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长安。地平线上还残留着一抹明红,白色的长庚星出现在墨蓝色天空的西方。蝉鸣绵延,雀鸟归林。

夏羽恬坐在苔藓遍布的台阶上,双手支着下巴,微仰着头静静地看向白昼残光消失的方向。她今天穿了一身玉烟灰色的长裙,裙身点缀由素色线绣成的莲花璎珞纹,白天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佛坛下聘婷袅袅的莲,此时天光渐暗,却愈发将人隐入夜色中。夏羽恬在今天见到了怀思公主,不,应该说是潘颖,暨山大学的历史系讲师。她认识她,潘颖却已忘记了她的长相。席间夏羽恬安慰自己,可能是盛唐的妆太浓,可能是自己一直低着头,可能是她早已忘记了那两个人,怎会还记得自己。世事纷杂,哪有那么多不能忘却的事情。然而,当怀思公主即将离席,夏羽恬终究忍不住喊了一声:“您还记得夏沧海吗?”正抹着眼泪的公主猛地停住了脚步,她转过身,凝视着夏羽恬。忽然,面庞尚带稚气的公主失了礼数,不顾身后的繁霜和灵雨的阻拦,她快走几步扑到夏羽恬的跟前,用了很大的力气握住她的手臂:“你是夏!”怀思公主不敢草率地叫出她的真名。“我是素衣。”夏羽恬笑着看她。公主才刚哭过,原本充满红色血丝的眼睛此时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她从夏羽恬的发髻看向她的鞋头,又倒过来由下到上认认真真地看她。她握着夏羽恬手臂的手在颤抖,她说:“我当然记得老师,我当然记得你。”夏羽恬的父母是在一次科考的路上出了车祸,他们当时所带的研究生潘颖是唯一的幸存者。当潘颖通过学校老师在图书馆里找到夏羽恬时,她正在看一本古诗集。听到父母死讯后的她垂下眼,目光正好落在那一句无名氏写的诗。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夏羽恬在潘颖和班主任担忧的眼神中,一言不发地走到柜台还书,然后背上双肩包回家。她坐在公交车上,撇着头眼睛直勾勾地看向窗外:斑马线上一位母亲牵着奔奔跳跳的女儿的手一起安然地走岔口,她们在说着些什么,母亲和孩子的脸上都洋溢着亮闪闪的笑容;马路一旁的人行道上,一个男孩子满脸鼻涕泪水地在原地跺脚,他身旁的母亲无奈又好笑地看着他胡闹;而公交车附近的一辆小轿车上,坐在后座的女孩一脸开心地将怀中的布娃娃举高高,坐在她一旁的母亲时不时递过甜筒让她舔一舔,负责开车的父亲或许是猜测到了后面的有趣动静,哈哈大笑着拍了拍方向盘……夏羽恬隔着玻璃窗,睁着一双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自己是一条被禁锢在透明缸中的金鱼,外面世界的繁华喧扰都与她没有任何的关系。几天之后是学校举行学生美术作品展览的日子。孩童时期的比赛无论是否正式,都是家长们必须到场的大节日。夏羽恬因为有作品参展,被老师安排了现场作画的任务。她学的是工笔水墨,画具颜料带了一大堆,收拾起来最麻烦。画展结束的时候,正好下起了雨。雨势如瓢泼,豆大的雨滴敲打在学生自行车停放处的铁皮棚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许多家长开始着急如何带孩子回家。有打电话叫人来接的,有让孩子撑着伞自己卷起裤脚背着走的,也有和孩子牵着手,搂着肩膀一起等雨停的。夏羽恬站在展厅门口,感觉到肩膀被碰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极为自然地抱怨道:“妈,画具好重,你帮我拎吧。”扭过头,看到了一位正在派发一次性雨衣的门卫大叔。夏羽恬咬住嘴唇不说话。那天的雨下得很大,也下得很久。她固执地从天亮等到天黑,看着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看着等雨的人一个一个回家。她看到,街上到处都是撑着伞匆匆赶路回家的人。“小姑娘,你爸妈呢?我打电话给他们吧,还是联系你班主任?这年头的家长真是心宽……诶!小姑娘,小姑娘你怎么哭了……”路灯下,人群里,一个拎着画具的女孩在雨中号啕大哭。从那天起,夏羽恬明白了,无论下多大的雨都再不会有人撑着伞来找她,无论夜有多深再也不会有人来带她回家。夏羽恬注视着头顶的点点繁星,她叹了一口气。怀思公主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也不敢说。谁说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穿越者有穿越必须遵守的原则,更可况还有持衡人、罕车在维护着秩序与平衡。她身子向后微微倾斜,双手撑在身后的台阶上,仰着脸庞,任由长安夜空的星辰落入自己的眼眸中。她用低低的声音吟唱一首古老的歌:“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她记不清全诗的内容,翻来覆去只是唱着这几句。黑夜里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繁霜的樊川别业大而奢华,几乎占了半个山头。脚步声在空廖的深山中显得格外清晰。蜿蜒的山林小径远处缓缓飘来一点橘红色。及至飘到近处,夏羽恬才发现这是一盏灯笼。孙玲提着灯笼从黑暗中缓缓走出,虾青色裙裾随着她的脚步飘动,裙摆处的忍冬卷草纹越发显得舒展流畅。夏羽恬抬起头看着她向自己走来。孙玲没有追问她白天的失态,也没有指责她为何这么晚还在外头。她只是拿出一盏小小折纸灯笼,借着手中灯笼的烛火将里面的蜡烛点燃,然后将绘着卷草纹样的折纸灯笼塞到了夏羽恬的手里。孙玲说:“走吧,我们回家。”夏羽恬不说话,也不站起身。她就这么抬着头,定定地看着眼前提灯的女人。孙玲不催她,任凭女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默默地等着。一轮圆月的辉芒洒下来,在摇曳的花树上映出半明半暗的光影。夏羽恬提着小小的一盏灯笼,跟在孙玲的后面,慢慢地沿着山林小径向前走。她说回家。她们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