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公孟婆?”

我对这两个神远不如年年娶妻的河伯熟悉,虽然后者也不过是因为望洋兴叹的典故和西门豹的机智小故事而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我不知道孟婆原来还掌管行船。”千岁说。“我一直只知道她在地府工作,不知道在地上也有。”

“地府?”

“她一直在地府熬孟婆汤啊,后来地府改制,不再重视轮回转生这一样事业,她就离开了。”

“原来是那一位孟婆吗?”

我一直没将两者连起来。

孟婆。

孟婆汤。

我看过的书上说,孟婆汤制自醧忘台,分成酸甜苦辣咸五种味道,亡魂喝了就不会记得生前发生过的事。要是有那个鬼魂不喝,就用铜管直接往喉咙里灌。

最后一样在当时给了我深刻的印象,我常常苦于不记得懂事之前的事,对幼儿园刚开始几年的生活也几乎完全忘记,便深深记住了孟婆汤的可怕。

“我们动一动。”千岁说完,穿过门廊,走到屋外。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也跟着她。

“冯夷的记忆河流不行了。真的就像一潭死水似的,一动也不动。”

“你说得神的记忆好像真的是一条河流似的。”

“如果神力强大,那么,祂的记忆河流的确就像一条河流一般。你以为我们是因为什么才起了这么一个名字的呀。”

“所以,冯夷的确是强弩之末了?”

“应该说是回光返照。”千岁到处看看,还伸出手指,放出各种颜色的剑气,但没有射出多远就被看不见的类似结界一样的东西弹了回来。

“没有空间感,时间流也混乱。”

时间的确很奇怪,白天和黑夜快速交替,就连我这一介凡人都觉得不妥了。

“啊,又天亮了。”

而且我所谓的“天亮”可没有什么朝霞初现、日出东方的工夫,在冯夷的记忆河流里,直接就是日正当中。

刚刚才响过打更佬的梆梆声呢。

“那我们怎么办?”

“只能见一步走一步了。”千岁皱着眉头。“虽然河神那边不是冯夷而是孟公孟母这一点很成问题,但这个记忆河流里有那么多关于黄婆婆的过去也让我想不通。”

“而且还是以为不信神用于毁坏泥菩萨的黄婆婆。”

这让我想起来我的师妹那一艘已经毁坏了的小木船,我记得她说过,那个类似于放河灯的心想事成的小法术就是黄婆婆说的。

“那么,也就是说,我们只要一直跟着黄婆婆,看看这位过去的大小姐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只有这样了。”

“她们来了。”

说话间,大小姐和丫鬟走来,我拉着千岁走到路旁。虽然我现在已经没有了肉身,但还是不习惯看着穿过我的身体。

然后,主仆两人又出去了。

她们就这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有几次,丫鬟的手上拿着几本书。有时是线装的,有时又是石印的。我对这些书本的知识近乎全无,只记得几个可以在同学面前扯来装假狗的词语。要论这些,还得请城西书店的事头婆来。

又有一次,她们终于不再是来了又去。她们靠在锦鲤池旁,就着假山的影子,由小姐领着丫鬟认洋文。两人共读一书,大小姐一手拿书,一手伸出指头,指着书上的单字,念一个停一停。丫鬟就结结巴巴地跟着,不时还要小姐的纠正,憋红了脸。我走过去看书名,是《约伯记》。这可真是千金小姐念的书。

千岁的转过身去,伸出虚空之手,对着兰花斩过去,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看惯了她对什么都无动于衷,偶尔脸带讥讽口舌尖酸的模样,现在这种百无聊赖兼不耐烦的神态说不定会让别人觉得她其实还是很有个性的,而不是一个无感情的工作机器。但现在我们无异于身陷囹圄,甚至更惨,我倒是希望看见她跟平常一样不动声色,然后突然出手——哪怕是我有什么损失也认了。

“千岁?”

“怎么了?”

“没有……我看你心情好像很不好。”

“恐怕,一日不讲这些游神收进封神榜,我的心情都好不了。”

“对了,有一样我疑惑好久了……”

“你想知道什么?”

