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晚,我没能继续将酒水淋头的惨梦作下去,不知道那一个身为船长的我的结局如何。

我有了另一个更好的梦。

已经不存在的旧屋门前,我在玩耍。

旧屋的铁门大开,后面放着妈妈的24寸紫色老银狐自行车,前面停着爸爸的女装摩托。

我知道时间就是夜晚,可天色却一片橙红,有一种台风前的感觉。

家门口的我,还没有玩够,却不得不赶上巴士。

那一辆巴士是校车。尽管在现实中,我家距离小学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但我就知道停在门外等候的,是满载小学生的校车。

我的鞋子呢?

我到处走动,意图将不知放在哪里的鞋子找出来。没有鞋子,我就没有办法出门。

最后,我只有打开柜子,里面非但没有鞋子——我早就应该预料到了,甚至连校服也无。

只有一柜子糖果、饼干,和需要自己动手的即冲即饮的浓缩果汁粉。

我看了看墙上,那里挂着一个朴素的出奇的挂钟,正正方方的刻度盘上,指针显示已经是第一节课快要下课的时间了。

我不安地走出房间。

在客厅,千岁找到了我的鞋,放到椅边。

我慢吞吞地走过去,坐下。

可是,无论怎么穿,我都不能好好地将鞋子套到我的脚上。

正当我干着急时,门外传来响声。

难道是爸爸回来了!还是妈妈!

我很想看到他们,便冲过去开门。结果脑袋用力往门上一撞,我整个人摔倒,穿过地板,落到漆黑而虚空的地下。

然后,我醒来。

空调风冷,冻结了不曾在现实中出现过的记忆,让我得以从外部观察它。

梦里的夕阳在胸口萦绕,化作绒绒细汗,冒出后背。

“嗯嗯……”

睁开眼睛的一瞬,我忍不住哼了出来。

一张才认识不久却印象深刻的脸,在昏暗中出现在我面前。如果不是手脚都活动自如,我会以为自己鬼压床了。

“早晨。”

“早晨……你怎么在这里?”

“CC,要起床了哦,记得不要猛地起来,要伸过懒腰才慢慢起来哦!”

千岁的嘴还没来得及动,手机闹钟就响了。

现在是五点半。

“CC是谁?”

“我的名字。”

我没伸懒腰,侧过身撑着起床。没想到昨晚被挡在大门外的自我介绍要拖到床上。

“怎么了。”

千岁拉住了我的睡裙袖子。

“今天要早出门,所以,早点吃早餐。”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饿了。

“是啊啊啊……”

不只是饿,而且发冷。

饥寒交迫的感觉从背后溢出,抱住了我的全身,我软绵绵地扯过被单,盖住了双腿。接着,伸手去拿空调的遥控器,一个不稳,倒在床上。

千岁抚在我后背的手及时伸开了。

“这是——”

“马上就好。”

可她话音刚落,我马上就不好了。

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从天而降,天花板本来就是白色的,现在看起来更是白茫茫一片。

感觉就像脑袋被锤了一下,我立刻伸手猛抓自己的头发,好保持清醒。

“你做了什么?”我试图揪住了千岁,可只能握住她的头发。

这一定跟她有关。

千岁离床,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说了,要早点吃早餐。”

所以我成炉鼎了?脑海里突然冒出以前在网上看过的各种修真小说。如果说昨晚只是懒得生气的话,那现在就是没有气力生气了。

“这是一个法门,靠它,我用不着饮食,只需要吸一点神力,就可以——”

“果然当我是炉鼎啊!”

我终于发起怒来,想推她下去。她轻轻向后一跃,就稳稳地站到了窗前。

真想看看她摔倒的样子。

我再次瘫倒在床上。

“放心好了,这不会造成永久性伤害。你只是第一次不习惯而已。”

千岁拉开窗帘,外面蓝霭霭一片天,不知道有没有可能下雨?她转过身,背对着我,穿墙而过,消失在阳台的栏杆外。

“姐姐闹钟”早就停了。

关了空调,在床上一直躺到八点多,我才再次撑起身,慢吞吞地踱到客厅,到阳台,再从外面的楼梯爬上屋顶。

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还没准备好出门吗?”

