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安静啊。

清澈的溪流中一只黑色的猫咪随着淙淙的流水漂浮。也许是白天的缘故,它的眼睛半眯着,金色眼眸中的瞳仁拉成一条竖线。黑猫在水里看天空。两天前落过雨的天空此时如同一方不染尘埃的琉璃蓝,纯净到没有一丝杂质,没有飘浮的云絮,没有雀鸟划过天际,似乎隔绝了所有的浮躁与喧嚣,宁静万分。黑猫的肩部被划拉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它甚至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血液在匆忙地涌出自己的身体,溶入潺潺不息的水流中。猫咪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它在想血还要流多久才能停止,在想是什么鸡毛蒜皮的缘由引起的打斗,在想如果自己还有力气的话是不是可以顺爪把从身边游走的小鱼捞过来吃掉。黑猫的右耳有些迟钝地在水里动了动。静谧的山林间响起杂乱的马蹄声,夹杂着猎犬的吠声。不知名的鸦雀被声响惊扰,扑棱着翅膀,从溪畔的草堆里向高空奋力冲刺。鲜衣怒马的长安公子们策马擎苍,结队在山林中奔驰。猫咪闭上了眼,盘算这山林何时能够恢复宁静。不曾想,突然听得到巨大的水花响声,随后一只手捏住它脖颈后的软肉将它从水里拎了出来。尚带寒意的风吹向湿透的身子,黑猫本能地哆嗦了一下,霍地睁开了眼,金色的眼眸淡然地盯着眼前这个抓住自己的人类。他的身上带着少年特有的风发意气,轮廓英挺,眉目清华。“明幽,你到水里干吗?”岸上有他的玩伴在喊他。少年看着手中一动不动的黑猫,眼神温柔而温暖,然后扭过头答道:“它受伤了,我要带它先回去。”猫咪没有力气挣扎,乖乖地被少年拥入怀中。它感受着人类的体温,胸腔里的心脏平稳而坚定地跃动着。少年所住的地方有一个后花园。后花园里有很多的树,好多的花,还修了水榭和亭台。黑猫对这里感到满意,是个灵气很盛的地方呀,而且后花园里还有一方游着许多鱼儿的荷池。少年有时会在屋檐下看它打盹,也会折一枝缀满花苞的树枝逗它,更多的时候是将它楼在怀里,一起坐在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台阶上,指导院里的好友的刀法或琴艺。少年的这位好友叫默知,年纪大约比他小了一两岁,生气勃勃的模样,如同一株干净初生的树。然而黑猫每次见他拿起琵琶或是抽刀出鞘的时候都会先在少年的怀里挣扎一番。它想不通呀,为什么这么精神挺拔的孩子会有那么糟糕的武技和走调的琴艺呢。四月正是樱花盛开的月份,猫咪和默知并排坐着,神情专注地看着少年在花荫下舞剑。风起剑扬,剑势犹如万钧雷霆,漫天纷飞的粉色花瓣跟随着他手中的锋刃盘旋沉浮,少年的身姿矫健敏捷,衣袂翻卷伴随着剑光璀灿夺目,有如嬉闹于四海云水的虬龙,又似搅风弄雾穿月的螣蛇。默知在一旁看得认真,伸出手在黑猫背上摸了几下,嘀咕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和明幽哥哥一样呢?”小小少年的眼中闪着阳光,满溢出钦佩和仰慕之情。猫咪在他的抚摸下舒服地眯起眼睛,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慢腾腾地伸出一只爪子,摁在了默知的手背上。小少年不曾想自己会被一只猫安慰,愣怔片刻,敞开喉咙向花树下的少年喊道:“明幽哥哥,你家的猫看不起我。”舞毕收势的少年的额头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小汗滴,他接过奴仆送来的汗巾,一双自带风情的眼眸含笑看着正在抱怨他的好友:“它可不是我的猫。”在猫咪伤口愈合的第二天,他小心翼翼地征询过它。那时的少年刚练完一套刀法,神采奕奕,四月的融融阳光仿佛照在一柄泛着华光的入鞘利器之上。他满怀期待地问:“你愿意当我的猫吗?”黑猫冷冷地睥睨了他一眼,闭上眼睛在暖暖的台阶上翻了个身继续睡觉,徒留少年在原地尴尬地笑。“它不愿意当我的猫呀。”少年一伸手将黑猫捞进怀里,轻轻咳了几下,仰着下巴说道:“你的琵琶呢?不许想着偷懒。”猫咪的身体僵了一下,开始在少年的怀抱中激烈挣扎。或许是因为日子过得太过舒适惬意,猫在少年的家中呆了许久。