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的牛角号惹得我也意气风发奋勇向前了。

“开船!”

衣衫褴褛的小只佬扯这嗓子,勾起众人嘻嘻呼呼的怪叫。

不知怎的,我当上船长了。

是标准的船长,左手是一只铁钩,右脚是一截木头。船是大木船,还有巨幅的帆。风撑得帆鼓鼓的,站在船头,我右手将单眼望远镜甩开,举到眼前看。原本浑融在夜色里的海与天,在喷薄的朝阳里显露出寂静的分界,轻盈盈的天,沉甸甸的海。身后的人在嚷嚷,船下的人在对骂,船上的人在吆喝。

看了一阵,我心满意足地回到舱中,身为船长却也只能躺在粗大的吊床上,也是梦的一证,为什么当时就没有看出来呢?

然后,一个人闯进来,摇摇摆摆的,手里拿着一瓶空了大半的酒。酒洒出来,打湿了她的衣摆。

她不是我的船员。

我大叫“出去!”然后,就像是要讽刺我一般,房间外传来跳帮的呐喊,和叮叮当当的打斗声。

那个人咧开嘴笑着不见了。

我一个翻身,摔下床,爬起来就要往外冲。至于是要领着一船人夺回大船的控制权,还是趁乱找到小船逃跑,我还拿不定主意。但形势骤变,一个金发的敌人在门外等着,从上至下将我一刀砍倒。

那个人又来啦。

“你也喝。”

她将酒往我脸上倒。

明明我还在甲板上,却像掉进里海里,酒不断地灌进我的口鼻,带着菊花的香气。

怎么总是我?无情刀永不知错,何必偏偏选中我?

一想到这,我就像脱离了身体,开始往上升。

菊花香还在。

的确,快到饮菊花酒的时节,也该给姐姐寄送菊花酒了。照例,姐姐每年都会酿一大瓶菊花酒,去了蒂,单用花瓣,也不像别人家那样还加枸杞、杜仲、当归、附子之类,九月内一定饮完。

姐姐买菊花,五月买了一次,说是五月菊,到了九月又买一次,说是九月菊,因此,门前杜鹃和天台菊花都是一双一对,充满罗曼蒂克。

其实五六七八九,怎么叫都有。花期就是这样,但我喜五厌九,九月八的菊花太霸气,自己开花就算了,他偏偏还要杀,杀了还觉得香,听着就不舒服。

伴着香,鼻头有点点凉意。

不对……我在呼吸。

鬼魂有没有呼吸的概念?

我的灵魂绝对不止二十一克。难道灵魂的重量跟肉体的肥瘦也有关系?

在我生前的想象中,死魂灵应该是半透明珍珠色的膨胀的人形雾气。如有冤屈,就会变成黑色。应该是很灵敏,随风飘荡任意东西才对。

一想到这里,我就睁开了眼睛。

和我相对望的是一双紫色的眼睛。

紫色的深渊外,是广阔的星天。

今晚的月光黯淡。

脑后的枕头很不舒服。

一缕微微卷起的金发落到我的脸颊,痒痒的。

一根手指将头发拨开了。

我的身体比起思考更早清醒,说时迟那时快,腰就像弹簧一样。我一个打挺之后还有余力向后跳跃,惊讶、恐惧还有庆幸等等情绪在大脑里重启时,我已经摔到地上,夏夜生凉的瓷砖和硌肉的小沙砾刺激着大腿。

原来刚才脑袋下的不是什么枕头,而是隔着洛丽塔连衣裙的大腿吗?因为坚持锻炼的缘故,我的大腿粗壮结实。千岁的大腿太过干瘦,但也结实……不过,眼下可不是劝人吃多点肉的时候。毕竟我才刚刚领教过她那强而有力的双手。

“你……”

我指着杀我凶手,却一时语塞。

“我怎么了?”

