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阳光正熙和,今年的桃花开得旺盛,入了春末还是热热闹闹的,在后花园里氤氲成一片嫣红淡粉的朝霞。

   夏羽恬穿了一身薄樱色的长裙,登在一架秋千上,凌空悠荡。裙裳点缀了水红色散点小瑞花,远远看去,像极了桃花瓣飘落其上,南风拂过,抚之不尽。头上的金步摇式微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熠熠夺目。夏羽恬荡得高高的,回落的时候偶尔还跟围站一旁嬉闹的婢女们调笑一番。红烟粉霞似的花荫下,轻灵的笑声与花瓣一齐随风四散。

   不远处的亭子里,灵雨正练习书法,孙玲在一旁帮着研磨墨锭。她今天穿了一身堇色,在一袭红衣的灵雨身边,愈发被衬托得清冷稳重。

   灵雨的左手持纸卷,右手悬腕执笔,婉媚清穆的行书在纸上一气呵成。孙玲见砚中的墨汁还有富余,于是停了手,拿过几只卧狮造型的陶瓷镇纸压下已经写满了字的纸张。

   她和夏羽恬在韦府呆的这些日子里,大到唐律民俗女德,小到骑马女红化妆,囫囵吞枣似的学了个遍。除去唐开元年的各类常识,要求她们熟记的还有穿越者守则。

   守则的条目繁多,好在概括起来也就是八个字:勿言国是,弗议来日。各种大大小小的知识规矩学下来,灵雨惊讶孙玲学会关中秦音的速度。她本人倒是不以为意,读本科的时候因为对明史感兴趣,仅仅用了3个月就将南京官话学了个通透,更何况现在身边还多了个夏羽恬能够随时随地指导。

   孙玲心里正想着事儿,忽然听到夏羽恬在亭外喊了一声“哎呀”。她扭过头恰巧看到繁霜在亭子入口的台阶上准备迈进来,依旧是一身男装打扮,置身在鲜花盛放的锦簇中,显得格外英姿飒爽。

   夏羽恬在不远处下了秋千,有些懊恼地揪着自己散落下来的几缕头发。想是刚刚玩闹的时候弄乱的。

   灵雨也停了笔,抬起头向外笑着骂一了句:“都是你们给闹的,还不赶紧扶回房间梳洗。” 

   夏羽恬和孙玲现在的身份都是灵雨的表亲姐妹,她性格大大咧咧,也从不摆架子,婢女们平日里都爱跟她走得更近些。不过她们也深知主仆有别,于是急忙簇拥着夏羽恬回厢房。

   灵雨看是繁霜也不拘礼,笑着说了一句“又不让人通报就进来,静悄悄的,繁霜姐是属猫的呀”便低下头,拿笔蘸着墨汁,继续书写。

   繁霜面上的表情一直淡淡的,只在听到属猫那句话的时候挑高了半边眉毛。她从孙玲手里拿过一张刚写满的纸,眯起眼问:“怎么想到写这个?”

   灵雨的书法承袭了卫夫人的风格,通篇的《滕王阁序》尤其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真真写出浮霞弄影的美感。

   灵雨被她这么一问,唇边的笑意浓了许多:“今天明幽的一个朋友过来,我听了通报,突然就想起当年跟着姐姐还有你们去这里看过。”她笑容未变,细微的叹息声溶入烟气缭绕的熏香中,“那儿是真的很美呀。登上楼阁的那一刻忽然明了王子安写这篇序的心情。”

   繁霜的神色凝重了些许,帮着孙玲一起收拾写好的纸张。沉默了一阵子,她开口说道:“你去看看素衣吧。”语气不容拒绝。

   孙玲知道这是有事要单独跟灵雨提的意思,于是将手上的纸张递过去,施了礼退下。

   等孙玲走远了,灵雨放下手中的纸卷,将笔搁在笔山上,神情肃穆地看向繁霜:“这半个月来有四位穿越者死于非命,我们现在找不到凶手,也找不回他们的菱花镜。”她下意思抬起手抚摸了一下左颊,仿佛上面沾了什么东西。