“你手上好像……好像很多武器啊,都是来自封神榜的呢?”

“这有什么出奇的,你读过《西游记》和《封神演义》吧?”

这个当然。

“那么你应该知道里面有好多神佛妖怪,还有各种法宝吧?”

是这样,但每看到大家打仗之前都要来声炮响我就好出戏,还有拿什么八百诸侯分开东南西北每个方位二百我也觉得像打游戏似的。

“你还记得神是怎么来的吧?”

“你说过的,来自希望。”

“那么你知道有多少人去拜什么通天教主、猪八戒和沙僧白龙马么?”

“啊……所以,因为小说写得太好了,所以很多人都信以为真,拜这拜那的,最后真的弄假成真,生出了这些封神系和西游系的神?”

“不止生出了神,还生出了世界——我们地府开玩笑地称之为封神-西游世界。”

“哦,你送走了孙悟空祂们,然后得到了祂们的法宝?”

“金箍棒不在我手,我也没有送走祂们,送走祂们的是我的老师。”

“嗯,你是‘父业子当承’了。”

“从性别上说,应该是母债女还。”

这个说法可不好听。

“临行前,老师将搜刮到的大部分法宝都留给了我。”

“斩仙飞刀、打神鞭、封神榜对吧?还有……落宝金钱。”

“那东西在你手上也可以。”

啊,被发现了啊。

“还有,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嗯,这个问题可难不倒我,但明年今日再说不好么?

“不就是在柏油路旁。”

“我是在哪里?”

“你在、你在……”

我开动脑筋,马上就回忆起那个几天前,却彷佛已有一年半载之久的抱膝而坐的小女孩。

“在一块大石头上。”

“那是分宝岩。”

难怪我觉得面生呢!

“还有我的结界,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看起来是九节鞭之类,但《封神演义》跟《西游记》里有这种东西吗?”

看我想不出来,千岁给出了答案。

“那是九尾狐狸精蛊惑纣王铸造的炮烙之刑。”

“对了——”我突然想起。“那天,你没有拿走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

我倒是得到了一本汉末人批点过的明刻本式样的《春秋》。

“那种东西,我一看就知道不是自己用的惯的,就算拿了,也不过是用三味真火将它炼化了,融到炮烙之刑里。”

要是当初打的是现在这个河伯,说不定我也不会觉得可惜吧?主要是书上电视上的“关老爷”都太多了。看着祂死——当然祂并没有死——心头总有些不舒服。

但河伯可以。

就当自己是西门豹再世好了。

“这一次,你不会为了送神良心不安了吧?”

被看出来了?

“人神有别,哪有什么不安。而且我们人类有汽车火车轮船飞机,再说,所谓神嘛!佛家有云,不过是天人小果,终究难避五衰,有什么好不安的——”我勉强自己说道。

“你要是这样想的才好。”千岁低下头去看兰花。“神是人的产物,所以祂们有些人性,但有朝一日衰老了,有性也变无性,好心办坏事乃至终日癫狂的神我见得多了。你看,我们是因为什么才不得不在这里看一个刁蛮小姐跟她的小丫鬟叽叽咕咕的。”

其实也蛮有趣的——我很想这样说,但千岁一心送神,我也不好为苦中作乐作什么辩解。

“千岁,你已经送了多少个神了?”

她递出封神榜。我就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公公那样双手展开卷轴。

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堆名字,但还有很多空白。

“任重道远呵。”

千岁看着我,眨巴眨巴的眼睛好像是在说什么。

“虽然我错手杀过你,但现在我们也算是共过患难,直说了吧,我没试过这么失败过。”

“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总得试一次的。”

刚说出口,我的心情就像是从袖手旁观的看客变成了身在局中的当事人。虽然论境况,我也是受害者。

但要是我听听话话,在家里等消息的话,千岁说不定就不会造此难了——不用费心,也知道千岁因为我的横插一脚,不得不在跟笑面迎人的河伯文争武斗的同时还要分心保护我。虽说神不敢害人,但刀枪无眼,在已经消失的小桥上,只要我一个疏忽,被河上的刀风箭雨夺走性命也不是全无可能。