她动容了,却不是悔容,而是笑容。

随便她吧。

“你杀了我?你是杀人凶手?”

我的语气平静得就连自己都觉得不妥。仿佛这不过是一出戏,现在拍完了,演员之间在对剧本。我想说点别的什么,那些可以让我吼出来的粗话脏话。但似乎是我太久没有让愤怒流露,已经达到了怒而不争的境界。怎么说呢,恐惧和惊慌,理智与狂喜,种种情绪在我脑海中搅起了滔天大浪。不过,对千岁的好感已经没了这一点无可怀疑。方才的兴奋,我决定只当是孤独症候的一种症状。

“没有这样的事。”

这瞬间又增加了我的厌恶。现在,她除了金发之外没有一样讨喜的了。

“真敢说啊。”我还是发出了一点尖叫,连自己也吓了一惊,这不是还可以嘛!难道只有在心神不定濒临边缘的时候才可以摆脱鬼撚颈的声线?

“我要是杀了你,那现在你又算什么呢?”

“我要报警察了哦。”

本来我也打算这么做,但现在的目的完全不同。

可一手插进口袋,我才发现没有带手机出门,现在手机还在卧室充电。

“叫他们做什么?”

“这一刀你怎么说……”

我完全忽略了这里是露天的,还有害羞的情绪,掀起衣服。我的手在颤抖!

但是左边的胸光滑依然。

啪!

“何必呢!”

看见我甩了自己一巴掌,千岁苦笑着说。

我不相信自己的受死是一场梦。

“这不可能啊……”

千岁像我一样一跃而起——不得不说比我优雅得多,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施施然拉开椅子坐下。

我的目光随着她的走动而动,这才发现这里原来是我家的天台。

好!再加一条私闯民宅。

“好了,有气就发出来,不要憋着耍小孩子脾气。警察不会将你这个大活人拖回去找法医检查的。”

千岁的手指在玻璃桌面上笃笃笃地敲。

“不过,我的确差点就杀了人,差点。”

她伸出手指按摩着自己的额头。

“不过,我又将你复活啦。你应该多谢我的。”

复活。

根据我的判断,应该是严重伤人或者杀人未遂才对,可证据呢!我左胸的证据哪里去了?胸上加一道疤,我是不介意的,我介意的是不明不白地受人戏弄,我成了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了。

至于复活,这个词对我不算陌生,可那只不过是精神上的,灵魂上的,譬如某位贵族子弟,玩弄女性之后,却看见她因为堕落成妓女而沦为法庭上的罪犯,而自己偏偏就是掌握生死大权的陪审员……之类的救赎小故事。作为情操的教育还是很不错的。

可我是真的死了啊,纯然的肉体的死。

想不通。

“好啦、好啦,我的确插了你一刀。”

也许是可怜我徒劳无功地观察自己的胸,千岁站起身,抓起裙子晃了晃,躬身,很有礼貌,也就是说,很没诚意地,道歉。

我又想到别的问题。

“你怎么进来的?”

用不着掏口袋,隔着裤子传来硬物的触感。难道私闯民宅的人会从主人口袋里掏出钥匙用完再放回去?

她轻轻挽起裙子露出一点小腿,就像是准备和人在舞会上跳舞一样。

“你说呢?”

我要说什么?

“你会飞。”

我的惊讶一下子压过了其他所有情绪。

这是真的。她身后没有翅膀,黑色的白色的七彩的都没有。

这是魔法还是武功?

她就这么不上不下、不左不右、不前不后地定在距离地面三四十厘米高的地方——这似乎比有毛有翼飞天遁地还要厉害。

难道西人现在不单有科学,还有神功?

夜风送凉,她顺着风,穿过了墙,不见了,然后又从墙的后面冒了出来。

“还会穿墙术。”她笑笑。

“茅山道士!”