   “加上丹若娘家,已经有五位死亡的穿越者了。”灵雨的眉头愈发蹙紧。繁霜摇摇头:“问题在于,虽然知道是丹若娘杀了他,但瑗儿在现场仍然找不到菱花镜。”

   灵雨抿紧了唇,再次开口时说话的语气变得有些迟疑:“繁霜姐,我并不是怀疑你的工作能力。但如果再解决不了的话,是不是申请让全体罕车过来一起调查会更好?”她小心翼翼地看着繁霜,尾音更多的是带些询问的意味。

   罕车,是派驻各个朝代所有持衡人中一部分人的第二重身份。他们持有对违规的穿越者和普通持衡人的生杀权。每位罕车都配有一只“渡”,它们更多的时候以动物的姿态出现,可以引领罕车任意穿越时空而不受限。

   繁霜就是目前已知的八位罕车之一,花斑鹞鹰是她的“渡”。按照守则,一个时空的发生的事情否需要申请其他罕车来协助工作,理应由她来决定。灵雨这番提议明显是僭越。但是繁霜并没有怪她,只是沉默地摩挲着木几的边缘。

   “再等等,”她的声音一向比较低沉,自带让人心生安宁的稳重,“再等一等吧。”于是灵雨乖巧地点了点头,注意力重新回到尚未抄完的序文上。

   繁霜低下头,食指指腹渗出一滴血。木几边缘起了木刺,刚刚没留意,一支小刺扎进肉里,微微有些疼。

   韦府主人名叫韦縚,字明幽,出身京兆韦氏郧公房。他自小生长在世家大族,名门独子,不但承继家学,精通礼经,又习得一手好音律,俨然是长安城中的翩翩公子。

   今天正值休沐,他穿了件绯红色的圆领窄袖袍衫,故意不系好颈下的一段襟,松开垂成一个翻领。一双眼眸黑白分明,看人的时候凌厉中自带一股风流。洒脱放逸的模样不像个久居官场的少卿,倒有几分明剑照霜走马咸阳的游侠的影子。

   他的妻子灵雨原本想在今天介绍两位表亲妹妹给他认识,不想,一大早得了通报,说是有故人要来拜访。韦縚听到名字,朗声笑着连续说了三次“回来了”于是先推了妻子这边的邀约。

   “上次那道玉露团不错,灵雨吃着喜欢。待会让厨房做了给送过去。”韦縚步履轻快,穿过前庭的时候遇到服侍他多年的老媪,于是停了脚步仔细地交代了一番。老媪笑着急忙应承下来。

   韦縚抬脚就要走,无意间瞥了一眼院子,生生收回了脚步。

   院子里布置有一处假山,栽在上面的花木随风摇曳,与犬牙交错的山石柔刚相济。此时厚重的山石上坐着一名未曾在府里见过男子。

   他穿着石青色的回鹘服装,脚上踏了一双软底翘头锦鞋,怀里横抱一把螺钿花檀五弦琵琶。看男子的神情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韦縚靠近了些许,却见他左手拢捻,右手运拨,音色丰富的曲调瞬间从染成朱红色的琵琶弦上喷涌而出。节奏抑扬顿挫,虚按实弹间极富异域情调的乐曲愈发热烈欢腾。

   韦氏郧公房一脉向来爱才惜才,更何况这曲子激昂澎湃,惹得爱好音乐的韦縚差点让仆人取来一把曲颈四弦琵琶与他同奏,于是暂时把质问男子如何入府的事情搁置一边。

   一曲奏毕,男子将木拨插入弦中,抱着琵琶站起身,微扬了下巴看向站在他跟前的韦縚,眼眸里头盛着揉碎了的晚春阳光。他相貌磊落俊逸,年纪与韦縚相近。虽一身胡服装扮,但一看即知并非拥有回鹘人的血统。

