在病床前的嚎啕大哭的声音和父亲强忍情绪的抽噎。啊,她记起来了。那一天正好是十五元宵佳节,意识迷糊的她透过病房的窗户,看到了远处的夜空炸亮了一朵烟花。非常耀眼。非常好看。吹笛的是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男孩,或许是没料到身后站着一群听自己吹奏的人。他转身的时候显然被潘颖她们吓了一跳。潘颖向他柔柔一笑,男孩霎时红透了整张脸,连施礼都忘了,扭头急急忙忙地跑开。潘颖后来向姐姐常山公主问起男孩的情况,才知他是姐姐收入府中的一支乐队里的乐手。大唐公主本性奔放,常山公主拿手指轻点妹妹的脑门,笑得明了:“你呀你呀。”潘颖眨巴眨巴眼睛,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样子。她和他书信往来之间常互相捎带一些东西,几瓣桃花、半边花钿、一张曲谱……那张谱子被皇帝无意间看见,几天后竟命人送了一支玉笛过来。潘颖知道诗词典故中对玉笛常有描述,一直认为只是文人墨客对竹笛的美化,没想到竟见到了真正的玉制横笛。玉笛仿竹节雕琢而成,笛身通白清润。潘颖所寄宿的身躯一直是小病不断,大病偶发,像笛子、排箫之类更不在体虚气弱的怀思公主接触的范围内。然而,潘颖还是神使鬼差地拿起来了笛子,清凉的笛身抵到唇下。她模仿着他的模样吹奏,却只发出了呜呜的噪音。一时间,潘颖被自己稚气的举动逗乐。玉笛最终被她送给了常山公主。如此聪慧的姐姐应该能够猜出妹妹的意思吧。今年开春,他被举荐入太常寺太乐署,而怀思公主的身体愈发大不如前。她已经许久不曾迈出宫门了。潘颖镇定地计算着剩余的生命日期,决定耍一次天潢贵胄的骄横。她跟直长闹,就是要出宫,就是要来看一看繁霜在樊川别业里翻修完毕的台榭。“我想跟他见一面。我知道太乐署正在为端午节演练。但是,我只要见一见他就好。”“不行。”灵雨一口回绝,“穿越者就要遵守穿越者的规矩。”公主的目光落在灵雨脸上,眼睛又看向孙玲和夏羽恬,她朝繁霜慢慢地绽开一个苦涩的笑:“我懂的,你们所担心的事情我都懂。”她的笑容太过凄怆。“可是,你们不管等多久都有穿越回去的机会,我却已经再没有回家的可能。”“因为千年之后的我早已死去了呀。”怀思公主的葬礼办得盛大,天之娇女的一生止步于如花似玉的华年。雨打梨花,红泪落黄尘。俗事纷扰的都城百姓在街头巷尾谈论这个早慧近妖却短命的公主。据说皇帝陛下为她特意筑了一座高台,名号登真。百姓啧啧感叹,不愧是天家女儿啊。人群里有人嚷嚷,你们知不知道太常寺死了个人。人们不在意地摆摆手,投井自杀的乐手只是公主发丧期间发生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于是话题重新回到了病逝的公主上。没有人知道乐手为什么要自杀。他的同僚只知道他是在公主死讯传来的第二天跳入了院中的井里。一支珍贵的玉笛跌落在井阶上,生生在笛身磕出一道口子,裂纹宛如雪地上横卧的梅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