不管是妖术还是道术法术,我一下子想到了蒲松龄。我的确羡慕过那些书生,读书读到半夜就得一只娇滴滴的妖精。我没有搭讪,却几乎没了性命。

这倒也说得通,我早前在网上见过洋道士在祖师爷面前翻弄法印的视频。

“我是神的使者。”她的手掌伸进胸前,再伸出来,掌心前挂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让我看过之后又塞回去。

哦——

南无阿门如律令,

请佛请耶请三清。

千岁重新坐到桌旁,还提起裙子,翘起二郎腿。

“不管怎么说,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如果你没有拿刀子插我心口,那也就不劳驾你将我‘复活’了吧?”

“这倒是的。”她点头。

“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

这是我最想不通的,我很清楚自懂事以来自己没有认识过一个金发紫眸还有特异功能的人。

“我——”

她的笑容拧成了眉间的“川”字。

咕咕咕……

正所谓死生亦大矣,可一旦脱离死地,或者说,那人之大欲也就回来了。

千岁的眉头舒展开来。

我还是得在心里谢谢她没有笑。不过她对我的窘态多少有点责任,倒不如说,完全是她的错。

我没有宵夜的习惯。

“你的确应该肚子饿了。”

难道恐惧会促进消化?乱弹琴。

我家厨房的柜子里塞满各式各样的罐头,唯独没有快食面。

姐姐最讨厌那种吃了肚胀大半天的东西。

出门口时我的肚子涨得只能慢慢走,现在却双脚软得走两步都要发抖。我是这么贪生怕死的人吗?心智的判断和肉体的认知显然没能达成共识。

从屋顶下来,墙上旧挂钟的时针指向差不多八点。

我准备了一袋速食饭,一罐罐头鲮鱼,又灼了两颗生菜,没有她的份。

真想见识一下,要是她祈祷,会不会天降吗哪,我也好趁机尝尝。

从煮饭到开饭,千岁一直坐在餐桌边,和我对面。要是她的肚子也叫几声,我倒不介意分一点给她。现在,我已经奇迹地散去了恨意,变成了不悲也不喜的淡然。当然,害怕还是害怕。

可当我掰下一大片鲮鱼塞进嘴里,我还是没能忍住好奇心。

“你到底是谁?”

我觉得“千岁”不过是个假名。

她从衣服里掏出一台翻盖手机,折腾了好一阵,递给我看。

应该是一张电子名片,但从上面的内容,还有名片的边框来判断,不如说是“电子令牌”更恰当。

名片的边框就是那种,古装片里面皇上微服私访碰上冤假错案,惩贪官治恶霸时取出来表露身份的令牌模样。

上面写着——四海七州地狱兄弟会欧洲司东南欧处特别事务调查科科员。

空格,后面是一个“调”字,又一个空格,之后是——亚洲司司长。

科员当司长,趾高又气扬,难怪她一出手就是杀着。

“我临危受命,到人间实行送神。”

送神是什么?好像以前从老人家口中听说过,差不多就是给灶君塞好处的。

“……等等,地狱不是抓鬼的吗?”

“以前是,现在既抓鬼,也送神。我负责送神。”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神可以化为人形,但我依然可以从凡人中将神认出来。”

“……”

“但神是有强弱之分的,龙,一般来说,就是很有力的一种。”

“……”

“尤其是,当我发现一条应龙的时候……这不能怪我,先生说过,当年黄帝大战蚩尤时,就有应龙和女魃合力助拳,要是祂发狂,造成赤地千里之类……我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关心凡人不是……”

我的心头涌起了非常不好的预感,以致几乎就忽略了她那“原文再续书接上一回”的口气。

“按道理,我出刀之后,如果是神的话,祂应该就会被我降服——并不会死去,可是,我也没料到……”

“没料到我会死?”

按道理我应该再次生气,但竟没有。嘴上说着要关心凡人的千岁,却对我的生命毫不在意。

你能理解就最好不过啦!她似乎就是这样想的,微微松了一口气,晃起了腿。看起来就像是准备扑食小羊的狼。

她所谓的神,到底是什么?