   男子也不先开口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宛若沐着晨曦的一株梓木,秀颀挺拔,其叶湑湑。

   韦縚怔愣了一下,旋即展眉笑开:“默知。”男子抱着琵琶,脸上浮出一丝孩童恶作剧得逞的得意之色,应了一声:“明幽兄。”

   单不先,字默知,河南尹单思远的第二子。由于韦縚的父亲韦叔夏在宣阳坊的府邸与单府相邻,两人年纪又相近,自幼便一起学礼乐射、习御书数。

   单不先的大哥入仕早,与他并不亲近,恰巧韦縚是家中独子,于是斗鸡走马、揽弓上南山、美酒斗十千、列坐长筵呼朋烹羊,凡是年少轻狂该有的事都一并做过;也曾齐齐挨过两家父兄的打,第二日出门的时候连马匹都骑不得,却依旧勾了肩搭着臂,笑入酒肆乐作笙歌。

   当年纵逸不拘的意气少年郎,如今相见,为官入仕,全都收敛了飞扬,温润而泽,桀骜不再。

   单不先一向不在意自己的仕途,他喜爱游山玩水,又有好武艺傍身,逍遥人间更加毫无顾虑。他去江南,看粉颊红裙的采莲女在微波粼粼的池塘竞舟采莲,笑声如银铃,菱歌袅袅;又登黄山,穿谢公屐,拄桃丝竹杖,于云雾缭绕的峰峦中寻找壮观瑰秘的宝光;到过洛浦,探访名寺高僧,遍寻美玉奇石,细读《大般涅槃经》……远离长安的这些年里,他一路负剑持刀,丈量天地之高阔,览阅人间之烟火。

   韦縚坐在单不先的斜对面,上身微微前倾,专注地听他将这些年的奇闻异事娓娓道出,时不时插上一两句问话。单不先起初还说得眉飞色舞,提及自己迁入都城的调令时,不由得沮丧起来。韦縚取笑他:“怎么,你如今迁入左金吾卫,难不成还有人给你气受?”

   “就怕给我气受的不是人。”单不先叹了口气,拇指指尖摩挲着银羽觞的杯口。今日风大,有粉色桃花飞落在杯里,越发显得酒色清透。

   韦縚闻言,不禁好奇地瞪大了眼睛:“何出此言?”

   半个月来长安城接连发生多起命案。百姓议论纷纷,谣言四起,有说是赐死的那位公主的亡魂在作祟,有说是在铲除暗地里的异党余孽,更有说是妖兽所为。朗朗天子脚下,哪能容许出现这等人心惶惶的事情。左右金吾卫和京兆府日夜忙碌,人仰马翻,却至今找不到由头。单不先昨日到任就职,当天晚上就有巡街的一名街使惨死街头。

   “我原来是不信什么妖兽言论的。”单不先压低了嗓音说道,“但昨晚遇害的街使被咬掉了半边身子。”

   单不先精通刀剑之术,游历大江南北的时候也亲眼见过遭遇野兽猛禽袭击的人的伤口,所以他昨晚查看尸体的状况后,断定绝不会是兵器所致,也不是凡间的动物所伤。然而,更让他奇怪的是,据仵作所说,之前的命案除了兰陵坊被雷火劈中的那家子之外,再没有出现食用尸体的情况,反而都是被横刀砍中要害致死的。

   韦縚眯起眼睛,说话时语气里带着些许不确定:“你是说昨晚又有一起?”单不先点点头,轻叹了一口气,仔细叮嘱他:“最近都城里不太平,你出门要小心些。”

   “知道啦。”