将小时候的残梦移情到当下眼前人身上,才是真正的“好心办坏事”。

“对不起。”

就在我说出口的刹那,千岁将我拉下来,抱住了我。

“以前,在我不高兴时,我的老师就是这样对我的。”

唔……

我除了想知道她的老师姓甚名谁之外,还想知道她的老师究竟有多高。

我以屈折得就像单数变复数,形容词副词化和一般现在时变过去将来完成进行时的体态,被千岁抱在胸前。

她不但看出了我对熟悉的神的难以言表的两难,也看出了我对她的歉意。

“我应该多谢你才对。”

“你应该还记得,神使也是神的一种。”

“也就是说,那些游神碰到我是不会手软的。”

“不论是关老爷还是不清不楚的河伯,祂们或许性情有大不同,但对于神使,态度是差不多的。”

“要是你不在我身边,我早就被关老爷一刀劈了。”

“河伯也不会仅仅是将我们灌进祂这如同密室一般的记忆河流了事。”

“不用担心,那个河伯已经做不了什么了。祂将我们关在这里,说不定是想找到一个力所能及的法子,将我的神力抽取出来供祂延年罢了。”

“我还有的是手段。何况还有你在,为了不伤害到你,祂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我们会出去的。”

她终于放开了我。

“你之前送神的时候碰到过现在这种情况吗?”

“那倒没有……我都是用拳头解决的,还有就是靠突然袭击。这一个的神不清不楚的,我们明明进了祂的记忆河流,却根本就没看见过祂,同一条河里,人们拜祭的也不是祂。真是两只眼一抹黑。”

“这个时候不能找地府帮忙吗?比如老宋,祂都在做什么啊!”

填补惭愧所留下来的空洞的是不满。

“地府倒是留着你们那个天庭的旧档,但都这么多年了,谁知道那些没了管辖的游神又发生了什么变异呢。”

“难道那个河伯也发生了变异?”

所谓“变异”,就是关老爷有女这类吧?河伯这个词出现得太早了。早也就意味着时间长、历史久,要是什么神发生了“变异”,那首先要怀疑的就是那些天长地久的神。

“有可能。”千岁给我整理头发,刚才那一抱弄得乱了。

“我的老师说她进入封神世界的时候,就发现很多神灵都似是而非,不可以寻常佛道的说法去揣度祂们。”

“要是祂们都能像什么《位业图》和《三教大全》之类规规矩矩就好了。”

“《封神演义》里的‘封神榜’不就是为此而设的吗,现在还不是到我老师手上,又交给我了。看,黄婆婆她们又来了。那个男人是谁?”

“应该是那个丫鬟的爸爸,是花王吧?”

那个男人领着丫鬟,跟在小姐后面。父女两人的面相相似,都是圆脸。他的双手粗糙,脸晒得黑红黑红的,身穿短打,鞋上沾满了泥。

“阿萝,你别在这里待着,让我跟你爹地说话,过几日就要例考,你的洋文还没背熟呢,去我房里背吧。等下我可是要检查的。”

见丫鬟低着头去了,小姐才对花王打扮的男人说——

“天长叔,按理说,我是还没出阁的人,不该对这些事多嘴,再者,哪怕我不是小姐了,成了谁家的少奶,那嫁女也是你们的家事,不该由我来置喙。可阿萝她才几大?怎么就要嫁人呢?”

小姐这一嘴话马上让我想起了黄婆婆,这两位真是同一个人啊!年轻时的趾高气扬到老了就变成了什么都无所谓,想说就说,不必遮拦。

但小姐到底是小姐,吓得花王一下子跪下了。倒是花王的女儿,小姐的丫鬟,大概是因为去学堂的日子长了,双眼也精灵了许多,也就少些妹仔见到主人婆的胆怯。

“起身站着,阿爷不是说了么,我们是新家庭、新生活,不许再跪呀磕头什么了。”

小姐搬出家训,又唬得花王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但腰还是弓着。他身材高大,体格也壮,这样子屈着背,抵着头反而不舒服,还不如跪着吧?