十天,半个月,抑或是一个月?它不怎么去计算这些日期,毕竟它只是一只猫呀。直到噪聒的黑鸦醒目地栖息在一株盛开着粉色花朵儿的樱花树上,毫无顾忌地抖着尾羽说道:“他活不了多久啦。”黑猫在琉璃瓦拼就的屋脊上正襟危坐,金色的眼眸死死地盯这只黑色的鸟儿。鸦不在意它的怒视,扭过脑袋用尖尖喙梳理羽毛,说话的时候声音略微含混:“你知道的。”猫咪当然知道。自从少年将它从水里捞起来的那一刻,它就发现了少年发黑的印堂。起先只是小小的一条黑色细竖线,后来慢慢地晕染开,现在少年的整个额头冒着一层青黑色的薄雾。伴随着黑雾的逐渐扩散少年的身体每况愈下。黑猫看着府邸里的人们在少年的房间进进出出,端来一份份味道难闻的药,又一次次地撤走少年喝得精光的药碗。黑猫一直呆在少年的身边,陪他睡去随他醒来,在少年偶尔精神一些的时候跳入他的怀中,让被太阳晒得暖呼呼的毛发温暖少年的胸膛。“明幽哥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默知安慰病人的语气更像是在赌咒发誓,他的手指抠着袖口价值不菲的布料,眼白渗着红丝,“前些日子的刀法练得不好,昨天又被老师骂。你教我的琵琶曲,我才学会了一首移调枫香调的曲子……”少年今天的状态看起来不错,他趁着默知没留意,伸手捏了一下他的面颊。默知正值身体抽条的成长阶段,曾经略带婴儿肥的脸庞如今瘦了许多。少年躬着腰压低了身子,侧过脸去看泫然欲泣的好友,轻笑着又掐了一下他的面颊:“那首曲子我只喜欢用枫香调弹奏呀。”四月的阳光柔柔地落在庭院里,粉色的花瓣从小窗一角飘掠而过,迎风飞到猫咪的眼前。黑鸦停驻在一枝快要开败了的樱花枝条上,羽毛油光发亮。它的声音沙哑又低沉,它说万年县那边有只狐妖看上了一个书生,于是变成了人的模样,从此绾起青丝素手调羹,安心相夫教子;又说河畔的柳树精为了救活她的人类丈夫,舍了自己的修为,最终却妖人俱亡;还说洛阳的一只女鬼轻信了人类男子共患难的谎言,精魂被毁。“太蠢了。”黑猫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眸一直盯着几片落在跟前的花瓣,没有抬头去看讲故事的黑鸦。什么是妖?老物成精,物久化怪。什么是鬼?人魂不散,执念过甚。猫咪自然懂得这些,它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听到这样的论调。可是已经活过了许多年,获得了许多的修为之后要做什么?它去过道观和寺庙,那里的人都在说妖一旦修行够了是可以飞升的。飞升又是什么?黑猫带着满腹的疑问离开。它没见过飞升的场景,它所有的朋友都没有经历过。他们只是卯足了劲熬过一个又一个的年头,获得越来越精益的法术和修为。然后有些变成了人类的模样进入人间生活。变成人好玩吗?不好玩,还不如当一只猫自在。少年已经昏睡了3天,府邸请来的医生越来越多,可惜每进来一位都是摇着头出去的。黑猫雨踩在他的身上悬着爪子试探少年的鼻息。谁知他忽然睁开了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晶晶亮。等待在一旁的奴仆们急忙伺候他做起来,又有欢天喜地跑出去报信的。少年看着奴仆奔去报喜的背影,牵起一丝浅浅的苦笑。他向黑猫轻轻一招手,将钻入怀中的猫咪搂紧,跟留在房里奴仆说道:“你们都出去,我一个人呆一会。”黑猫在少年的怀里看奴仆们悉数离开,少年的手轻轻地,一下下地抚摩着它的头顶。温暖的掌心,让黑猫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印象模糊的母亲为它舔舐毛发的温度。少年用着很轻很低的声音说:“我快要死了吧。”猫咪猛地回头看他。少年侧着脸望向外头,漂亮的眼眸如同含了一汪秋水,下弦月惨白的光吻着他苍白的脸。樱花树已经开败了许多,远不及他前些日子舞剑时候的光景。少年浅浅地笑开,他说他说他是有哥哥姐姐的,只是最终能活到现在的只有他一个人。他说阿爷打算与范阳卢氏结亲,已经行了纳采,现在看来恐怕耽误到那位姑娘了。他说早在他捡到它的那一天就想好了它的名字。“那天的樱花开得最盛,想为你取名樱奴。虽然你不想当我的猫,但请替我多陪陪默知吧。他功夫太差,将来要如何能够保护好自己?