   两人又就着年少的趣事聊了一会。单不先毕竟是新官上任,又记挂着那些无由头的命案,于是跟韦縚相约了改日去平康坊寻个地方一醉方休,便起身作别。

   韦縚知道他的心思,于是起身送他,没有差遣仆人,自己陪着出府。他目送单不先骑马远去的身影,踟蹰了一阵,最终转身向府内的后花园走去。

   晚春时节,正是紫藤开花的盛期,成片紫中带蓝的花儿在阳光下垂婉荡漾,如流动的瀑布,如朦胧的烟云。仿佛刚刚落过一场暗香缠绵的春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紫色落花。韦縚踏上这落花织就的地毯,只觉得脚下绵软无声,倒像真的踩着了云朵一般。

   灵雨刚送走繁霜,也不用奴仆,自己拥着一堆收拾得不齐整的纸张卷轴,缓缓穿行于花荫下,半边发髻都沾了紫色的花瓣。她抬眼看见韦縚背着手站立在连绵的紫雨下,迎着自己浅浅笑开。

   “玉露团好吃吗?”

   “不够吃。”

   韦縚走到她跟前,不着急说话,含笑地看她,好一会儿,才伸手摘掉她头上的落花,转身的时候说道:“嗯,下次让他们多做些。”灵雨不搭话,安静地抱着一怀纸张卷轴跟在他后头慢慢走。

   春燕穿风,阳光从层层绿叶与花儿的缝隙中透进来,洒在一地落花上,光影跃动。灵雨和韦縚静静地走了一段,忽然听到他轻咳一下,说:“刚刚得知,昨晚又死了人,是位街使。”

   灵雨脚步一滞,感觉左脸颊一阵炙热。她双手环抱着东西,无法像往常一样,用冰冷的指尖降下那片温度,只能盯住韦縚的背影。

   韦縚没有转身,他正好停在一束穿过绿叶缝隙的阳光里,暖暖的光线照得他眯起了眼。他停顿片刻才继续问:“昨晚死的是穿越者吗?”

   “不是。”灵雨敛下眼帘,轻轻地摇了摇头,“前几次穿越者死亡发生的时候,我的菱花镜都出现了黑斑。但昨晚菱花镜没有任何异常。”她蹙紧眉头,眉间的花钿越显艳红,“而且,繁霜姐方才来府里并没有提到昨晚有穿越者死亡的事情。所以这次应该是个普通人?”

   韦縚听出来她上扬尾音里夹带的不确定性。他虽不是穿越者,也非持衡人,但半个月内发生如此多起命案,他自然知道灵雨此刻的困扰和疑虑。韦縚收起脸上的凝重,转过身,朝着站立在紫花穗下的妻子,浅浅地勾起嘴角叮嘱她:“这些日子少出门吧。”

   红绡歌扇舞轻烟,花烛金樽满绮筵。

   平康坊是诸妓聚居之地,夜晚时分更是处处灯火不绝,遍地曼舞笙歌。单不先见到韦縚的时候,他正为舞女们弹琵琶。曲调急促欢快,如百万只金铃落入玉盘。舞姬轻挥薄袖,露出白玉般的一段手腕,言笑间,眉间的金钿在烛火的照耀下熠熠闪烁。

   美人如花,歌舞喧腾,不胜热闹。

   席间都是年少时一同玩闹的伙伴,他们认出迟来的单不先,于是都举着酒盏嚷嚷:“默知,快快过来,可不能让明幽这轻薄儿胜了。”

   单不先笑着从一双纤纤玉手中拿过金羽觞,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在舞姬们的簇拥下落座,也不推脱,接过歌姬递来的一把五弦直颈琵琶,调弦运拨弹奏起来。

   他与韦縚弹的是同一首曲子,却移调到枫香调,节奏更加明快热烈,宛若仲夏时节峰头的急雨,初春时分踏裂了湖冰。 

   韦縚闻声展颜一笑,运拨的手法愈发刁钻,一瞬间仿佛漫天星辰倾洒入海,墨色的水面飞溅起无数辉芒,银光炸裂,熠熠灼灼。

   单不先毫不退缩,枫香调本就激昂健捷,此时在他娴熟技法的弹奏下,声似雷音,恍如广袤无垠的沙漠上战马骈阗,兵器相接间金铁铮然。

   筵席上的众人在嘈嘈切切的琵琶声中纷纷放下杯盏,持排萧的美人也停了吹奏,唯有舞姬还在和着节拍,罗裙回旋红袖飞扬,犹似焰火中有红莲迎风绽放,风动影摇。韦縚和单不先各自将手中的木拨一抹朱弦,迸出最后的音节,齐齐住了声响。