“我使不上力。”

我不得不装出可怜的样子,但没有用。

“你身上阳气太盛,吸一点也……”

吾不欲听之矣。

肉随砧板上,我只得强打起精神,换衣服准备动身。她在等我时顺口说刚才送走了利市仙官和孟良、焦赞。听着不知道是什么神仙。

“你要带我去哪里‘受审’?”

铁门的温度已经上升了,但不算烫手。

“真福石窟。”

我差点夹到手指。

假设我平安无事,一来一回,这一天也没了。

一路磨蹭到巴士站附近,我在“老程记”买了一只裹蒸棕,老板娘两三下拆了绳,我趁热两三口就吞进了肚子里,还来不及享受荷叶的清香和肥猪肉的甘味。而在我抓紧机会填饱肚子的时候,她只是在等车。

一条隐形的食物链横贯马路,套在我的脖子上,牵在她手中。

除了我们,还有四五人在等车,我当然不是穿着校服,但还是吸引了旁人的注目。应该没有认识的人,但认识的人的认识的人不是我认识的人,所以……

走在山路上时,我还以为她会让我抓住她的手,来一场未成年幻影显形式的奇幻旅程,抱着这样的不安和期待,在上车后付两份钱也只好自认倒霉了。

她拖着我一直往后,站到后车门边。可是我想坐诶?

如此摇摇晃晃了半个小时有多,到了中转站,人一下子就涌上来,男女老幼,先是从前面推,前头人满了,就伸手在车头付车钱,小跑到后面挤上来。我跟千岁都动不了,变成了她倒在我怀里一般。

眼前两三条头发随着我的呼吸摇曳。

就在我扭过脸的瞬间,巴士一个急刹,背对车头的我向前倒,扑向千岁,但她已经算是在我怀里了。

“对不起。”

她没有说话,应该是不在意吧。

从巴士下来,已经过午。在心光寺站下车,从街头到街尾都是元宝蜡烛香。

这个时间,就连背包客都不多,也许是他们都对入庙进香没有兴趣?

我突然想到,如果搭地铁的话,就可以从四水直接到光亚区,之后再搭巴士过去石窟,搭这一路巴士虽然是直达,但兜兜转转,从四水拐入广绥,擦过贞岗边,再转进光亚,这才拖到现在。

“怎么走?”

千岁看着我。她只知道地名,却不认得路?我也有点迟疑,我很喜欢寺观教堂文庙城隍之类,但距离上一次过来已经有好几年,那时我自己一个跑过来。再上一次,是跟姐姐一起,记忆就更加模糊了。

“是这边吧?”

我往街尾走去,过了马路,香烛一下子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咸鱼梅香。

对,就是这种味道,夹在淡淡的百合花香和线香之间。

转过街角,果然,石窟就像天外陨石一样突兀眼前。

铁栏内,密密麻麻地插满了苍苍翠竹,留出一条只容许一辆车通过的窄道。

竹叶间有几道黑影掠过,那应该是修士们。

我还以为千岁跟主教大人有旧,可以走后门,顺便参观一下修道院,可她老老实实地领着我一直绕到正门。重重叠叠的边墙黄绿黄绿的,似乎很少清洁。

哪怕主教大人着便服我也认得他,但一想到他可能有什么神通要直接运用到自己身上,我就不禁紧张起来。说不定要用圣水当头淋我一身,再将受难十字架抵在我头上高叫“出来”?

石窟建在十几级又矮又窄的阶梯上,三个尖顶下,三道大门深深地往后延伸,墙上密密麻麻地雕满了圣贤立像,间隔人像的细柱就像朝天待放的枪管。门上是一个大阳台,大阳台后是圆形的彩色玻璃窗。

门前的小广场,一群人正往外走。千岁就像摩西过红海,她的金发就是她的杖。他们对我跟千岁都很友善,只是注视着我们,我正犹疑着要不要跟叔叔阿姨们解释,我其实是导游,她其实是游客,专程来参观大名鼎鼎的石窟。

“兄弟姊妹,日安。”

“主教大人,日安。”

我顺着众人的应答低下头。抬起头时,看见千岁正盯着主教大人,不知道上一秒钟她是不是跟我一样有礼貌?