要是问起我,我刹时间只想到那几个波士级别的。

什么《圣经》、《感应篇》还有又长又短的《阿含》等等我都看过,但那只是作为故事书在看,就像一七八九年的艾弗勒蒙德侯爵大人,不是不爱智慧,只是没有必要将它作为行事的准则,作为单纯的兴趣满足一下好奇心。

而且,真正成问题的是,她似乎是将我当成了“神”。

我怎么会是神呢!

我不禁笑出声来。

“是不是自有神来判断。不过,如果你是,你就不会被我的斩仙飞刀害得差点死去。神在那种情况下是不会死的。”

“但是。”她挑了挑眉,说,“我会将你误判为神,那就说明,你身上有类似于神的什么东西。”

“你说了你是误判。”

“是的,但误判,是基于某些迹象。迹象,这是不会错的。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光就是神的证据。”

“我按一下开关,灯就亮了。那是不是供电局创造了世界?”

“什么是供电局?”

“一个它不工作,我们就可以休息,但是又无法休息的地方。姑且当你说的不无道理。那什么是神?”

“嗯……简单来说,神就是人的希望的人格化。我们人都喜欢求神拜佛——”

“我就不……等等,你说了‘我们’对吧?而且,你不可能以为我还将你当人看吧?”

“按照地府的理解——你想一想,你一拳可以打倒一个人。”

“我应该不可以。”

“假设你可以,那神的一拳可以打爆一座山,也不算什么不合情理的事吧?”

你们地府就没有量变引起质变的概念吗?

“总之,神不过是差不多在各个方面都超过了人的人。很大力、很长命,跑得很快,飞天遁地。”

“可是,这些超人技能都跟我无缘啊?”

别说现实,打游戏放大招时我都要比队友慢一步。

“神之为神,是因为祂们身上聚合了人的希望。这些希望,我们称之为神力。”

还真是简单易懂的命名方式,但既然是人的希望,神只是超人,那应该叫做“人力”或者“超人力”更加名正言顺吧?

“神力是很复杂的东西,我们研究了很久都不敢说有什么理解,但判断哪里有神力倒是不算困难。而你——”

她右手一翻,手掌上出现了杀我的凶器。这一定是故意的吧?

“你有神力。我可以肯定,神力就在你的身上。”

可是谁也没有给过我元宝蜡烛香——我刚想这么说,可马上醒觉这是在诅咒自己死。虽然我不求长命,也无所谓早死,但刚刚成为大难不死的女孩,嘴上不由得小心了一些。

“我们还没有发现过这种情况。”

“我都不知道原来鬼差转行了。”

“我们地狱眼下归万神殿管。”

“你们在罗马?”

“万神殿由一众正神联席组成。祂们将所有的神分成四种。”

该不会是士农工商吧。

“祂们是正神、伪神、游神、神使。像我,就是神使,神力比不上正神,但跟正神一样,收放自如,不会有求必应。伪神和游神则是还不归万神殿管理的神。”

听起来好社会。

“你听说过特洛伊战争和武王伐纣吧,万神殿就是为了避免出现这种神力滥用,累及无辜的情况而存在的。伪神虽然不做好事,但祂们跟正神一样对神力运用自如,祂们联席成立了万魔殿。但那与我无关。我要管的是游神,祂们身怀神力,却渐渐丧失了自我控制的能力,跟精神失常的人没什么两样,我们不能任凭祂们巡游人间。”

“不不不,听你这么说,怎么都是伪神更有问题吧?游神无心,伪神有意啊。”

“好了。”千岁打断了我的进谏。

“明天还要带你去见我的上级,祂会给你做检查的。我对你不是神这一点还是有信心的,但身怀神力这一点还是查清楚比较好。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起早。”

她玩弄着刚才插进过我身体的飞刀,我不敢再多说。