   琵琶声停,满座皆静。

   好一会儿,席上的人们闹将起来。有说韦縚弹得生动,有说单不先技法更胜一筹,还有人沉醉在曲调的余韵里,摇头晃脑地哼曲。作陪的美人们斟酒嬉笑,舞姬随着乐队演奏的乐曲调整了舞姿重新起舞,莺歌燕舞间又是一派融融和乐。

   韦縚见席间还有人继续争论方才的斗乐谁输谁赢,于是将怀中的琵琶还给歌姬,笑着捧起羽杯说道:“默知的移调处理得精妙。此次该是我输了。”

   在座的都是曾经一起纵酒使气、呼鹰博猎的人,听到韦縚自个认输,像是得了什么讯号,全部胡乱找了借口要灌他酒。单不先没有起身去敬酒,朝韦縚笑了笑,一双狭长的眼睛半眯着,眸光亮得惊人。吵着要罚韦縚酒的人群里忽然有人感慨了一声:“刚刚的斗乐都不能把沈七娘引出来,看来传言是真的了。”

   “沈七娘?”单不先离开长安太久,对于这些莺莺雀雀还不是非常熟悉。方才撺唆他与韦縚斗乐的一名男子解释道:“沈七娘可是位绝色佳人,擅长乐律。可惜啊,前几天被崔府的三公子赎了身,不再见客。听说明天就会从这儿搬出去。”

   说话间骰击银盘,听得一阵叮当作响,停止到骰子上的点数正好是单不先的席位。

   单不先对这类艳闻绮事并不上心,于是抛下还在万分感慨的男子,把酒饮了,伸手从粗筒里抽了一根雕花银鎏金酒令筹,朗声念道:“不见子都,乃见狂且——自饮十分。”

   众人一听,抚掌大笑:“《论语》里头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话果然不差。就算赢了斗乐,还是躲不过一顿罚。”

   酒令如军令。单不先只得乖乖将手中的筹签扔回诗经玉烛的雕纹筒里,接过斟得满满的酒杯,正准备仰头尽饮,却听到外间传来一声惨叫。

   叫声之凄厉,引得一股战栗从脊背攀上颈椎,炸麻整个头皮。原本欢笑喧哗的宴席一刹那陷入死静,单不先头一个回过神来,摔了手上的酒杯冲出去。

   酒杯落地的哐当声响仿佛启动了开关,顷刻,舞姬尖叫、杯盏跌落,桌几倾翻,乐手抛了乐器抱头窜走,好好的一场筵席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原本坐在单不先身旁的男子扯着一名歌姬躲进帷幕后面,联想到这些日子发生过的命案,不由得再次打了个哆嗦。他小心翼翼地将重叠着的绣有金丝纹饰的罗纱挑出一条缝隙,朝外窥看,却发现杯盘狼藉的现场寻不到韦縚的身影。

   韦縚早在单不先冲出去的那一刻,也起身跟了上去。然而,到底是慢了半拍,等他跑到门口时,只看得见月下一个骑马的身影朝着一只轮廓模糊却行动敏捷的庞然大物追去。韦縚心中着急,猛然转身,却有一抹亮色撞进他的眼眸。

   这真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她发髻簪一朵绛紫色的重瓣团花,身穿朱红束衣,衣角坠地。身上披的纱衫有赭色忍冬花纹分布其上。也许是出来得匆忙,绘有云鹤图样的白地帔子堪堪只遮了一边的肩膀。