琵琶弹得也不好,将来没有姑娘看上他可怎么办……”黑猫金色的眼眸在夜里显得熠熠夺目,它看着自顾自话的少年,絮絮叨叨的话语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曾经也有一个像这样轮廓英挺的少年,披着一身融融的四月阳光,带着笑意的眼眸中有张扬的亮光。他喜欢钓鱼,于是它陪着一起坐在溪涧畔;他常夜读兵书,于是它至今记得烛火的温度;他轻声地喊着他为它所起的名字,四月樱花开,黑猫名樱儿。他曾经抱着它回答一位备受敬重的长辈所问的问题,他说:“像芝兰玉树一样,而且要生长在阶前庭院之中。”如今距离那些日子有多久了?百年已过,千年未至。猫咪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变成人好玩吗?不好玩,但有些事情必须成为人类之后才能去完成。它挣脱开少年的拥抱,在距离少年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以一种极为严肃的姿态端坐在月下。“你终究是个俗人呀。”黑猫用着人类的语言说道。少年一个哆嗦,瞪圆了双眼。他的嘴唇张开又合上,说不出话来。黑猫看着他,就像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的淡然。“除了活着,我可以满足你的任何愿望。”它只是一只活得比较久的猫,逆天改命不是它能够做得了的。猫咪平静地等着少年消化它能说人话的事实,等着少年说出一个可以改变它今后命运的愿望。时间好似过了很久,久到猫咪觉得能够抵过自己度过的数百年的光阴。“小猫,我要许愿了。”少年低下头看着它,嘴角微微勾起,笑容半是淡然半是复杂,“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猫咪缓缓地闭上了眼,它应该料到的呀,他本就是一个这么温柔的人儿。单不先胡乱找了些借口,把因为遭遇鬼打墙而惊恐万分的武侯街使打发走。恢复寂静的街巷里只剩下他和讲完故事的韦縚。“后来呢?”韦縚浅浅地笑开,俊逸的容貌一如单不先年少记忆中的模样。他说:“他是个大俗人,有那么多的事情、那么多的心愿还没有做完。”“我得替他完成。”单不先抿着嘴唇,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猜,就算那天明幽兄没有救你,你也不会死。“对呀。”韦縚的笑容愈发深邃起来,他的眼眸太亮仿佛有星星落入,他说道:“可是他为我取了名,我就是他的猫;他既然救了我,我便要替他活着;他担心年少的你,我就在那些日子里教导你、陪伴你,直至现今都要保你周全。”单不先不再说话。月的清辉照在他的身上,像是落在一棵忧伤的树上。惊动都城的连环命案终于寻摸到了破解的线索,然而妖兽的出现和不明身份的男子让案子更加扑所迷离。公务缠身的单不先被昔日的玩伴拉到平康坊的一家酒肆中:“上次我做东,不想被惊扰到,大伙都玩得不尽兴。今天还是我做东,默知不能拂了我的面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单不先哪有拒绝的道理。“择不处仁,焉得知——上下各五分。”念完罚酒对象的男子哈哈一笑将手中的酒筹投入雕花筹筒中。他抽的签,罚酒的却是他的上下座,真真是一件可乐的事儿。酒席上的众人也笑闹起来,纷纷说这酒筹抽得好,把上次没喝完罚酒的和输了斗乐的都算上了。单不先看到韦縚大大方方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许是察觉到自己的目光,侧过脸对他的微微一笑。单不先勾起嘴角,又飞快地抿紧了双唇。他同样一口气将酒杯中的酒喝完,随后抬手示意喧闹的众人安静:“今天是个热闹的日子,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我再给大家弹一曲助助兴。”筵席上顿时一片叫好声。“默知!你今天要弹什么?”有心急的同僚发问。单不先接过歌姬递来的直颈五弦琵琶,拿出木拨调准弦音,随后抬起头看了一圈在场的昔日玩伴们,轻笑一声:“对呀,要弹一首什么呢?”旧歌重谱今新唱,陈酒初温金盏寒。山有木枝青未了,仙乘赤鲤泪双弹。

萧萧凉州声依在,迢迢六幺再续难。

昨夜听窗惊觉醒,梦中君不入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