我觉得这就是小姐故意的,她就是要花王这样受着苦,自己才好扯虎皮说大话。

“多、多谢小姐……好叫小姐知道,我这赊本货能有这么一头亲事,还得多谢小姐。”

“哼,天长叔你这说的,我的丫鬟赊本,岂不是连我也要跟着掉价。”

“小姐,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好了,你说阿萝这头婚事全仗我,我可听不懂了,这又是怎么说?”

“若不是小姐菩萨心肠,带着她上学堂,她也不会被邓家的小少爷看上,派人找我提亲。邓家小少爷还说了,说要约阿萝去看新戏呢!”

“邓家?哪个邓家?我怎么就不知道?”

“是、就是新街那边的邓荣邓爷家,他新办了好大的厂子,卖豉油都卖到南洋去了。”

“邓爷邓爷,什么邓爷,听你说的,我还以为那是爵帅府的邓爷呢!”

“我这小家小户的,那爵帅府的邓爷,可真是‘日边红杏倚云栽’,我怎么敢高攀。倒是新街那位邓爷,他那小少爷将来一定是要承继工厂的,阿萝这些年多得小姐关爱,认得字,又晓得算术,还通了洋文,嫁了过去,将来一准要跟邓家的小少爷一起打理工厂的。我这当爹的,盼得可不就是儿不愁活,女不愁嫁么。”

小姐定了定神,脱口又说:“将来事自有将来。我倒觉得不能光想着以后,还是要先看看现在。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是什么邓爷啊,不就是以前挨门串户卖豆腐花的豆腐荣么。”

“就是那个豆腐荣。可邓爷胆大心细,将全部身家拿出来买了机器办厂,又在乡下招了一帮人来帮手,日子蒸蒸日上。可见阿萝她嫁过去是有盼头的。”

“你说得没错,但我还是那句,得先看眼前。一来,那邓家的小少爷我也见过,他年纪比阿萝小许多,现在看上了眼,将来又未必就是这么回事。再者,现在阿萝还没毕业,她人又聪敏,在班上比不少人还要优秀些,真是应了那句‘前途未可限量’,何必为了一个什么豉油厂,又婚又嫁的呢!说不定将来阿萝学业有成,在我们家的厂子或银行里做个什么经理之类,岂不是比加入别人家看人面色来得强。你可不要说女人管不得事,你也知道我们家最是讲一个‘男女平等’的。”

小姐的语气越讲越兴奋,彷佛是她要去银行里做经理似的。我怀疑她到底学问有限,根本搞不清什么是“经理”,她就是想打消花王心里的念想罢了。

“小姐指点得是,谁又不知道小姐家是最开明的!”

花王低着头,只是附和。

“还有,阿萝的意思又是一说。天长叔,你这样热衷跟那豆腐荣的婚事,有问过阿萝的意思么?你说豆腐荣那厂子蒸蒸日上,我想,既是这样,那必定是很需要人的,要是邓家要阿萝她毕业就不再读书,甚至马上退学又该怎么办?这岂不是误了阿萝一生?”

“小姐指点得是,不过,所谓婚姻大事,虽说现在讲开明,可到底还是要一句‘父母之命’跟一句‘媒妁之言’的。小姐不知道阿萝,她现在真是心比天高,谁都看不上。前几天还说就连小姐你的算数都比不上她,真是越来越没了规矩。现在就这样了,将来还说不定会闹出什么来。眼下是有小姐爱惜她,将来她还能上了天去么。所谓知子莫若父,我看让她嫁人也好,收回心性,免得她胡思乱想。我这当爹的总不能真的给她去扣邓爵帅的门呐……”

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

“我们去看看那个丫鬟。”