   女子的五官精致得过分,此时站在笼着轻纱的灯烛下,仅是淡施薄妆,竟已如暗夜争艳的沾露芍药,颜色无双。

   女子的双手向前合拢攥紧纱衣,眉间的蝉形金花钿在灯光下闪烁点点。她像是要追出门,却被身后响起的一声“沈七娘”的呼唤生生绊住了脚步。

   门内有年纪尚幼的舞姬受了姥姥的指示,过来扶她回房间。沈七娘被搀着手臂,转身的时候看到韦縚,胡乱施了礼,低下头走了进去。

   韦縚微微皱眉,明明是受到惊吓的人儿,沈七娘的眼神里除了慌乱,更多的却深深的担忧。正当他心生疑惑之际,马蹄声由远及近,纷至沓来。原来是夜巡的武侯街使得知了这边的骚动,赶来察看。

   领头的右翊中郎将认出韦縚,一句“韦少卿”还未落完话音,不防备他疾步走向后面的一名街使,扯着男子的手臂将其拖下马,夺了手里的缰绳,自己翻身上马,朝街口驰骋而去。上任不久的中郎将惊得目瞪口呆,好容易回过神,急出了一身冷汗,扭头朝身后的街使巡警吼道:“你们几个快追上!”

   韦縚对身后街使们的呼喊充耳不闻,手持鞭子驱使马匹加速前行。

   他现在哪里顾得了什么律法什么宵禁,单不先今日不当值,过来酒肆所骑的是自家的大宛良马。大宛马种耆甲高长、肌肉发达,最擅急行,相传可日行千里。韦縚回想刚刚看到的怪物身形,怕单不先已经赶上那怪物,单打独斗会吃亏。于是愈发心急,正要挥鞭,不想街道的转角处突然传来一阵动物特有的怒吼声。  

   韦縚胯下的马匹顿时受了惊吓,前蹄悬空站立起来,而后不断地用蹄趾踩踏地面,不肯再往前迈一步。韦縚不假思索弃马落地,立即朝发声源跑去。就当他飞奔绕过土墙的拐角,恰好撞见单不先挥刀向怪物砍去。

   刀身映明月,月华满中天。

   大食刀是单不先出使西域的时候得来的,与大唐府兵惯用的窄长状横刀不同,形似上弦弯月,刃薄且利。此时被他握在手中,于空中划出一条弧线,竟像在街巷的晦暗中劈开了一道缺口,清冽冷丽的芒辉渗涌而出。

   那怪物也懂得趋利避害,浑是毛发的身躯看着庞大,动作却敏捷,疾疾后退躲开了刃锋。一双通红的眼眸盯着单不先,它喷了一下鼻息,张开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在月下耀武扬威般怒吼一声,随后手脚并用向单不先飞扑而去。

   单不先的刀法够快,片片银光与怪物的利爪交击。他身形相较怪物而言显得纤小,刀势却裹风挟雷,犹有疾雨摧轧泰山之力。

   韦縚放慢脚步,悄无声息地闪进一个月光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单不先的一招一式,眸光灼灼,两边的嘴角微微上勾,似笑非笑的样子像极了某类嗜血的猫科动物。

   他原有的担忧在看到单不先的刀法之后消失殆尽:这小子进步快,无论是音律还是武艺,全部超出了以前的他对他的期望。

   韦縚放宽心,分出一些精力观察打斗中的怪物。他的夜视能力相较常人更佳,况且今夜的月色澄亮,怪物的任何细微举动都被他看在眼里。

   身形庞大的怪物绝不是来自山野深林的妖兽,亦非蛰伏在人间的精鬼。它的脖颈系着一条吊有挂饰的红绳。挂饰随着它进攻或躲闪的动作左右晃动。  

   韦縚蹙紧眉头。月光太亮,纵使是他也只能看到一片明晃晃的圆形状的光,无法分辨出究竟是什么物件。韦縚吸了吸鼻子,发觉怪物身上的妖气并不浓重,反倒掺杂着幽幽的花香。

   单不先在激战中逐渐占了先机,他跃身半空,手中的大食刀直逼怪物的喉咙。乱了阵脚的怪物只来得及胡乱后退几步,锋利的刀刃切断红绳,挂饰坠落在地,啷当作响。

   忽然,穿街过巷的夜风送来一阵悠长的口哨声,怪物像是听到了召唤,闪身躲过单不先一记气势汹汹的攻击,跳上了坊墙,快速逃窜离去。单不先此刻哪里肯放它走,急忙转身要找自家的大宛马,不想被从角落里蹿出来的韦縚拦住。

