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我醒得很早,但拖了很久才去晨运。

药片极其有效,吞下半个小时,痛就大减。现在已经不痛了,红也没了,只剩下肿胀。

我将跌打酒摆进书台最低下的抽屉里。

今天只是散步。

千岁也跟着我一起。

走到半路,阴转多云的天突然下起了雨。我们只得躲进路边的亭子。

老婆婆们也在躲雨,平板电脑的音乐还没来得及关,她们的广播体操也是才进行到一半。

当中人们称呼做“林姑娘”的婆婆,代表大家向我询问黄婆婆的意外和病情,我简单说了几句,反正病情的确很轻。

“对了,听人讲你没去上学?”

林姑娘突然说。

江水烟雨一色。

她跟陈伯一样麻烦,而且说起话大大咧咧,但对她,我还不算很反感,毕竟还有她那多嘴的孙女在前头。

雨声明显小了,就不能快点停吗?

我也听人说过,林姑娘兴趣广泛,除了书画、私伙局、麻将牌九之类老年人活动中心常见的游戏之外,还喜欢运动,不只是每天出来晨运,空闲时还会到附近的健身房的乒乓球桌上自娱自乐地打上几盘,她打球颇有些章法,其他公公婆婆都不是对手,而我呢,说来惭愧,虽然小时候曾经在专业的运动员手下练过几年,但小学之后就没有认真打过了。不过基本的握拍和步法还在,就在和姐姐一起上健身房的时候,糊里糊涂地成为了婆婆最欢迎的陪练对象。但如果不是姐姐和我一起,我基本上不会到健身房去,所以也难免林姑娘会有些意见。

“雨停了。”

老天跟千岁都很及时。

老婆婆们继续早操。

我们则回家。

吃过早餐,千岁想去看黄婆婆,似乎是要找到关于那个神的情况,我则是单纯陪行。

半路上我在超市里挑了一梳香蕉几个苹果,这个应该适合老人家,希望黄婆婆不是讨厌香蕉的人——我小时候就很讨厌香蕉,是这几年才喜欢吃的。

“这些小纸片难道是黄金做的吗?”付钱时,千岁对我递出复收下的各款钞票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从医院大门入,不经门诊,从停车场过,拐一个弯是小卖部,顺着一直走就是住院部。门诊部是一栋大楼,住院部也是一栋大楼,所不同是门诊部新净,住院部老旧,更兼有树木映衬,比较安静。

进得门来,不见医生,之间几个护士姑娘走动,这个时间,想必医生巡房已经结束了。

我没有搭电梯,而是从楼梯上。

黄婆婆的公共病房在三楼,上到去,先听见叮一声,中间的电梯门向两边缩,一张边上护栏露出了锈痕的病床被推了出来,一个医生一个护士,分别在两边,床尾还有两个护士。一路疾行至走廊末尾的大门前,我还以为他们是要用床头像攻城锤一样”嘭”地撞开大门,没想到那一扇大门也像电梯门地叮一下滑行到一边。等到医生和护士都进去了,它又慢慢地滑行回来。

“那个人,救不得了。”

千岁看着紧闭的大门说。

黄婆婆的病房在反方向。

房门没关。

里面有三张病床,三个人。两个病人,靠墙的是个光头的老头子。我看向他时,他正举起右手,摸向自己的嘴,食指和中指松开一道缝隙,按在上下嘴唇上,然后察觉到自己手上并没有烟,只好无力地垂下。这种无自觉的动作我可见得多了。

在另一边,黄婆婆正望着玻璃窗外的洋紫荆树。

还有一个林姑娘。

黄婆婆对我手上那簇香蕉很高兴,当即掰了分给大家。

老爷子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病才住在这里,但看起来手脚灵活,他笑着接过我递过来的香蕉,揣在两边口袋里,微微躬着身子走了出门。

“他是什么病啊?”我问黄婆婆。

“谁知道呢,听说又烟又酒,说不定是肝病吧?”说话间,她已经消灭了大半根香蕉。

“幸好只是轻微骨折,要是严重一点,那就真的不如死了算了。”

林姑娘的话吓了我一跳。就算是老友也不至于在病人面前这样说话吧?

“我要是坐轮椅,一定请你。”黄婆婆却好像很开心。

“我退休不做护士好多年,看到屎尿血浓痰就烦。你别来搞我。”林姑娘没吃香蕉,却去翻黄婆婆的病历。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叫她“林姑娘”了,我原本还以为是《红楼梦》里林妹妹的变体呢。

“二姑娘你好了?”

“没问题!”

我试着原地跳了两下。

结果被退休护士骂了。

“好了还不去上学,真真懒鬼。”

这是一般而言的见解。黄婆婆却不这样认为。

“学校嘛……去就去,不去就不去,有什么打紧。我小时候也不爱读书,那些卜卜斋……还不是过得好好的。”

“你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我们哪能跟你比。”林姑娘反驳她。

“什么是‘卜卜斋’?”千岁转向我。

“小孩子读书不认真,先生就拿着戒尺在头上‘卜卜卜’地敲,不就是卜卜斋咯!”

用不着我费心解释,自有​林姑娘代为解答。

黄婆婆又说,”卜卜斋大家都挤着去,还有是在家里学的。那时候,想读书,家里不富贵,又上不起学堂的话,就去茶楼,老先生喜欢喝早茶,小孩子就要在旁边站着,先生一边用早点,一边一句一句地念,孩子们一句一句地跟着,来来去去一两个月,‘三百千千’就背下来了。”

两个老人家说的这些我只在电视剧上见过。我也猜测过,原来黄婆婆家真是曾经阔过的,虽然现在也还是阔。

“三百千千?”

“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和《千家诗》,穷人家孩子只念这基本就够了,富贵人家的孩子识字之后,还要念四书,五经就不用了……”

“四书五经是什么?”千岁变身为好奇宝宝。

也许是千岁一个接一个问题也勾起了黄婆婆的回忆,她充满慈爱地细声讲解起私塾和茶楼中那些书声琅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