主教大人的面容显得很宽厚,头上夹着些白发,似乎是个心广体胖的人。跟在他身后的修士可能有五六十岁了,不高,很瘦削。

老修士的目光从我转移到千岁,又从千岁回到我身上。

“日安,神父。”

他笑了笑,嘶哑地说:“……保佑你。”转身沿着墙根走了。

主教大人跟大家又说了些话,才招手让我们进门。墙面很高大,供人进入的空间却很窄。

右边有小房子开着,摆满了大小不同的书和十字架等各式圣物。窗外还挂着“慕道班”的条幅。

“两位是来旅游,是来朝圣?”

“是来见识神迹的。”

这太没有礼貌了哦。

可转念一想,我反而鼓起勇气盯着主教大人的脸,所谓“神迹”,说不定是他们的暗号,是千岁叫他调查我的底细。如果他也误判我是什么龙神,那可就水洗不清了。到时,千岁说不定会说,“我们去地狱瞧瞧”、“要不要死一遍”之类的话,那“地狱”无疑也是暗号了,就不知道“死”是不是也有什么大义。

“请进。”

主教大人露出笑容,在阳光下不太好辨认是高兴还是无奈。

门后是一个八角形的大理石圣水钵,我不敢走中堂,便绕过长椅从侧廊过去。回头却看见千岁伸出一只手指在钵里搅动,还沾了圣水转身往木门和石柱上弹,我慌忙去看主教大人,他独自走在中堂,和我四目对视,他露出了宽厚的笑容。

千岁已经跟上去了。

左边墙上的风琴和头上的肋拱让我的脑海浮现出触手森林,森里里又跳出一艘满布导管的蒸汽时代的巨型人形战斗机。

主教大人指着两旁的窗子说:“以前这些都是彩色的,后来换了。”

“这样倒亮堂些。”我随口说。

“是的,不过,现在只剩下那两处,还是有些可惜了。”

一处是那个花瓣一般的圆窗,另一处则是圣坛后的拱门状的玻璃窗。

“嗯……真漂亮。”

阳光穿过窄门上方的玻璃,光怪陆离,就像是做梦。上面似乎布满了裂纹,下方似乎是一串拉丁字,中间那一位我认出来了,背着绿色的十字架,一前一后各有一个人,分不清是男是女,围绕着祂,四周也是塞满了大大小小的人,不知道在交谈些什么。

我将手罩在额头上。

“这一面比较简单。”

主教大人说。

我们都转过身,对着圣坛后的窗。

中间是高高大大一个人,她抱着的,无疑就是十字架上那一位了。

“你看圣母周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鸽子,是圣灵的意思吗?”

“从下往上看,这是圣子耶稣基督的家谱。”

主教大人张开双臂,就像是人子本身。

“那个圣坛……是用金打的吗?”为免引发难堪的邀请而导致失礼,我说。这不是市侩,我也许有佛性,也乐意在有闲时听一听道理,但要我进窄门……

“那是珐琅板。你知道那是什么故事吗?”

我已经认出了一艘船,船下的波浪线当然是海水——

“鱼腹里的约拿。”

千岁抢答成功,主教大人点点头。但我觉得她对这里的兴趣远不如我大。

“要上去仔细看吗?”

看到我猛地摇晃脑袋,主教大人忍俊不禁,善解人意地说:“只是在唱诗席那里看。”

但我一动也不动,我感觉,一旦进到那个领域,那我跟狂禅呵佛骂祖也差不多了。

主教大人带着我们从旁边的门出去,往后走,一直到他办公的房间。

墙上只有一张海报,印着他的主教纹章,背景是石窟的剪影。

那是我不太喜欢款式,不洋气,而且配色似乎也不合规矩。

听说主教大人在圣地那边留过学,对教理和教法都很有研究,但对纹章之学未免不够留心。

他拿出面包请我们吃,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葡萄酒。

从小小的窗洞望去,林立的灰石板沐浴着阳光。从外面看,这间房子大概就像突兀出地面的大坟包……

我的手臂毛管大动,太阳为什么不晒进来呢?