   “默知,等等。你看那边。”

   单不先顺着韦縚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名头戴帷帽身穿墨绿色袍的男子站立在就近的一户歇山顶上。

   月明如练天如水,歇山顶的瓦片反射着银色的月光,仿佛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海。男子迎风而立在这片潋滟的光海之上,手握横刀,气息凛然。

   单不先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横刀上,联想到近日来一桩接一桩的命案,嗤笑一声,毫不犹疑提刀而上。

   他的刀术不是长安纨绔公子们用来嬉闹炫耀的花招,也不是府兵羽林军们套路一致的武技。常年游历在外,遇见过明面上挑衅的、碰到过暗地里夺命的,所以单不先最擅长的,是杀人取命。

   屋顶上的男子的面容隐藏在黑色薄绢之后,面对单不先的进攻,不慌不忙地抬起拇指将横刀从刀鞘里顶出一寸有余,刹那间,月照寒霜,煞气奔涌。

   韦縚变了脸色:这铺天盖地弥漫而来的气息太过凶险,即使是游侠十步之内稳杀一人的戾气,或是将士久经沙场马革裹尸的杀气,与之相比竟都显得绵软。这股煞气,必是踏过鲜血聚成的海,爬过白骨堆就的山之后生成的。

   单不先显然也感受到了这股阴森可怖的气息,心生迟疑,手上的动作随即露出破绽。韦縚心里一沉,高手过招,任何细微的失误都有可能招致死亡。此时单不先在男子面前露出如此大的破绽,只怕没有翻身的机会。

   韦縚叹了口气,随后抬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摄丙丁,腾火云。上下八方,罩定邪神。内无出,外无入。敢有违者,炎火为尘。急急如律令。”

   话音刚落,右手腾跃出一团火焰。韦縚转动手腕,向空中一抛。焰火焕烂,迸出无数条金色的光线,落在单不先的面前,织成一张流光溢彩的网。金网纵横交错,莫说是皎洁的月光,仿佛连九天之上的璀璨星河都能被一一囊括。

   这法术太过招摇,似乎比起防御而言,警示的意味更深一些。男子拔刀的手顿了一下,收刀入鞘,不做更多的纠缠,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

   韦縚松了口气,双手一拍收了法术,令人炫目的金线渐渐消融,好像这张几乎能够铺满整个虚空的金纱网罩只是一个幻觉。单不先似乎并不急着追赶离去的男子,垂首看着自己手中的刀问了一句:“我怎么不记得你会施术?”语气凉薄而疏离。

   韦縚低着头往地上瞄,寻找刚才怪物在打斗中掉落的挂饰,没怎么在意单不先问话的语气,随口回答:“太常寺,掌管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和衣冠。我作为少卿之一,多多少少都要懂一些。咒术之类都是从太卜署和咒禁博士那儿学的。”

   话音刚落,寒光一闪,大食弯刀薄而利的锋刃送到了他的眼前,停在距离脖颈仅仅几毫厘的地方。

   夜深月明,鸦雀无声。韦縚眯起眼睛看他,垂着的左手打了一个响指。一瞬间四周撤去了一道无形的藩篱,武侯街使所骑的马匹的马蹄声传来,嘈杂纷乱,由远及近。

   单不先丝毫不因越来越靠近的马蹄声所动,他的眼神过分的清冽,一如这晚清冷的月色。

   韦縚迎着锋刃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单不先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说道:“你不是韦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