千岁拿着我直奔小姐闺房,那个阿萝果然是乖乖的小声读书,读的还是那篇《约伯记》,发音比上一次见好了许多,却还是断断续续,连不成句缀不成文的。走近才发现,她是哭了,可又不哭出声,只是抽抽噎噎。

又停下来,坐到梳妆镜前,将头发全都散开,抓得高高的,看一看,又放下来。还将妆台上的那一支不知道是小姐还是丫鬟的金兰簪拿起来。

她终于放下了那支金兰簪,又小声地将文章读了好几段。放下,走了。

就在小姐回房的瞬间,窗外天已经黑了。

她也是举起金兰簪看了好一阵,才上床。

外面传来脚步声。

我们正要跟出去,这时连小姐也惊醒了。不,说不定她就没有睡着。

我们慢一步,让小姐螳螂捕蝉,我们黄雀在后。

阿萝挎着书包,放轻脚步,从后花园的门出去,一路没走几步就来到了河边。

小姐一路吊着,在不远的小树林中停下。

我们则是走到两人之间。

阿萝从书包里拿出一只早已折好了的篷船,将纸篷鼓起来。又从书包里掏出几根小小的骨头和熟了的鸡胸肉。

古法,凡祭祀孟公孟母,需用杀鸡择骨,鸡骨用来占卜,鸡肉用来祭神。还要三拜三呼其名。

她将小骨头跟鸡胸肉用绑在手腕上的红绳扎了。将红绳的一头穿过事先扎了一个小洞的船篷,打一个死结。将骨头放在纸篷船里。

蓬顶还写着“心想事成”四个字,经过这么多个时空交错瞬息变幻的昼夜,我已经认出来,那是阿萝的字迹。

她将纸船摆到前面,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阿萝诚心磕请孟公孟婆。”

“阿萝诚心磕请孟公孟婆。”

“阿萝诚心磕请孟公孟婆。”

“我生来就是丫鬟的命。”

“要不是小姐抬举我,我也不可能这么无牵无挂上学堂读书。我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字也认不得几个,写也写不好。洋文也是,要不是小姐一字一句教我,我就连先生说什么都听不懂。至于作诗作文、画画、教理之类,要不是承小姐跟老太爷、老爷的情,我肯定还上不到一天学,就要被先生和学监扫地出门的。”

“我也知道自己寒微,配不上坐在小姐旁边。可小姐宁愿跟其他小姐生气,也不愿意我受人欺负。还带着我到处奔走,将我当作她的朋友,介绍给相好的小姐认识。总要她的姊妹也将我认作姊妹,不许有一丝一毫差别。我原以为今生今世,只能有小姐一个,可以倚靠,没想到自己因为小姐,又交了许多朋友。她们对我也是像小姐一样,并不将我当作丫鬟使唤,反而要我跟她们一起玩。知道我课业不好,还一起给我补习功课。”

“小姐虽然顽皮一些,也会闹脾气,却从来不会刁钻人。好叫孟公孟婆知道,我的小姐真是天底下最好一个小姐。有日,我准备洋文的例考,小姐在房中教导我。我却怎么也不能将那些弯弯曲曲的西字塞进脑里,还越念越迷糊,不知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醒过来时,天已经将要亮了,我迷迷糊糊起身,才发现原来躺在小姐旁边,一只手还压住了小姐的手。孟公神孟婆神啊,你们说我这是不是罪大恶极。小姐醒过来,却笑着说‘难为你替我看家护院了,日后我有成就,掌管了我家银行的锁匙,我就封你做我的御前带刀侍卫,专门守在我的办公室外面’。当时我怕得,要不是还记得小姐说过不许,我都要跪下去了,小姐却只是开个玩笑就过去了。”

“孟公神孟婆神啊,小姐常跟我说,要我不许自轻自贱,免得连她也被人看轻了去。我却知道,她所说的只有一半是真。她是真的将我当作知己看,不许别人看轻我,更绝不许我看轻自己。她这是要我有朝一日,也想个小姐一样,在人前能够抬起头来做人,不再像个丫鬟那样低眉顺眼的。她要我有自尊,有自信,还要有勇气,有才干。我知道,这些东西,我是一概也没有的。倘若现在因为上了学堂,我对自己真有那么一些定要今时不同往日,将来又胜如今的信心,那一定是小姐从她的心里挖出一点,放到我的心上来的。二位神仙,你们说是也不是。”