如果没有千岁,一切都是那么宁静、美好。

“这里有过什么神迹吗?”

我不敢再看主教大人的脸。大概是我望着窗外公墓的时候,千岁离开了椅子,在主教大人的书架前,抽出了一本不厚不薄的书,几页几页地翻看。

“石窟就是一个神迹。”主教大人似乎一点也没有生气,我确信他对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深信不疑。

今时今日,到达这种地步的人应该不多了。

他起身看向头上的横梁,“这里的砖块都混了专程从圣地运来的泥土。”

“不是,是像雷劈不中、水变甜、死人复活的奇迹。”

“千岁……”不好,我一时忍不住就叫住了她。

“我还没有碰到过。”可是主教大人还是笑眯眯地说,而且,是我的错觉吗,他似乎比引导我们参观教堂的时候更加显得高兴了,“顶上有避雷针,自来水一早起来还是先放一点再用为好,至于死人复活……”他顿了一顿。

我看看他,又看看她。

“以前我总是遗憾自己不在现场。现在嘛……我等待。”

我赶紧接着千岁,问了几个关于这座教堂的历史的问题,千岁静静地听,然后,站起身。

“请等一下,我送你们几样东西。”

主教大人显然是将千岁的动作当成是离开的意思,但我从紧张和不好意思中回过神来——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我对主教大人充满了感激,他是窄门内人,我们是窄门外人,我们从尘世来,我们又要回到尘世去。

他陪着我们走到刚才看到过的圣物流通处。

柜台后面的中年男人连忙行礼。

“卢兄弟,请你拿一本《真福石窟志》来。”

姓卢的中年男人走进帘子里,不一会儿,拿着一本书出来,仔细看,正是千岁读的那本。

“谢谢……”我替千岁道谢的声音很小。

“再拿一本《慕道书》。”主教大人仔细看着玻璃柜中的圣牌,”和……这一张、这一张,还有……这一张。”

我接过袋子。

“你的外国朋友应该看过不少教堂吧?”

我慌慌张张地回过头,千岁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死人复活当然是奇迹,但我今天有幸迎接了两位教外的姊妹进来分享主的福音,这也是奇迹,是我们的奇迹,也是主的奇迹。”

我除了再一次道谢之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一路出到大铁门外,千岁靠在边上,一点也不怕热。

上一秒的宁静已经消失,一种让我感觉自己彷佛为人父母的闷热从脚底升腾。她不应该先跑出来,这样没有礼貌。她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喂!”

我苦笑着小步跑过去,并将妈妈教女的婆心落在身后。

“我们今天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千岁并不看我。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哐啷、哐啷、哐啷啷……

沉闷的鼓点和刺耳的铃铛似的金属音蓦地响起,由远及近。

“我们走吧,别挡道。”我说。

“为什么?”

“你没听见么,应该是有结婚的车队要来了。”

我踮起脚远望,大概还在另一头。

“CC,你说你不是神。那么,你见过神吗?”

“我每天都照镜子,如果我是神的话,那就每天都见。”我没好气地说。

“别生气嘛……你先回去,我们改日再来。”她说这话没有半点安慰的意思。

“等等!”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搞什么啊……哇!”

“我说了,你先回去。”

昨天晚上插在我心口的刀照例不知怎么就到了她的手上,难道她是有什么隐形储物袋、空间戒指之类?还是开辟了识海,什么都可以往里面放?

我跑了两步,还是觉得没头没尾。

“你是怎么回事啊!”

她不见了。

呜哇!

我一个转身,几乎要和一个长身的老男人碰上。

“你听见了吗?”

一张笑嘻嘻的烚熟狗头似的脸。

“你哪位?”

“维奥拉呢?”

“什么?”

“你就是那条应龙吧?”

“不、我不是。”

我转身就走。

“喂,你等——”

等你个大头鬼啊!

咚咚咚咚咚咚、哐啷啷……

结婚车队的声音更加嘈杂了,真没水平啊!

然后,我又看见千岁了。

还看到——

祂,一定是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