我走到阿萝面前,她的脸上并没有在小姐闺房里念洋文时候的凄惨,她将泪水坚忍地锁在眼角,只许泪水浸红了眼睛,绝不许在脸庞留下痕迹。

“可如今,还没等我可以报道小姐的恩德之万一,阿爹就要我嫁人了。我该怎么办?”

“阿爹说了,邓家是大户人家,以后是一定还要发的。说在老太爷家里到头来也不过是个丫鬟。他这一辈子的命已经定了。可自己是花王,女儿是丫鬟,那还有什么盼头?虽说不愁两餐,但像我这种人,到头来也不过是蒙老太爷、老爷,要不是就是将来蒙少爷或者小姐的恩典,在旧仆里找一个身家殷实的嫁了罢了。他还提醒我,别心存着妄想,想着飞上枝头。老太爷开通是开通,可也绝不会让自小跟在小姐身边的丫鬟成为哪位老爷、少爷的妾侍——说得好像我这个当女儿的就是一心做小似的。要不是我爹说的我,我就拿来当笑话说给小姐听了。这算什么话!”

“孟公孟婆明鉴,自打小姐将那支金兰簪送给了我,自己又留下另一支之后,我就决意将来梳起头发,绝不嫁人。阿爹一醉了酒就怨,说没有儿子,断了香火,要绝后,一时又想回乡下找个穷亲戚的穷小子过继。香灯之事,既然我一介女流说无可说,那我还不不如一门心思给小姐梳妆打扮,端茶递水的好。二位神仙明鉴,莫说我这是自轻自贱。小姐说过,小姐丫鬟的命,只是生来富贵不同,论轻重却全无差别。佛经不也常说有钱人反而落地狱,穷苦人却开悟的故事么!我寻思,小姐跟我的轻重是一样了,可丫鬟的工作,不还是要有人来做?只要我做得到像小姐所谓的‘自尊自强’,那做丫鬟又有什么低人一等的。”

“而且,将心比心,我之所以有今日,乃至可以让邓家的人找上我爹提亲,不也全是因为小姐?有恩报恩,为什么阿爹只想着工厂,却不想想我在小姐那里受了多少恩德呢……”

阿萝就这样絮絮叨叨了大半夜。也许是她确信周围都没有人吧?她开始还是小声说话,一如她在大宅里头,后来却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激动,让我觉得她的神色都莫名有些像她的小姐。

“你要真是报德,那就该在白天那时,当着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说清楚!夜深人静偷偷出来对着这黑不溜秋的洗衫河唠叨什么!”

“小姐!”

她大惊失色,一不留神摔倒在地。

小姐冲上前去拉她起来。

“你没办法的事,就来找我,找什么孟公孟婆有什么用!你听着,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心,没有事是不行的!我就是我自己的神。你要是不敢当你自己的神。那你不妨也像我一样,将我当成是你的神。有什么为难的,你不必来河边拜神,只来拜我就是了。河边只要用来洗衣服就够了。”

“说到底,你爹地的想法,还是一个钱字作怪。我们人啊,不论上下尊卑贵贱,说到底都离不开一个钱字。要是你有钱,那还不是随你怎么做,有人胆敢多说一句么!阿萝,你不用担心,你等着吧。你现在做不了的事,我来做。你想嫁,那就嫁。你不想嫁,那就不嫁。你看我拿出决心来,跟你爹地好好看看。我明天就去找阿爷,我要去银行帮忙,我还要你也跟我一起去。我就不信你爹地看不出那个更有前途。他念叨的不就是那一家小豉油厂么,我去叫大家不买他家的豉油……”

小姐小声说着豪言壮语,一路拖着她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